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
從鮮花里探出的針頭,竟壓彎了一個英雄的背脊。
也許不少人跟我一樣,一看到湯姆·漢克斯那張“感動美國”的臉,就覺得放心。這次他減了個肥,染一頭白發(fā),演起了平民英雄薩利機長。不過這不是一部拯救世界、高壓輸出宇宙觀的電影,美國老好人碰上西部老牛仔伊斯特伍德,合鳴出了一部充滿意外變奏的主旋律。
電影改編自美國一起航空事故。2009年,一架航班在起飛數(shù)分鐘后遭到鳥群撞擊,機長判斷兩部引擎已經(jīng)失靈后,當機立斷選擇將客機俯沖過鱗次櫛比的摩天高樓,迫降到紐約的哈德遜河上,機上155名乘客全數(shù)生還,被稱為“哈德遜奇跡”。
說起來震撼,拍起來難。用事實說話,輪廓太簡潔鮮明,缺乏起承轉合。描摹機艙里的眾生相,又落入災難片的窠臼。挖掘機長身世,好像最值得說的也就是服兵役。而且真實事件尤其是災難性事件的翻拍,總會對事件本身造成折損——終是以安度危,失之輕浮。
故事不夠結構湊。影片在災難現(xiàn)場的過去式和劫后余生的現(xiàn)在時之間巧妙剪輯,兩條時間線在交點處對擊、碰撞,徐徐揭開故事的全貌。而前后存在的時差、偏移和多方視角,形成結構上的對峙,譜出英雄頌歌的平仄。
老手就是老手,底牌雖早被揭開,電影還是泰然自若。從邊邊角角打磨出圓潤棱角,下手又內斂、克制。在不過分渲染危情和悲情的情況下進行白描,弱化空難,將劇力全部集中在善后。
比空難更尖銳的爆發(fā)點,來自事件背后的調查和聽證。飛機迫降水面而不返回最近的機場,究竟是不是最優(yōu)方案?甚至,是不是讓薩利機長身敗名裂的失誤?安全委員會要通過模擬測試來裁定,他到底是國民英雄還是投機分子。一個萬民鼓舞的奇跡,隨時面臨一落千丈,淪為令人后怕的——僥幸。
安全委員會咄咄逼人的嘴臉,故意挑刺、刁難的態(tài)度,著實令人反感:明明已經(jīng)皆大歡喜,為什么還要搞事情?
頭上同時戴著光環(huán)和緊箍咒的機長,被還原到了屬“人”的一面。導演把他刻畫得真好,一個老派的、沉著的、不茍言笑中藏著浪漫的人物,對人情世故的反應慢半拍,但對職業(yè)絕對虔誠。在他決定迫降那一刻,僅僅出于職業(yè)本能和技術經(jīng)驗。一個高尚的個人行為,被放大和炒作之后,不可避免地在個人目的和消費主義之間產(chǎn)生罅隙,以致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動搖, 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癥狀)也神出鬼沒。
“我40年來載過百萬乘客,最后卻要由208秒的決定論定一生的功過?!?/p>
155個人的命懸一線,向死而生的俯沖都不曾令他皺一下眉,劫后余生,從鮮花里探出的針頭,竟壓彎了一個英雄的背脊。
這很有意思,也很微妙。伊斯特伍德琢磨了一輩子的英雄,開始打破主義的桎梏,轉而用復雜的人性為英雄開光。煉成鋼,淬過火,浸入冰,變得生脆、收縮,最終以樸實的方式回歸內心的篤定,淬煉出平凡人的光芒。走過自我懷疑的泥淖后豁然開朗,才能無可辯駁地說出:你們忘了機長首先是一個“人”,不是機器,更不是神。
而這種樸素光芒籠罩的,不僅是機長,還有營救時來自四面八方的援手,里面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偉大,每個人盡著向善的本分,促成了奇跡的發(fā)生。神跡,創(chuàng)自于人為。
各自的立場都能激發(fā)出力量,這里面不能不包括貌似“面目可憎”的安全委員會。
誠然,以結果論為導向,旅客幸免于難,機長居功至偉,國民歌功頌德,一派和諧激蕩正能量。這個時候,冒出一幫人死磕、糾結、質疑,逆主流而動,會被認為反高潮、煞風景。
但想想,他們不也在盡著本分和職責嗎?一件大事發(fā)生,全民的喜怒哀樂乘以無限大,其中充斥著迫切的個體存在感和泛濫的表演型人格。順應大眾情緒而獲得的認同感如此輕易,但對真相的探究則需要極大的勇氣、責任與使命感,甚至一個體制的正義。
所謂多難興邦,不是讓民眾對災劫的承受能力一再加強,而是讓每次事故都成為前車之鑒。仰賴于奇跡令人盲目樂觀,推諉于天命令人推卸責任,傾瀉于情緒令人舍本逐末,真正的“人事”會被淹沒。所以,少一些抒情,多一些質疑,那看似沒有人情味、苛責冷血的刨根究底,才是我們在預設一次劫難時所能擺出最中正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