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耀蘭
一
細松家前后有院子。院子不是很大,可有風景。院子里栽了梨樹、桃樹、棗樹、橘子樹,其實別的人家院子里也栽了這些樹,到成熟的季節(jié),也都有這些果實,可偏偏男人們愛到這里來。
秀珍也是個賢惠人,看到男人們拿眼睛朝院子看著,有些人嘴角還流著不易察覺的口水,便忙不迭地請他們進院子。她或是搭梯子,或是拿長篙子打棗鉤梨。男人們趁她忙碌,貪婪地欣賞起她細長的眉毛、水一般的眼睛、如白藕一般的細胳膊細腿。運氣好的話,她昂首挺胸踮起腳來的一剎那,月白褂兒拉到了肚臍上,還能看到她如瓷器一樣的肚皮。大有做夢一般,梨棗砸了頭也渾然不覺,往往這個時候,男人們便很滿足,當然吃不吃梨吃不吃棗就無所謂的啦。沒有這些果實的季節(jié),男人們也往這兒湊。有空兒,也給我做件衣裳啊。本來這些事是娘們的事,男人無話找話跟她說。秀珍的笑聲如銀鈴,要得,只是別嫌我手藝不好。
有些男人天生就滿足不了,每當這個時候,就會嫉妒起她老公細松,不約而同地貶起他來。何細松,這個人啊,也虧他是大老爺們,臉皮太薄,尖聲細嗓的,像個太監(jiān)。秀珍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屎巴里。村里那些男人只要提起他,都會這么說。
細松也的確是綿,哪個女人要是跟他說句話,他把頭低到胯襠,臉也漲得通紅。他說話聲音軟軟的,總是一副害羞樣。他話不多,往往是別人問一句,他吱唔半天才回一句。那些女人會罵他,看你個毬樣。罵歸罵,可打心里都喜歡他。就因他不說臟話,不占女人便宜,還喜歡幫助人。在家里也是這樣,秀珍不說話,他就沒話。也不是沒交流,他們只是幾個眼神,就把彼此要說的全說了。所以兒子到姥姥家去了,家里就安安靜靜的。一天到晚,不是鳥叫,就是蟲叫。
細松白天在外賣工,天黑才回來。秀珍做裁縫活兒,細松未到門口,就能聽到縫紉機“嘟嘟嘟”,或是“噠噠噠”地叫。那渾厚的聲音,必定是給哪個怕冷的人,做那些厚棉衣。那脆亮亮的聲音,聽那歡快的叫,一定是在繡花。秀珍見他回了,二話不說,放下手里的活兒,進廚房端出飯菜。二人不作聲,就聽“哧哧啦啦”地吃粥或喝湯的聲音。
吃完飯,細松掏出煙來,點上火,靠在門上,一邊看著媳婦忙碌,一邊悠然地抽著。你個煙鬼,飯后抽煙對身體不好。秀珍扭過頭埋怨道??瓤瓤?,嘿嘿。他聽到這話,忙把煙放鞋底踩滅了,將半支煙夾在耳朵上,說我不就沒記性嘛。你抽一包煙,我得做一件衣服。秀珍嘟噥著。他笑了笑說,我就這點愛好。秀珍覺得也是,便不再作聲。他一天只抽三五根煙,村里人說的四季煙,而且是幾塊一包的,比起那些男人,他的確是少了好多開銷。
天完全黑下來了,廚房的活完了,秀珍拿把椅子坐在院子里。
李南山來過了嗎?細松坐在石條上問。
秀珍嚇了一跳,她心里一慌,手上的蒲扇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把她嚇了一跳。
問這做什么?她極力地掩飾著內(nèi)心的慌亂。
他說要找你做件衣服。他說。
她在心里罵道,好個流氓痞子,畜生養(yǎng)的,膽大包天,欺負我家老實男人。愛來不來,我不缺一兩件衣裳做,也不缺那倆錢花。她朝他狠狠地扇了幾扇子,細松聽到幾只蚊子在耳邊“嗡嗡”叫著,倉惶地逃跑了。每當想到跟李南山做的那件齷齪事,她內(nèi)心就十分愧疚。她一邊給他打著扇,一邊忙把話題扯到別的事上去。
樹上有兩只鳥在親昵地叫喚著,聲音越來越細,最后就聽一只鳥“嘰嘰”喚了兩聲,終于歸于寂靜。秀珍害怕靜,便想說點什么,一時又想不起來,便扯著嗓子“哼”了兩聲。自從她跟李南山有那檔子事后,她覺得說的話會傷到細松。
活兒累人嗎?她開始扯閑篇兒。
不累。他又忘了,從耳朵上拿下那半截煙,叼在了嘴上。
他的身邊放著一包煙,秀珍從煙盒里抽出一根,將他嘴上的半截煙扯下來,丟在了地上,將那支煙往他嘴里塞。
抽一支整的。她說罷拿起地上放著的打火機,“啪”的一聲給他點上了。
細松輕輕地笑了兩聲,算是謝了。
蟲兒在“唧唧”地叫了,就在秀珍坐的凳子后面。秀珍轉(zhuǎn)過身子,蟲兒立刻止了聲。秀珍怕嚇著它,給細松打著的扇也變輕了,喉嚨癢了,也只是輕輕“嗯”了一下。那個蟲兒似乎知道,這兩人并沒有傷害它的意思,便扯開嗓子“嘟嘟”地大叫起來,接著便有兩只跟著唱。它們在對歌,近處的蟲兒叫一會兒,停了下來,遠處的蟲兒又開始“唧唧”地和著。早些時候看過《劉三姐》,小伙子們伸長脖子大著嗓門唱,女孩兒們扭捏著身子,尖細著嗓子在那里和,把桂林的那些山那些水都唱醉了。《劉三姐》就是秀珍的愛情啟蒙,想到這兒,秀珍想流淚。她把凳子往細松身邊拉了拉,往他身上往緊里靠。天黑了,外邊看不見院子里頭,她想親昵地依偎著他。你身上好大汗味,她勾起地上的扇子,給他扇著風。
你身上好香,他呵呵一笑,給她拍馬屁。
兒子不在家,你想嗎?女人往他身上使勁兒靠,一語雙關(guān)撒著嬌地說,想不想?
細松當然明白她的話,裝糊涂地說,想什么?
一般男人哪受得了這些誘惑,心里早已是熱血沸騰。好在細松的定力不錯,他只是像城里人那樣,用手去迎接她的熱情,用手撫摸著秀珍那緞子被面般光滑的臉。
秀珍一下又勾起了跟李南山那害怕的場景來。想起李南山,她恨得牙根癢。
那一天,秀珍心情很好,她一下收到了好幾件衣服的活兒。她一邊哼著山歌,一邊彎腰劃布,吱吱吱,然后又是大剪刀,喀嚓喀嚓。李南山來了,說要給他做件衣服。李南山花心是出了名的,秀珍知道他的德性,便想攆他走,說你沒看我忙不過來嗎?你有的是錢,到街上去買名牌。你這人,送上門的生意,你不做,做什么?李南山涎著臉。秀珍斜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色瞇瞇地朝她脖子里看。她躲過他的目光,心里提防著他。她見他不走,知道他難纏,便給他量尺寸。李南山腰大,像有九個月身孕一樣,秀珍幾乎是臉貼在他的腰間。她兩只手夠不著,李南山一把將她的手一拉,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對面。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她了。李南山色膽包天,他不管不顧,像個畜生一樣。李南山見她哭了,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玉鐲來,說是早就想送給她,一直沒機會。這可是秀珍夢寐以求的,但她不為所動。她扭著身子罵道,你不得好死!我要告你!死皮賴臉的李南山邊往外走邊說,好哇,我等著。他拿住了女人的弱點,知道她不會。她想把這玉鐲還回去,可又怕把事搞大了,她走出門去,一揚手丟進了門前水塘。果然,這個厚臉皮的李南山趁細松不在家,又來過兩次。秀珍沒給他好臉色,趁沒人的時候,把他罵出了門。
“唧唧唧”,一只蟲兒在細松的身邊高聲叫了起來,細松驚得發(fā)出“囁”的一聲。
秀珍嘆息一聲說,就因你膽兒太小,我遇事也大氣不敢出。
細松不知她話里的意思,說你莫怕,我就是那藏獒。你知道藏獒嗎?別看他憨厚樣兒,為了他的主人,是敢拚命的。
秀珍把手放他的手心里,使勁兒地一捏。
二
第二天,李南山真的來了。他不像先前那樣,沒進門就觀察細松在不在家,這次他低著頭就往家里闖??吹嚼钅仙剑阏涞男奶岬搅松ぷ友?。李南山一進門,正撞上細松在剁著一只開膛破肚的雞。
李南山大方地笑道,喲,我可真有口福,啊?
秀珍沒理他,細松倒是忙停下來,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李南山。李南山正要接,秀珍一把搶過來,細松拿眼睛問她這是為什么。就因為仇恨,秀珍的膽子突然大了起來。
秀珍說,你一不求他借錢給你,二不求他幫你發(fā)多大財,他是當老板的,他不敬你的煙,你倒給他煙抽,你是賤骨頭呀?
李南山有些尷尬,呵呵一笑說,你這人做人有問題,我又沒得罪你。好漢不打上門客,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說,我發(fā)財也是正經(jīng)發(fā)財,也沒發(fā)沒良心的財。
秀珍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有些人明里沒拿刀殺人,暗地里什么壞事干不出來?發(fā)點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們家細松要是心黑一點,也早就當老板了。
李南山嘿嘿一笑,怎么樣發(fā)財?拿刀殺人搶劫?他有那膽兒嗎?
秀珍冷笑一聲,怎么不敢?只要我一句話,叫他殺誰,他就殺誰!不信試試!細松,你說是不是?
細松不笑,冷著臉說,是。
聽著秀珍和細松這充滿挑釁的話,再看細松拿著刀用手試鋒刃,李南山嚇得后退了一步,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有事,我走了。
細松問,你今天怎么啦?秀珍說,我今天看他不順眼!
細松賣工去了,秀珍又在踩著縫紉機。格登登格登登,那機器的轟鳴就如她嘴里的詛咒,死鬼李南山,你把人家占了,還那么不在乎,我恨死你了!想我剛跟細松結(jié)婚時,跟他第一次親昵,他竟渾身顫栗,捧著我的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她本來不怎么喜歡他,就因他這一哭,把她融化了。每次跟他親熱,他就像一個仆人一樣,給她倒水喝,幫她擦洗身子。她懶洋洋地躺在那兒,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
有一次,他說他想開燈看看她的身子,她說,不要開燈,好羞。他也就不開燈,借著窗簾透進來的月光給她擦洗著,朦朦朧朧中,她那玉般光滑的身子令他著迷,他的手如撫摸著一件心愛的寶貝,那么輕那么柔。她就感到她化成了一灘水,再也起不來了。
想到這兒,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種想法,想搬到鎮(zhèn)上去,遠離李南山這個惡魔,看到他一次,她就難受幾天,就有想殺他的沖動。再說,現(xiàn)在很多人不是搬到縣城就是搬到鎮(zhèn)上住,田地都撂荒了。她有裁縫手藝,手藝人到哪兒都不會餓肚子。
細松回家了,她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他聽。細松說,行,你想怎樣就怎樣。
他們很快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房子住上了,在一個小區(qū)里。然后,在臨街面租了一小間門面,掛了一個縫紉店的招牌。剛開始,沒什么生意,秀珍心里不痛快。
細松說,你看人家有錢的女人,哪個不是白天在家打牌,晚上出來跳舞?你就是沒事做,還怕我養(yǎng)活不了你?
秀珍這才有了笑臉。
細松說,你晚上也跟人去跳舞吧。
秀珍說,我才不去丟人現(xiàn)眼。
細松說,不是,人家都說我沒用,我要讓人家看看我,娶了個多么好看的老婆。
秀珍開心地笑了,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三
晚上,秀珍在細松的推推掇掇下,來到了廣場。廣場上跳舞的女人居多,邊上還有很多看熱鬧的。秀珍跟細松站在人群里,細松就偷偷地推她,她遲疑著往前挪一步。看著看著,又退了回來,對著細松搖了搖頭。
廣場邊有一個攤子,是賣燒烤的,那騰起的火焰能看到賣燒烤人淌著油汗的臉。那些小孩手舉著烤羊肉串,在人群里鉆來鉆去的。有的一手拿著肉串,一手捏著小雞雞撒著尿。舞場上那雪白的燈光,把廣場照得如同白晝,秀珍朝周圍一看,發(fā)現(xiàn)這個廣場有很多花樹還開著花兒,遠處那些花樹和房屋影影幢幢的,大概也開著花。舞場上,人們跳得汗流浹背,伸胳膊蹬腿,噼嚦啪啦的,動作也一致,聲音也一致,就如一根繩系上穿著的木偶,只是看不到那個提木偶的人而已。男人倒是不多,僅有的幾個男人成了眾星捧月,一曲沒跳完就有女人上去搶。
秀珍看了細松一眼,說這天長日久不出事兒呀?
細松似乎沒聽見她的話。細松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到燒烤攤前,買了兩串肉串。
他說,快吃,趁熱的。
秀珍說,我不吃,讓人看我嘴饞。
他說,嗯,那我留著回去你吃。
你吃嘛,她推了他一下。
嘿嘿,我吃不慣。
秀珍低頭看看腳下,皺了皺眉頭。燈光下,那些花磚縫里長滿了草,分明是那些斑斑尿漬。她鼻孔似乎聞到一股臊氣。秀珍是個挺愛潔凈的人,她哪見得這些骯臟東西。她拉了拉細松的手,說回去吧。細松還張大著嘴看得入神,那都是些娘兒們,她有些吃醋了。秀珍掐了他一下,細松這才回過神來。
我們走,秀珍說。
他“嗯”了一聲,便跟她退了出來。
在回家的路上,對面很多人朝舞場上涌。人群川流不息,還夾雜著鳴著喇叭的汽車橫沖直撞,細松護著她躲閃著。秀珍和細松并排走在路上,走著走著,秀珍就走到細松的左邊去了,細心的細松馬上就從她身后,轉(zhuǎn)到她的左側(cè)。
秀珍說,你怎么總是在我身后跑來跑去的,像個猴子一樣。
他說,左邊車多。秀珍明白了,他時時刻刻都想著保護她。她伸出手來,去拉他的手,使勁兒地捏著他。
秀珍又想起了跟李南山的那件事,她心里滿是愧疚。這成了她的心病,她原以為,搬到鎮(zhèn)上來,見不到李南山,她就可以忘掉那件不愉快的事,可她忘不了。她越來越覺得她對不起丈夫,越來越覺得細松虧了。她甚至想,如果細松要跟哪個女人好上了,有了那事,她或許心會平靜下來??墒牵毸啥鄲鬯?,她知道他不可能干出那種事來。
她拉了拉細松的手說,你覺得鎮(zhèn)上好玩嗎?
細松說,沒覺得好哪去。
她噘著嘴說,我看你剛才看人家跳舞,眼睛看直了。
細松輕輕地嘿嘿一聲,哪里。
你是不是看上哪個女的了?
別瞎說,沒有的事。細松左右看了看說,你就像一朵花兒一樣,有你我哪個也不想。
秀珍嘆息一聲,說我才不是這樣想的,你想有個相好的,我不會心里難過的,我還會高興,我們家男人也有女人愛了。
細松生氣了,放屁!
見他生氣了,秀珍哄他開心說,我這朵花只為你開。
秀珍無論再說什么,細松也不搭理她了。秀珍把臉轉(zhuǎn)過去,朝向遠處看著,兩滴淚從眼眶飛了出去。
四
秀珍縫紉店里的生意漸漸多起來,而細松因為在鎮(zhèn)上做事,閑暇時間多了起來。于是,他便主動承擔起家里洗衣做飯的活兒。
第一天做飯時,細松對秀珍說,你喜歡吃涼菜,我看街上的藕嫩,就買了幾節(jié)回來了,中午我用白糖、味精、白醋,給你做道涼菜。細松到廚房打開碗柜一看,涼菜要用的佐料都沒有。
細松對周圍環(huán)境還不太熟,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家副食店,便朝那里走去。進了店,只見柜臺里有一個女人坐在輪椅里,指揮一個男孩子給顧客拿東西。他心想,這個女人真漂亮,只可惜是個殘疾人。何細松偷偷地看了女人一眼,發(fā)現(xiàn)那女人也在看他。他心里一慌,付了錢,拿起味精就回了家。
回到家里,看到他手里就一袋味精。
秀珍笑著問道,還有白醋呢?做事丟三落四的,是被哪個女人迷住心竅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了一下頭皮,又跑了出去。他回到那家店里,看那個漂亮女人還坐在輪椅里,她兒子在一旁看書。他說給我瓶白醋,那個女人撲哧一聲笑了,說你怎么不一次性買回去呢?他的臉紅了,說忘性好大。
女人指揮兒子拿瓶醋給了他,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往柜臺上一丟,就往外走。
女人喊道,你等一等,要找你錢。
他頭也不回地說,不用找了。
那個女人出門了,搶上一步拉住了他,他這才驚愕地發(fā)現(xiàn),女人并沒有殘疾。
細松紅著臉說,你,你的腿沒有問題呀?
女人一邊把錢往他手上塞,一邊呵呵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把我當成殘疾人了,你的心眼還真好,想救濟我?那輪椅是我婆婆的,她住院去了,我轉(zhuǎn)了一上午累了,就坐在上面休息一下,讓我兒子幫我賣東西。
他撓了一下頭皮說,那樣較真,兩塊錢多大的事。
女人又笑著說,那你以后多到我那里去,照顧一下生意就行了。
他接過錢,忙一連聲地說,好好好。
女人將錢給他后,轉(zhuǎn)身就走了。
秀珍出門,正好把這一幕看在眼里。雖然她沒聽清倆人說的什么,但看到兩個人的親熱勁兒,心里像是五味瓶打翻了,既高興又難受。
回到屋里,她還在踩著縫紉機,格噔格噔格噔,她聽到細松回來的腳步聲,不知道是該給他臉色看,還是該給他個笑臉,她覺得她的臉是僵硬的。
細松將飯菜做好了,便喊她吃。
她停了下來,洗罷手,看著滿桌飯菜,說我家男人長能耐了,我能吃伸手飯了。
細松得意地笑了。
你是不是愛上了做飯?秀珍偏著頭說。
細松點點頭,說愛。
這做飯,婆婆媽媽的,天天不是買菜,就是買柴米油鹽的,不嫌麻煩?
細松說,那有什么麻煩的。
秀珍說,是啊,還能捎帶著看看風景,是吧?
這小鎮(zhèn)哪有什么好風景,他不以為然地說。
秀珍反駁道,沒有風景看,有漂亮女人看看,也不錯嘛。
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她。
哎,我看你今天丟三落四的,是不是被哪個女人迷住了?
細松說,你越說越離譜。
你當真沒有喜歡上別的女人?不想找個女人挨你睡一覺?她追問道。
細松生氣了,我又不是畜生!你是我老婆,換了誰也別想挨我,我這一生只跟你!
秀珍眼淚又下來了。
五
時間一晃過去了一年,就在秀珍快把那件事情淡忘了的時候,有一天,細松到一個新結(jié)交的朋友家去玩,到很晚還沒回來。秀珍知道那個朋友家的位置,便去尋他。那是個無月無風的黑夜,貓不叫狗不咬,她有些害怕地摸到了那家門前。他家的大門緊閉,從窗口透出的光看,家里有人。她沒有叫他的名字,只是走到窗子前朝里看著。
昏黃的燈光下,她看到細松把頭埋在桌子上,手在桌子上使勁拍著。他一邊拍,一邊還在叫道,她居然還瞞著我,要……要不是人家告訴我……我還蒙在鼓……鼓里。我,我那么愛她,她,她就不該……不該……跟李南山干……干……干那事!
他朋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你別難過,她一個女人,能有什么辦法?
細松把手一揮,說,不!她,她……怎么連……抵抗都不……抵抗??。?!???!
你怎么就知道她沒反抗?朋友問。
這還用問……問嗎?衣服沒……沒破一點,身上沒一點傷……她太傷我的心了。
朋友開導說,你也不能怪她,在那個時候,她能有什么辦法?
沒辦法?她就該跟他拚了!她……她就是死了,我這一輩子也永遠不找婆娘……這還……還對……對不起她嗎?
朋友似乎無話可說。
細松又重重地拍了幾下桌子,說,村里人都……說我,說我是太軟,沒男人味,瞧不起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等時機一到,就殺……殺了李南山這……狗東西!
秀珍猛地一驚,身上不由著打了一個冷噤。她悄悄地退了過來,轉(zhuǎn)身回到了家里。
當天細松沒有回家,第二天早上才回來。
秀珍問,你昨天在朋友家睡的?
細松說,嗯。
睡得還好嗎?
嗯。
秀珍看得出,他沉默的后面聚集著很大的能量。她有些害怕。
秀珍聽人說,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她做衣服沒有從前精心了,倒是做菜卻進步不小。她跑到小姐妹的餐館里,向小姐妹請教菜的做法。小姐妹的餐館是農(nóng)家餐館,大鐵鍋炒菜,甑蒸米飯。來此游玩的人說這才是正宗的鄂菜風格。
鄂菜居于我國十大菜系之列,以其獨特的風味,獨樹一幟。而鄂東菜又以燒、炒見長,講究火功,其菜品口味汁濃咸香,滿含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鄂東菜好吃,有人說與鄂東的板栗樹為柴火有關(guān)。板栗樹結(jié)的板栗甘甜清香,拿它做柴火烈勢猛。菜倒進去,如果鍋鏟翻慢了,菜就糊了。剛采摘的新鮮菜倒在鍋里,猛翻幾下就起鍋,菜色沒變,湯色清亮。鄂東女人是拿這菜養(yǎng)出來的,性子也一樣。
秀珍以前并不怎么注重這些,她燒什么樣的菜,男人就吃什么樣的。上海青和矮腳白,都是以前細松喜歡吃的,現(xiàn)在她炒這兩樣菜,出鍋就如油里拖了一下,葉兒都沒怎么打蔫,嚼在嘴里“咯吱咯吱”脆響。
在飯桌上,她小心地問,菜怎么樣?
細松如同在夢里被驚醒一般地望望她,說,哦,哦,你說什么?
她說,你是不是天天吃這個吃膩了?明天要換換花樣。
嗯,不要麻煩了。
在過年時,他家里常有親戚送肉糕,那味道真是太鮮美了。她又跑去找小姐妹,小姐妹手把手地教她。肉糕其狀水晶體,且軟滑鮮嫩。當年陳友諒逃鄂東,因他是洪湖人,他們家鄉(xiāng)的魚糕也是久負盛名,以為鄂東肉糕就是魚糕,不料吃起來味道更勝一籌,便揚言日后定都邾城,定當日食三升。煮在鍋里,一會兒就芳香四溢。盛在碗里,秀珍在肉糕上特地撒了香蔥,那香氣更是讓人饞涎欲滴。
細松收工回來,她給他送上溫水洗臉洗手,他坐在桌上時,她從廚房里端出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肉糕來,再盛上一碗米飯。他只顧拿起筷子吃,秀珍盯著他的臉看,竟沒看出他有一點小小的驚訝。秀珍神情沮喪地拿起筷子搛了一塊肉糕,吃在嘴里,她自己也沒感到什么特別的香味。
多日來,總是她問他答,他從不主動跟她說話。她覺得從前的好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晚上,細松還是找人聊天,她一個人看電視。不知從哪天起,她喜歡的愛情片不再喜歡了,而是轉(zhuǎn)向戰(zhàn)爭片,連那些血腥的暴力鏡頭也看得津津有味。
秀珍從街上買了一只活雞,拿起菜刀殺起來。平時家里殺雞殺魚都是細松的事,她不僅不敢殺,甚至連看都不敢看。細松不在家,出外干活去了,她正好練練膽。那次殺雞,身上的衣服都汗?jié)窳?,手也被刀割破出血了,還差點兒得了心臟病。那只可憐的雞在她不熟練的刀法下,艱難地結(jié)束了生命。當細松回家吃飯時,他搛起雞肉來時,這才驚奇地發(fā)覺她能殺雞了。
越來越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她還殺了一頭羊!那需要的可不僅是力量,更是一顆鐵硬的心!
秀珍給他碗里搛了一塊又肥又大的羊肉,說,你多吃點。
細松只是吃飯吃肉,并無多話。
秀珍嘆息一聲說,我也不是畜生,我只愛你一個人。
細松似乎知道她話里的意思,也沒覺得她說這話唐突。他只是低頭吃飯,卻不說話。
秀珍低聲說,我會滿足你的心愿的。
細松不說話,埋頭吃飯。
秀珍說,我不做裁縫了。
嗯?
剪刀壞了,半把剪刀,如何能裁得出合體的衣服來?
細松雖不解其意,但心里還有怨氣,對她的話并不想深究,所以不想問她。說實話,他是真愛她,真的不想傷害她,只是不知道如何平息心中的憤怒。
這天下午,細松出外干活去了,秀珍也關(guān)了門走了。她空著兩手往老家方向走著,一只手悄悄伸進內(nèi)衣口袋,把藏在內(nèi)衣里的、被她磨得雪亮的半把剪刀摸了一下。
晚上,細松回家,卻沒發(fā)現(xiàn)秀珍。
他以為她去娘家了,可是過了兩天還沒回家。他便到她娘家尋人,她娘家人卻告訴她并沒回娘家去。他便有些著慌,便又急匆匆地往老家趕。
當他推開家門時,家里一片狼藉。李南山胸口滿是污紅的血,一張丑陋的臉驚恐地扭曲著,四肢大張地倒在房門門檻上。秀珍倒在不遠處的地上,她的頭發(fā)被揪掉一大綹掉在地上,胸口上插著半把剪刀,那張漂亮的臉蛋上還保留著勝利和欣慰的笑容。
細松嚇得差點倒了下去,他扶著墻才站住了。半晌,他顫抖著蹲下身去,竟然看到秀珍還嫵媚地朝他笑了,還聽到她說,真不知你想要什么樣的結(jié)局,這個結(jié)局你該滿意了吧?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