韓良憶
魚子烤前需浸泡米酒一會兒,而后仔細剝除薄膜,置于燒紅而無焰的木炭上烤之,其間需不時翻面,烤到兩面金黃起泡,此時的烏魚子外層似焦未焦,里面則未全熟,軟嫩油潤,有股原始而迷人的味道,佐以甘甜多汁的冬季蘿卜,滋味一濃陳一清新,口感一軟一脆,彼此烘托,相得益彰。
有年夏季,到普羅旺斯租了間農(nóng)舍半居半游,一天午后逛到馬賽西邊的漁港瑪提格(Martigue)。既是漁港,必有海鮮,吃海鮮遂成我們一行四人來訪的主要目的。在小館子坐定,大伙公推我看菜單,我的法文程度馬虎,好在讀菜單勉強過得去,這一回卻一眼就瞧見一個陌生的單詞:Poutargue。這到底是什么玩意?
“那是本地的特產(chǎn),”胖胖的掌柜介紹說,“就是鹽漬風干過的灰鯔卵,下酒很好吃?!蹦遣痪褪桥_灣的烏魚子,亦即鹽腌的鯔魚卵巢嗎?這倒稀奇了,我原就知道意大利的薩丁尼亞和西西里都出產(chǎn)烏魚子,卻不曉得普羅旺斯人也吃這一味,決定合點一份嘗嘗。
菜一上桌,大大的瓷盤上擺了黃檸檬,還有八九片切得很薄的烏魚子,紅中帶棕,顏色比我熟悉的臺灣烏魚子深了點。掌柜建議,食時宜擠點檸檬汁,淋少許橄欖油。我聞言照辦,一吃便明白這食法有其道理,因為此地的烏魚子未經(jīng)炙烤或油煎,基本上是生的,味較腥、稍咸,質(zhì)地偏干,甚至有點硬,澆上油和檸檬汁,有滋潤、去腥的效果。
坦白講,我覺得臺灣的烏魚子較可口,不過這也可能是我先入為主,吃慣臺灣口味之故,說不準普羅旺斯人會嫌臺灣貨較油膩,味道不夠濃呢。
我從小就愛吃烏魚子,這是從母系傳承過來的口味。兒時跟著媽媽到出身臺南府城的外婆家“食菁臊”(閩南語,意指吃一頓大餐),桌上必有烤烏魚子,一片片橙黃帶紅,間雜著潔白的蘿卜片與斜切的青蒜片,煞是好看。外婆家的烏魚子可不是店里隨便買來的,而是她老人家親自到漁港選購新鮮的鯔魚卵巢,請人腌制而成,形體特別碩大,顏色格外飽滿。
外婆烤烏魚子必用炭爐,魚子烤前需浸泡米酒一會兒,而后仔細剝除薄膜,置于燒紅而無焰的木炭上烤之,其間需不時翻面,烤到兩面金黃起泡,此時的烏魚子外層似焦未焦,里面則未全熟,軟嫩油潤,有股原始而迷人的味道,佐以甘甜多汁的冬季蘿卜,滋味一濃陳一清新,口感一軟一脆,彼此烘托,相得益彰。
嗜之者如外婆、媽媽乃至我,皆以為美味至極,惡之者如父親和我的洋丈夫卻覺得太腥,簡直難以下咽。人的口味分歧竟如此之大,真是說不出道理的事,令我不禁想起宋人蘇易簡廣為傳頌的食家口訣:“物無定味,適口者珍”。
烏魚子時至今日已是臺菜的代表菜色,我原以為它是日本殖民時代的遺風,后來翻閱史料才發(fā)覺,早在十七世紀荷蘭據(jù)臺時代,漢人漁民便已在荷蘭人鼓勵下,在臺灣海峽捕烏魚并制作烏魚子,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文獻就記載說,烏魚“卵帶紅色,外膜厚,以鹽漬之,華人視為珍品”,由此可見,在日本時代以前,臺灣的漢人就已懂得吃烏魚子了。
至于日本人,則是在十六世紀時開始食用此物,日本人稱之為“唐墨”,因為其模樣肖似墨,從這個“唐”字看來,烏魚子大有可能是自中國東傳至日本。這下子問題來了:咱老祖宗是怎么學會腌漬烏魚子的呢?
我查書加上網(wǎng)搜尋,都得不到定論,倒是讀到,地中海一帶早在三四千年前便已有類似食品,據(jù)信是腓尼基人所創(chuàng)制。南歐諸國至今仍視烏魚子為美味,它在好幾種語言中的名字,好比Bottarga(意大利語)、Boutargue(法語)、Botarga(西班牙語),加上普羅旺斯人口中的Poutargue和希臘語的Avgotaraho,都是從阿拉伯語的Bit?rikh衍生而來。
說來說去,會不會搞了半天,不論是大陸、臺灣或日本的烏魚子,統(tǒng)統(tǒng)是地中海文明的遺緒?難道說,我在普羅旺斯吃到的干硬烏魚子,才是它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