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回10年前,你會做什么?
很多人在社交媒體上表達了頗能引起共鳴的愿望:“在北京三環(huán)內使勁兒買房?!?016年一線城市的房價暴漲,造就了越來越難以逾越的財富鴻溝,一些人坐地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一些人的買房夢卻更加遙不可及。10年來,一線城市房產(chǎn)的增值幅度超過了所有理財產(chǎn)品,翻了不知多少番。10年前,誰能預見到這個“未來”,且在一次次價格和市場情緒的波動中保持篤定呢?
在與中國經(jīng)歷了相似的房地產(chǎn)價格暴漲的日本,也許是為了給人心以安撫,作家東野圭吾寫了一本溫情的時空穿越小說《解憂雜貨店》。這個雜貨店有穿越30年時空的魔力;30年前的人投進去的問詢信,可以得到來自30年后的回信。一個女孩得到了來自未來的理財建議,提前預知了買房、賣房、投資股票和進軍互聯(lián)網(wǎng)的準確時機,如有神助,輕而易舉便實現(xiàn)了財富之夢。作為一個當代優(yōu)秀作家,東野圭吾小說的結構精巧并不止于此。這些寫信的人與雜貨店和孤兒院“丸光園”又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各自做出有著前因后果的選擇,這些選擇就像在水面上投下漣漪的小石子,最后,這些漣漪相互交織,過去與未來的時間有了交匯。
20世紀70年代,英國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在斯里蘭卡海邊擺弄望遠鏡
如果我們有準確預知未來的能力,必定不會像今天這樣,浸泡在廣泛和普遍的焦慮中。2016年剛剛過去的歷史,一次次以令人驚詫的方式逐漸呈現(xiàn)它的面容:英國公投脫歐、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意大利修憲失敗、伊斯蘭世界動蕩的后遺癥……我們逐漸接受了“未來”的新特征,那就是“不確定性”。過去的知識曾為我們構建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可測的世界:我們可以用微積分計算某個時間區(qū)間內的資本復利;也可以用概率計算保險公司的盈虧概率,用統(tǒng)計的方法計算不確定因素對結果的影響。通過高等數(shù)學,資本的“未來”得到了更精確的表達。我們往往可以找到一些具有前因后果或相關性的因素,來預測資本的未來形態(tài),這也是所有投資決策的依據(jù)。
這種面向“未來”的時間,在中世紀還是無法想象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里指出了隱藏于歷史深處的時間觀:中世紀的基督教教義,還沒有“歷史是一條無盡的因果鎖鏈”這樣的觀念,也沒有“過去”與“現(xiàn)在”斷然二分的想法。那時的人認為,既然基督的二次降臨隨時會到來,那人類必然已接近時間的盡頭,等待“主降臨之日如黑夜之竊賊般悄然到來”。12世紀的編年史學家在著書論著時,反復提及“被置于時間盡頭之我”。中世紀的人,從獻身冥思之日起,就開始等待末日將至,他們的概念中從來沒有“未來”這個詞。認為人類將擁有遠大的前景,認為與具有高度智慧和非常蒼老的宇宙文明相比,地球文明年輕而充滿朝氣,那是20世紀偉大的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才具有的樂觀主義觀念。
與中世紀神諭的“彌賽亞時間”相比,“未來”的現(xiàn)代性更加明確。在中世紀的時間觀里,像以撒(圣經(jīng)里亞伯拉罕之子)的犧牲這樣的事件,被詮釋為預示了基督的犧牲,前者仿佛是宣告且承諾了后者的發(fā)生,而后者則“成就了”前者。在兩個相互沒有時間或因果關聯(lián)的事件之間,某種關聯(lián)被建立起來了,而這個關聯(lián)是無法用理性在水平維度上建立起來的。只有這兩個事件都被垂直地聯(lián)系到唯一能如此規(guī)劃它們的神諭,才有可能確立這個關聯(lián)。 “此時此地”不再只是事件之鏈的一環(huán),而也是一個先驗存在且終將被完成的事物;在上帝眼中,它是某種永恒的、無時不在的事物,過去與未來會聚于瞬息即逝的當下的“同時性”。直到資本主義的現(xiàn)代時間觀念出現(xiàn),我們才有了進化、發(fā)展和人類社會螺旋上升的時間觀念,即線性時間,“未來”也才在時間之箭上意味著“即將來到”。
在阿瑟·克拉克極為重要的科幻小說《童年的終結》里,幾種“范式”的時間自然流暢地交織在一起。比人類更加智慧的外星人統(tǒng)治人類,在地球上實現(xiàn)了美好的烏托邦;他們在地球與自己的星球上穿梭,在以光年為標記的宇宙時間和地球時間之間切換。這些外星人有著“末日”的悲觀,以比人類更高的智慧,知曉了自身的進化已經(jīng)達到終極形態(tài),不會再有未來。他們對地球的統(tǒng)治有著清晰的目的:英國殖民地之所以接受殖民地紛紛獨立和帝國終結,恰好因為英國僅僅是出于貿(mào)易和通商的方便去殖民,而沒有外星人這樣“上帝視角”(外星人也被更高的宇宙智慧統(tǒng)治著)的時間觀。最終,在地球上,打破前因后果時間之箭的倒錯時間開始出現(xiàn):一位女性人類母親在還沒有結婚和沒有生產(chǎn)之前,就通過神秘的儀式,受到了未來兒子的啟示。這是一個帶有“神諭”時間觀的時刻,也預示著“未來”的躍遷:她孕育的孩子,是第一個大腦可以與其他生命體完全互聯(lián)的“超智慧”細胞。最后,人類的這些后代共同組成了“超智慧”,結束了地球時間,融入宇宙的高級生命體中。
未來是可以預知的嗎?不久前在中國旅行的英國歷史學家羅杰·克勞利說:“現(xiàn)在就敢斷言未來如何發(fā)展的人,是愚蠢的?!?p>
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人類歷史發(fā)端處,有關“未來”的預言與占卜、星相學、巫術等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世界的運行更多取決于神的意志,而不是人類的行為。即使啟蒙思想撥開了中世紀的迷霧,讓科學技術有了方向,人們依舊難以掌控“未來”。正如法國歷史學家雅克·阿塔利在《未來簡史》一書中所寫到的:16世紀末,所有人都預測,活字印刷術在歐洲的出現(xiàn)只不過會使當時的兩大主導權力——教會和皇室變得更強大;18世紀末的大多數(shù)分析家在蒸汽機的發(fā)明上,只看到它市集一樣的吸引力,并不認為它將徹底改變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19世紀末的一些主要觀察家認為,電氣的前途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照亮街道;哪怕有些人曾在20世紀初預見到潛艇、飛機、電影、廣播和電視的發(fā)明,但卻沒有人(包括于勒·凡爾納)認為這些事物可以改變大英帝國當時的統(tǒng)治格局。20世紀初,也沒有人預料到歐洲的衰落,以及共產(chǎn)主義、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的興起,更無須說抽象藝術、爵士樂、核武器或避孕方式的出現(xiàn)。20世紀末,很少有人預料到,個人電腦和網(wǎng)絡技術將如此廣泛而深刻地推動我們生活根本的“范式轉變”(paradigm change),也很少有人預料到,伊斯蘭教會作為宗教和政治力量重返歷史的中心(可能只有薩繆爾·亨廷頓例外)。
歷史充滿必然,也充滿不可捉摸的偶然。如果拿破侖沒有從他的同僚中脫穎而出,法國大革命也許會誕生一個議會制共和國,在歷史上綿延一個世紀;如果薩拉熱窩的殺手刺殺沒有成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也許就不會爆發(fā);如果希特勒沒有入侵蘇聯(lián),他也許會大權在握直到壽終正寢;如果蘇維埃共產(chǎn)黨書記尤里·安德羅波夫沒有英年早逝,而且如他所期望的那樣,繼任者是格里高利·羅曼洛夫,而不是戈爾巴喬夫,蘇聯(lián)也許至今仍然存在;如果美國更早對本·拉登采取了戒備,就不會有慘烈的“9·11”,也就不會有伊拉克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和中東的一片狼藉;如果歐洲和美國在對待利比亞和敘利亞的政局形勢變化上不那么魯莽的不計后果,今天的伊斯蘭世界或許秩序尚存,“伊斯蘭國”或許就不會興起,戰(zhàn)爭難民就不會涌入歐洲,歐洲也不會在一個接一個的爆恐襲擊中血流遍地……
科幻小說與技術精英不斷宣告著“未來已來”,從凡爾納的海底環(huán)游到菲利普·迪克的神經(jīng)漫游,無數(shù)想象中的“未來”正變成技術現(xiàn)實。從人工智能、腦科學、克隆技術、虛擬現(xiàn)實、生物技術、基因工程,到地外文明與太空旅行,我們以科技的樂觀主義創(chuàng)造著“未來”。另一方面,環(huán)保主義、生態(tài)災難、末日想象、互聯(lián)網(wǎng)、大數(shù)據(jù)與人工智能的反烏托邦想象,又讓我們質疑,未來是否會更好?更為深刻的悲觀主義者,如齊澤克,將我們的未來描述為“末日生存”,“生態(tài)危機、生物遺傳學革命的后果、體系本身的不平衡(知識產(chǎn)權問題以及即將到來的對原材料、食物和水的爭奪)以及社會分化和排外問題的爆炸性增長”,是21世紀的“末日四騎士”。
科技還是更愿意以樂觀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硅谷投資大佬彼得·蒂爾就認為,人類的科技進步,自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就停止了。20世紀60年代以來,我們登月了十幾次,但然后呢?我們并沒有把人類的足跡向更遙遠的宇宙深處推進,“我們本應造出會飛的汽車,但最終得到的只有140個字符”。從“一戰(zhàn)”前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90年代,美國一直是明確的樂觀,不僅登上了月球,還積極探索火星移民。但20世紀90年代之后,特別是伊拉克戰(zhàn)爭和金融危機之后,美國的主導意識形態(tài)變成了不明確的樂觀,除了在比特世界取得的技術進步之外,在原子世界幾乎無所作為。硅谷的一些人,再次把他們的目光投向了太空探索和星際旅行。
在科幻小說里,人可以超越 “此時此刻”的現(xiàn)實限制,不再受役于時間,獲得時間旅行的自由。唯有在時空旅行中,人對未來的掌控和對永生與生俱來的渴望,才得到了滿足。
在艾薩克·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永恒的終結》里,人類在24世紀發(fā)明了時間力場,在27世紀發(fā)現(xiàn)了永恒時空,掌握了時間旅行術。人類終于可以通過淘汰與選拔,從一般時空內的普通人進入永恒時空,成為“永恒之人”。這些時空技師可以駕駛時空壺穿越永恒時空,前往未來和過去,改寫現(xiàn)實,糾正過去的錯誤,或將未來的所有災難扼殺在萌芽中,人類終于可以獲得“絕對的安全”。然而,這種知曉了未來之后對現(xiàn)實的所做修改,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形成偏離現(xiàn)實的因果鏈。
阿西莫夫用因果邏輯論證了為什么我們不可能預知未來:如果一個從未來穿越回過去的人B,遇到了過去現(xiàn)實中的那個自己A,會發(fā)生什么?一個處于較早時間狀態(tài)的人,看見了未來的自己。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至少可以活到B目前的年紀,做出B目前的舉動。而一個人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未來,哪怕是最粗淺的了解,也會因為這個認識而做出一些舉動,從而改變自己的未來。在改變之后的未來中,B不會回到過去與A相見,或者至少不能讓A看見B。在新的現(xiàn)實中,過去那個被改變的舊現(xiàn)實無從出現(xiàn)。A永遠不可能見到B,同理,在任何可能導致時空旅行悖論的情況下,現(xiàn)實都會做出調整,避免悖論發(fā)生。這種時空旅行的悖論,就是先知道結果,再去調整原因,倒置因果。
最終,永恒之人對過去的現(xiàn)實所做的微小變革,變成了四面八方涌來的黑暗,終結了永恒時空。阿西莫夫用數(shù)學家一樣的思維推理得出結論,“不是永恒時空所發(fā)起的任何一次變革毀掉了基本現(xiàn)實的運行,而是永恒時空的建立本身。任何一種有永恒時空存在的系統(tǒng),都會讓人類可以主動選擇自己的未來。人類總會選擇最安全、最中庸的道路前進,群星就會變成遙不可及的幻夢。只要永恒時空存在,那么人類的銀河帝國時代就永遠不會來臨”。他給出了一個對于“未來”的概率式的定義:現(xiàn)實的數(shù)目是無限的,每一種現(xiàn)實的刺激分支路徑也是無限的;包含有永恒時空存在的現(xiàn)實數(shù)目是無限的,永恒時空不存在的現(xiàn)實數(shù)目也是無限的;永恒時空先被建立又被放棄的現(xiàn)實數(shù)目也是無限的?!盁o論我們對一個給定現(xiàn)實的定位多么精準,它還是會分解出無數(shù)個不同的微型現(xiàn)實。這本來就是有誤差的,完美無瑕的精準是不可能達到的。雖然誤差度越低,路徑分歧影響現(xiàn)實演進結果的可能性就越低,但這種可能性不可能低到零。”阿西莫夫指出了人類的未來:不是追求永恒時空與絕對的安全,不是將自己禁錮在安全的牢籠中,而是開啟人類的無限時空——繼續(xù)人類文明無限冒險的歷程,向宇宙中拓展,開拓銀河帝國。
在對時空旅行的數(shù)學式思辨與推導中,阿西莫夫用他精妙絕倫的科幻小說,證明了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話:“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