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此稱
那些關于村莊的底片
◇ 文·圖 / 此稱
露天電影似乎是興起于70年代末期的東西,90年代末,露天電影在我出生的小村里還是個奢侈玩意。我是1987年出生的,沒趕上露天電影的黃金時期,在1997年后的三年里,我總共看過四場露天電影,之后因為黑白電視的進入,露天電影淡出了我們的生活。
我們村叫薩榮,在滇西北的一個山溝里。我10歲之前,那是聽神話和傳說的年代,那是阿古頓巴和英雄格薩爾的年代,我的童年和慵懶的小貓一道,蜷縮在爐火邊,托著腮幫在爺爺?shù)闹v述里緩慢入睡,然后在夢里四處征戰(zhàn)、坐擁江山美人……
我13歲時,一個鄰村的叔叔當上電影放映員,在我們那一帶的幾個村莊里輪流放映。他隔一個多月會來我們村里放映一次,這期間的空當對我們是煎熬。
當放映員趕著六七匹騾馬,馱著裝在鐵盒里的膠帶和放映機浩浩蕩蕩進入村里時,人們歡呼雀躍。大家奔走相告,不過一會兒,幾乎所有人都已經(jīng)知道今晚幾點在哪里放映、門票多少、放映員在村里待幾天等關鍵信息。
他每次來放映,地點都會選在村里的小學校里——一座破落的土房,進入院子,除了一面是兩層高的教學樓,其余都是墻壁。放映員就把幕布掛在墻上,放映前的下午,我們注視著空無所有的白色幕布也能感到非常滿足。有時候村里僅有的一名教師跟他協(xié)商,會讓我們學生免費入場觀看,這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是個很大的福利。電影票通常是一塊錢,但我們拿不出來,那些懂點事的兄弟姊妹和家人經(jīng)常要忍受極大的誘惑,就因為拿不出一塊錢的電影票熬在家里,在別人的轉述里享受電影情節(jié)。有時候實在忍耐不住,會偷偷來到學校附近,爬上學校外面的核桃樹,隔墻觀看銀幕,其實什么都看不見。
放映是用發(fā)電機的,要加汽油的那種,村人幽默地稱之為“電阿媽”,意思是它是電的媽媽,形象到無話可說。剛開始,人們挺懼怕電阿媽的聲音,那聲音咄咄逼人,似乎帶有一股殺氣,使人恐懼。電阿媽的聲音是工業(yè)文明到訪我們村里的第一個聲音,它讓人聽見鏗鏘、尖銳的未來。
電阿媽在學校大門外一響起,所有人都知道電影要開始了。來到學校大門,會有兩個人分別站在大門左右,目光犀利地收著門票,聽說這倆小伙是放映員的兒子。一般礙于面子,沒錢的人不會來看,因為大門很窄,加之售票員目光犀利,也沒有逃票的可能。進入大門后席地而坐,急巴巴地看著墻上的幕布,畫面一出現(xiàn),那心情那感覺,除了“很棒”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了。在放映過程中,有時候會斷了膠帶,引得眾人一片嘩然,放映員在眾人的唉聲嘆氣里小心翼翼地粘接膠片,又開始放映。
電影結束時,大伙依依不舍,堅持看完最后出現(xiàn)的字幕,直到幕布上除了月光再沒別的。離場時電阿媽還在嗡嗡響著,膽大的鄉(xiāng)親會靠過去細細端詳一番,我們小孩一般不敢靠近,我們憑直覺認為那東西并不友好,還是敬而遠之為好。
那時候,露天電影滋養(yǎng)著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次日結伴上山砍柴或是下地做活時,人們便像拴在房前的老牛,津津有味地反芻昨晚的電影情節(jié),人們對看過的電影情節(jié)會有不同版本的解說,又面紅耳赤地相互糾正著。
露天電影在我們村里放映了三年左右,之后,人們開始聽說外面有賣電視機,電視機在小學課本的插畫里見過。于是,全村人開了個緊急會議,商議購置電視機的事情,幾個月之后,全村40多戶一共籌款1500元,從縣里買回來一臺40英寸的彩色電視機放在集體活動房里。不得了啦,自那之后,除了個別看盡人間繁華的老人和長輩,幾乎所有人每天晚上都會聚到集體活動房里看電視,人們在白天努力干活,希望能在太陽落山之前干完所有家務,為的不是要發(fā)家致富,只是為了能夠及時趕上一個電視劇的播出時間。
左一 正往山廟煨桑的農(nóng)人
右一 薩榮村的山神
右二 薩榮村薩帕勝地
聚在集體活動房里一起看電視,問題又出來了。當時沒有藏語節(jié)目,多數(shù)人聽不懂電視里究竟在講啥,看得實在稀里糊涂。于是,那些二年級未畢業(yè)的話癆們開始充當講解員了,他們開始給大伙講劇情內(nèi)容,另一些二年級畢業(yè)生聽了后覺得翻譯得實在風馬牛不相及,站出來及時糾正,就這樣陷入爭論里,最后都一笑了之,大伙還是不大明白電視劇情里究竟在講些什么。
之后,電視機的購置成本越來越低,幾乎每家有一臺,集體活動房里的電視機被閑置了,人們都坐在自己家里看電視,村莊安靜了,聽不見大伙散場歸家時的吵鬧、聽不見鄰居阿姨離譜的解說。小伙子暗戀的女孩,也再沒有更多理由相見了,村莊安靜了。
直到現(xiàn)在,村里人還會說非常懷念集體看電視的年代,我也不例外?;蛟S我們懷念的不是電視本身,而是大伙聚在一處的歡樂場面,懷念的是承蒙電視的到來,小村難得一有的凝聚和狂歡,那時人們從不孤單……
如今,村民因為長期與電視機相處,除了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專家言論,基本能聽懂電視內(nèi)容了。人們陪著劇情人物吃喝玩樂、受苦受難,隨著迂回曲折的劇情心緒跌宕,跟著心儀的主角愛其所愛,恨其所恨。
直到現(xiàn)在,村里人還會說非常懷念集體看電視的年代,我也不例外?;蛟S我們懷念的不是電視本身,而是大伙聚在一處的歡樂場面,懷念的是承蒙電視的到來,小村難得一有的凝聚和狂歡,那時人們從不孤單……
但生活中似乎少了一些什么,孤獨與隔閡像那些瘋長在田地里的雜草,越發(fā)難于刈除。
鏡頭是人眼的延伸,它也像人的眼睛,既能捕捉你的缺點,也能捕捉你的優(yōu)點。但在17年前,當?shù)谝慌_膠片相機冷不防地闖進我們村的時候,人們對它的最初印象可沒有那么簡單。一般來說,人們不會好奇對方眼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第一臺膠片相機進來時,人們似乎高估了它的能力。拍攝者拿著相機準備按快門時,拍攝對象忍耐不住可貴的好奇心,一下?lián)淼剿沁叄催@個小玩意究竟是什么鬼東西,拍攝者挺無奈,苦口婆心解釋拍攝的基本程序。等他按下快門宣布完成后,對面的人又急速奔向他那邊要看個究竟,最后被告知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洗出來后才能看,眾人方才散開。其實,對這種新鮮玩意的過度好奇,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吧!
1997年,我家鄉(xiāng)有個醫(yī)生,他長年在外讀書接觸過很多新鮮事物,當然也包括相機。當他學成歸家時,帶了一臺膠片相機回來。那時候,帶一臺相機進來,可不止是為了玩,更多時候是用它賺錢。
醫(yī)生挨家挨戶讓村人見識他帶來的神秘機器,當他把第一張照片沖洗出來擺在拍攝對象跟前時,全村人都目瞪口呆了,一時間人們覺得自己似乎是活在神話里,這個小東西居然把人分毫不差地畫在一張膠片上,喜怒哀樂、任何細微的體態(tài)和表情都躲不過這個東西。于是,醫(yī)生在村里做足了自己生意的前期宣傳。
接下來他開始收費了,單色照片3元,彩色照片6元,無尺寸選擇,拍攝場地自選。全村人爭先恐后地請他拍照,有拍小孩子的,有拍遲暮老人的,有拍全家福的,還開始拍兄弟、死黨、親戚等各種組合,除了苦心保密的情人關系和仇敵關系,似乎所有能扯上關系的都組成各種組合請醫(yī)生拍照。一時間,醫(yī)生忙得不可開交,他下到暗黑的畜圈里,神秘兮兮地換置膠卷,又不可一世地來到眾人面前,厲聲訓誡眾人按順序拍照,不許無法無天,更不許忘記付錢。
當醫(yī)生用完自己的所有膠卷后,便背上一個黑亮的牛皮背包走出村子,跋山涉水到縣城沖洗照片去了。比起醫(yī)生跋山涉水的艱辛,度日如年的村民才更值得同情,那些站在醫(yī)生的鏡頭面前拍過照片的人,連日連夜睡不著覺,精神抖擻地盼著自己的照片,這狀況堪比一個現(xiàn)在的肥皂劇粉絲的追劇狀態(tài)。過了好幾天,醫(yī)生把沖洗好的照片整齊地放在背包里回到村里時,村人又要在醫(yī)生家門口排起長隊領取各自的照片,并反復端詳著自己的照片,捧著走回家里。
在醫(yī)生拍攝的村民當中,有人滿意自己的照片,有人不滿意,笑得扭曲的、過分嚴肅的、東張西望的、褲襠拉鏈沒拉的、沒藏住門牙的、忘記換穿新鞋的……因為醫(yī)生的備用膠卷非常有限,只能一次成像,如果你笑得不理想、站得不科學,對不起,只能認命,不可能等到你最好的笑容了?,F(xiàn)在回想,醫(yī)生除了拍照水平非常蹩腳,還挺有經(jīng)商頭腦。
人們回到家里端詳自己的照片,老覺得醫(yī)生沒有拍出最好的自己。不行!得重新拍。特別是年輕人,紛紛洗好臉,換好衣服,來到醫(yī)生家里請他再次拍照。醫(yī)生其實早有做第二輪甚至一輩子這個生意的準備,但得穩(wěn)住,他慢吞吞勉強答應眾人,又一輪拍照風卷席村莊。
在經(jīng)過第一次的拍照經(jīng)驗之后,村人開始學會了打扮、學會了擺POSE,除了那些笑得實在過分,弄巧成拙的外,醫(yī)生再次去城里把照片洗了帶回來后,村人基本都滿意了。醫(yī)生的相機啟蒙了村人對鏡頭的認識,人們開始知道該怎么對付這個玩意了,雖然對成像原理不甚了解,起碼知道在這個東西面前不能太任性,得憋足了氣讓它定格自己的最好狀態(tài)。
這樣過了幾年之后,人們開始厭倦了,也挖掘不出可以請醫(yī)生過來拍照的題材了,于是醫(yī)生的拍攝生意開始慘淡下去,并在短時間內(nèi)草草告終,醫(yī)生不得不重拾舊業(yè),開始轉做藥品生意了。
正在煨桑的作者
(責任編輯 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