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巫
【我喜歡你,整整十二年】
“顧清水,我喜歡你,整整十二年?!?/p>
這是我和陳枝在機場重見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看著面前被加州陽光曬成古銅色的少年,差點沒把我手上那張寫著“陳枝,歡迎回家”的接機牌砸他臉上。
陳枝大我三歲,是我的發(fā)小。
當(dāng)年陳家尚未移民,陳枝媽媽和我家顧太太閨蜜情深,焦不離孟,因此我和陳枝有過很長一段同闖禍同挨揍的歲月。但我和陳枝八年未見,分離時,都還是披著雨衣就覺得自己是超人的熊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歡?
陳枝這種深情告白的惡作劇無疑是討打,換作過去我會讓他體驗一次我的裂石掌,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是個躲在口罩下的丑八怪,我連討伐他的氣力都沒有,只能簡單翻個白眼表示我的鄙視。
但陳枝還在表演他的情深篤定,一路上,他的目光不離我左右,已經(jīng)用他偉岸的身軀連續(xù)撞翻了幾個無辜路人:“小水,你為什么對我的深情視而不見?你好歹吱一聲呀。”
他碎碎念的功力比起從前又進步了,到無人的角落時,我終于忍無可忍,回過頭,一把扯下臉上的口罩,朝陳枝露出我那張被青春痘折騰得坑坑洼洼的臉。
果然,陳枝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小水!是誰喪心病狂毀你的容?”
我惡聲惡氣地問:“怎么樣?還喜歡我嗎?”
陳枝朝我臉上又看了幾眼,最后他似是很沉痛地下了決心:“喜歡!你再丑我也喜歡!”
我很有沖動將這個演技超群的人當(dāng)場掐死,但我是奉了父母之命來接他回家,只能耐著性子,在他深情款款的目光中,抽搐著撇過了頭。
陳家在國內(nèi)的房產(chǎn)已經(jīng)轉(zhuǎn)賣,陳枝只能借住在我家?;氐郊液?,陳枝先用他走南闖北的見聞迷惑了我爸,再用他的甜言蜜語迷惑了我媽,最終讓他們相信陳枝在外多年,終于長成了比從前更可靠、更穩(wěn)重的青年了。
于是他們決定,讓這個優(yōu)秀青年住在我隔壁。
我差點就掀翻了桌子,我拍案而起:“媽,他今天在機場跟我告白了!據(jù)說他覬覦了我十二年,他住我隔壁,您能放心嗎?”
顧太太聞言立刻激動起來:“終于等到這一天!真不愧是我選中的人,有魄力!有前途!”
我顫抖著按住我突突跳的太陽穴,覺得這個世界不會好了。
陳枝最終還是住到了我的隔壁。
他抱著一大堆特產(chǎn)禮物來“進貢”:“小水,月色這么美,不如我們上天臺看星星吧?”
我打了個冷顫,同一個玩笑,開一整天就不好笑了。我決定翻臉,連人帶禮物將他往外推。
但陳枝不動如山,我竟然不能撼動他分毫。
在我快要脫力的時候,陳枝終于讓步,他往后退了退,我立刻乘勢將門狠狠甩上。在門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我還能看到陳枝嚴(yán)肅得像在報告新聞的表情。
他說:“我沒有在和你開玩笑,我是認真的?!?/p>
陳枝走后,我看著鏡子里滿臉青春痘的自己,無限哀愁地閉上了眼。
【人的一生,總要遇上幾個悲劇】
倘若是兩年前,陳枝說喜歡我,我勉強會信一信。
兩年前的顧清水驕傲熱烈、勇往直前,是整個青蔥歲月中最好的模樣。重要的是,那一年的我還沒有“發(fā)育”,是青春痘的絕緣體。
那一年,陳枝剛從加大畢業(yè),跟隨一個攝影大師走南闖北地采風(fēng),成為我父母口中走四方的好男兒。而相比之下我沒出息得多,那一年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決定跟許桉告白。
許桉和我同班三年,是傳說中的天之驕子,像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一樣,我喜歡許桉,看似毫無來由,卻有一種義無反顧。
高三那年,我費盡心思,終于得到一個保送名額,那是許桉的第一志愿。
我按捺不住歡喜,當(dāng)天便找到了許桉,昂著頭,驕傲地將我的喜歡向他和盤托出。
我滿心以為自己即將如愿以償,那個時候的我,篤定地認為許桉沒有不喜歡我的理由。
然而站在橘色陽光里的少年卻冷笑出聲:“你那個保送名額,是我不要的。而且,就算我不要了,有資格要的人也不該是你?!?/p>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辦法得到這個名額,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他冷冽的目光讓我的勇氣四分五裂,他說,“喜歡我?你不配。”
那場告白,是我人生中遭遇的第一場悲劇。喜歡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以為給出的是一腔熱血與孤勇,可是許桉說,我不配。
我在他帶著攻擊性的語句中,艱難地拼湊出前因后果。
我得到的這個名額,確實是許桉主動放棄的,但是他放棄是為了讓給他最好的朋友——另一個競爭名額的女生。但沒想到,老師最后給了我。
我素來與老師關(guān)系很好,于是在許多人眼中,我成為不擇手段巴結(jié)上位的小人,這許多人里,包括許桉。
旁人復(fù)雜的目光對驕傲的我來說是一種折辱,我決定用實力證明,我不用保送也能考上那所學(xué)校。
于是,我放棄了保送,迎來了接二連三的悲劇。
我沒有成功證明自己的能力,我考砸了。憤憤不平地復(fù)讀一年以后,我砸得比第一次還嚴(yán)重。
禍不單行的是,那一年,我向來光潔細膩的皮膚,突然長起了青春痘,而且越演越烈,一發(fā)不可收拾。我看過許多醫(yī)生,用了許多藥,卻始終不見好。
面慈目善的老中醫(yī)說,我這是心有郁結(jié),是心病。
這是心病,可是我沒有藥。那個驕傲熱烈的顧清水終于徹底被打沉,我認命地上了所三流大學(xué),每天躲在口罩后面,再也抬不起頭。
而這些陳枝都不知曉,他在我家住得心安理得,每天按著三餐問候我,早安、午安、晚安,還順帶邀請我上天臺看星星談心。
每次我都張牙舞爪地關(guān)門送客,再聽著他在門外委屈地撓門。
我不知道怎么告訴他,現(xiàn)在的顧清水配不上任何人的喜歡,更何況是那樣優(yōu)秀那樣光芒四射的陳枝,即便他只是開玩笑的。
于是我只好隔著門對陳枝撒謊:“我心有所屬了,但那個人不是你?!?/p>
外面的撓門聲慢慢止息,陳枝沒有再糾纏著我要看星星談心,而我卻突然悲哀起來。
我想,陳枝很有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四個悲劇。
【心有所屬又怎么樣,你還可以變心嘛】
我不敢再面對陳枝,狼狽地逃回了學(xué)校。
我走得匆忙,連最心愛的小熊抱枕都忘記帶走,只好打電話哀求顧太太用加急快遞送過來。
那個加急的快遞來得很快。我飛奔下樓,剛看清來人,就差點被嚇出心肌梗塞。
那個抱著小熊笑出一口大白牙的,哪里是快遞小哥,明明是我一心要避開的陳枝。
我一個轉(zhuǎn)身,疾步往回走。
陳枝三兩步就追過來拉住了我:“熊不要了?”
我猶豫了半分鐘,這半分鐘不備,就被樓上那些閑得無聊的人當(dāng)成風(fēng)景看:“喂喂,都快來看!樓下又有人告白了!”
下一刻,我們就成眾人的焦點。
別人好奇且疑惑的目光朝我望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今天匆匆下樓,忘記戴口罩。
我頓覺體溫驟降,手腳冰涼。一個挺拔少年跟一個滿臉痘的女孩告白,這不是愛情片,而是恐怖片。
但陳枝還在理直氣壯地威脅我:“我想清楚了,雖然你心有所屬,但是你還可以變心啊?!?/p>
我驚呆了,這當(dāng)真是要告白的節(jié)奏。我一咬牙,干脆拉了陳枝的手,順勢便往校外的方向跑。
據(jù)說那天我拉著陳枝,陳枝拉著行李箱和小熊,以百米八秒八的速度奔跑在校園里,硬生生跑出了災(zāi)難片的效果。
我慌不擇路地闖進校外一家叫DITA的音樂吧里。一進門,我便憤怒地舉起拳頭:“陳枝!我要跟你單挑!”
我氣得眉毛倒豎,陳枝卻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很不給面子地大笑起來。
我的花拳繡腿完全威脅不了他,在我氣急敗壞試圖脫鞋砸他的時候,他才收住笑聲,抱著頭逃跑,一路逃到了人家的舞臺上去。此時正黃昏,DITA的工作人員在調(diào)試音響設(shè)備,被忽然竄上去的陳枝嚇了一跳。
而陳枝嬉皮笑臉地跟工作人員耳語了幾句,還抱走了人家的吉他。
他“Do Re Mi”地折騰了一陣,突然開口唱了起來,沒有前奏,沒有預(yù)熱,只有他突如其來的聲音,他唱:“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
好多年以后,我想起這一天,腦海里回旋的全是這句歌詞,還有站在舞臺中央,抱著吉他低吟淺唱的少年,他輕輕地唱,試圖要唱響我整個青春年華。
可是當(dāng)時的我沒等他唱完,便慌忙地沖上臺,捂著陳枝的嘴巴將他拖了下來。
那一天,我迫于無奈,和陳枝在DITA坐了很久。臺上的歌手換了又換,唱過了搖滾和民謠,而我喝著Cider,終于有勇氣問出口:“你究竟喜歡我什么?”
他大老遠從加州回到中國,又跨越了好幾個城市來找我,如果這是惡作劇,那么陳枝的大手筆我要寫一個“服”字。如果他真的喜歡我,那我相信,陳枝一定是腦抽了。
陳枝酡紅著臉,趴在桌上,卻答非所問:“知道我為什么回來嗎?”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一天海底潛拍,我下潛到一半,潛水裝備卻突然出現(xiàn)問題。那一刻我離死亡那樣近,而我有那樣多的遺憾?!?/p>
在大難不死之后,他列了一張遺憾清單,而跟顧清水告白,就排在清單的第三位。
你看,陳枝念念不忘的,是從前那個顧清水,不是我。
我沒有問他排在前兩位的是什么,我只是扭頭看向窗外,假裝我沒有淚流滿面:“你都告白過了,可以沒有遺憾地回加州去了。”
我努力壓住聲音里的哽咽:“陳枝,顧清水給你的答案,是NO?!?/p>
【你很好,我一直都知道】
陳枝沒有聽我的話回加州去,他非但留了下來,還搬進了學(xué)校附近的四合院舊宅里。他花了一個月時間,將舊宅改造成攝影工作室,專門拍攝人像藝術(shù)寫真。
陳枝對我的課表了如指掌,沒課的時候,他就將我拖到工作室里幫忙,活像我生來就注定要為他兩肋插刀。
他滿臉失望地看著我:“大家兄弟一場,你這點忙都不肯幫我嗎?”
在我說了“NO”之后,他沒有再說過“喜歡”,卻開始以兄弟自居。
我無力反駁,一臉生無可戀地被他架到了工作室。我從不知陳枝名氣這樣大,攝影工作室剛開張,來找他拍寫真的人便絡(luò)繹不絕,預(yù)約本上記滿了名字。
我跟在他身邊幫忙舉打光板,偶爾回頭,就可以看到陳枝的側(cè)臉。他在做著他喜歡的事情,收起了嬉皮笑臉,專注認真的樣子迷人得一塌糊涂。
陳枝的光芒太耀眼,這樣的陳枝,需要一個美好的或者勇敢的女孩與他并肩。
比如那個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就很勇敢,拍攝結(jié)束的時候,她飛快蹭到陳枝身旁,撒嬌似的問他:“陳枝,你有沒有女朋友呀?我請你吃飯好不好呀?”
陳枝卻表情浮夸地急忙后退:“你別靠過來啊,我家清水在那兒呢,她會打斷我的腿的?!?/p>
姑娘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不可置信地皺起了眉頭。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個畏畏縮縮的丑八怪,她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就走。
陳枝那么好,而我左看右看,都是一副再也好不了的樣子,姑娘必定是覺得他腦抽了。
我惡狠狠地瞪著陳枝,差點就真的上去打斷他的腿,他拿我做擋箭牌,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陳枝卻不怕死地湊過來:“多謝女俠相助,我請你吃飯!”
他胸有成竹地折騰到天黑透,最后卻端出一碗泡面,連個蛋都沒有加。
我認命地進了廚房,在空得可憐的冰箱里翻出了幾樣食材,做了沙茶炒肉片、蒜蓉白菜和土豆絲,外加兩碗蒸飯。菜很簡單,因為燈光卻折射出溫暖的色澤。
陳枝夸張地將每道菜都端詳了一遍,最后睜著發(fā)亮的眼睛對我表達他的崇拜:“不愧是我們清水,簡單幾個菜都能做得這么溫暖美好。”
話音剛落,卻聽“噼啪”一聲,停電了,陳枝口中的美好也跟著淹沒在黑暗中。
我從小到大最怕黑,當(dāng)即揪住了身邊人的手:“你看,其實也沒你想象中那么美好?!?/p>
我說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但我想,他是懂了,否則他也不會在下一刻突然傾身過來,擁住了我。
那是一個避之不及的擁抱,按道理我應(yīng)該推開他,然后惡聲惡氣地調(diào)侃他乘機揩油。但那個懷抱太溫暖,以至于我一個不留神,便放縱了我自己。
陳枝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篤定和認真,他說:“顧清水,你很好,我一直知道?!?/p>
那天,工作室方圓百里內(nèi)的區(qū)域都停電了,世界回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模樣。
但我確信,在陳枝對我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黑暗中,我看見了光。
【世事無常,沒有如果】
因為陳枝那句話,我突然覺得自己其實還可以搶救一下。
我想,但凡我能夠優(yōu)秀一點,就算只是勉強,也不至于辜負陳枝的喜歡。
我思來想去,失眠了數(shù)日之后,終于決定捧出心頭最后一點熱血。我要考研出國,到陳枝所在的地方去。
即便美貌不再,智慧我還是可以有的。做好了決定,我便一頭潛進了書海里。我晚睡早起,選擇了兩耳不聞窗外事,陳枝每一次邀約我都咬著牙拒絕掉。
陳枝很哀怨,他特地跑到我宿舍樓下要求和我談心:“清水,我這么一個人見人愛的小鮮肉,你怎么舍得躲著我?”
我很想叫囂著告訴他,本姑娘這么努力都是為了你??!但是時候未到,我只能忍一忍:“這叫浪子回頭,你懂不啦!像我這么勤奮的姑娘現(xiàn)在不多了?!?/p>
說罷,我便朝他擺擺手,轉(zhuǎn)身回宿舍。
走到宿舍樓上往下望的時候,還可以看見陳枝站在樹下的身影。他還沒走,仰著頭,朝我的方向看來。離得太遠,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那個像樹一樣挺拔的少年,終究站成了我年少時光里最美好的一個畫面。
我突然了解,什么才叫作真正的怦然心動,為了他拼命地變優(yōu)秀,大概是我做得最對的一個選擇。
我懷著一腔熱血,埋頭書本。
時間匆匆,恍惚間,再抬頭時,已經(jīng)是春節(jié)時分。
陳枝在宿舍外擂門,我打開門,就見他拉著行李,一臉興奮:“小水,我們回家!”
回家?我回頭看了看書桌上累得半人高的書本習(xí)題,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回,我要留在宿舍復(fù)習(xí)?!?/p>
我落后太多,能做的只有奮起直追。
我覺得我這種熱愛學(xué)習(xí)的好孩子,不感動天也能感動地,奈何我感動不了陳枝,他皮笑肉不笑地提醒我:“阿姨說了,讓我扛也要把你扛回去?!?/p>
我輕視了敵人。我一臉不屑地轉(zhuǎn)身欲走,誰知道突然感覺一陣失重,陳枝當(dāng)真把我扛起來,二話不說就要出門。
我最終還是在陳枝的威逼利誘下低了頭,被他軟磨硬泡地拖回了家。
后來,我常常想,如果當(dāng)時我能堅持住,不跟隨陳枝回家,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的那些曲折?我會閉上眼睛往前沖,在自己變優(yōu)秀之后,理直氣壯地站在陳枝身旁。
可惜,世事無常,沒有如果。
我在除夕夜的河堤大壩上,遇到了多年不見的許桉。
當(dāng)時的河堤大壩人聲鼎沸,此起彼伏都是煙火聲和歡呼聲。
我就在陳枝擺弄著孔明燈的時候,看到了那個被煙火照亮的人,而不幸的是,那個人非但也看到了我,還大步地向我走過來。
那次告白之后,我跌成了地底泥,再沒有勇氣再出現(xiàn)在舊同學(xué)面前,何況是許桉。
許桉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很恐慌,我害怕他會當(dāng)眾說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話,我剛靠著一點血皮成功復(fù)活,若是再被打沉,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爬起來。
我想都沒想,轉(zhuǎn)身就跑,準(zhǔn)備逃為上策,但我忘記當(dāng)時我站在堤壩上,我的身后沒有路,只有冰冷刺骨的河水。
于是,我在除夕夜漫天煙火的照耀下,腳下一空,華麗地伴隨著周圍的尖叫聲落水了。
更讓人哀愁的是,我不會游泳。
夜里的河水是黑色的,我抽著筋,終于體會到陳枝說的,離死亡這樣近,但我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我的遺憾是什么,就迎來了徹底的黑暗。
【當(dāng)期望終于實現(xiàn),我的心卻再沒有怦然】
據(jù)知情人士透露,在我落水的時候,第一時間下水救我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陳枝,另一個,是記憶中最憎恨我的人——許桉。
和冰冷的河水親密接觸的后果,就是高燒不退,那個春節(jié),我只能在醫(yī)院里過。
大年初三,許桉來醫(yī)院看我。
他是來給我道歉的,我受到的重創(chuàng)是他始料不及的,年少無知時的惡言惡語,讓他愧疚了許多年。他說:“顧清水,對不起。如果可以,我會慢慢彌補你?!?/p>
這些年來我一直和自己過不去,我憎恨的,其實更多是我自己。
我怔怔地看了許桉很久,最終捂住臉,顫抖著哭出聲來。
數(shù)年來的委屈盡數(shù)爆發(fā),我一副要水淹醫(yī)院的樣子,哭得許桉手足無措。最終,他咬著牙,大義凜然地將自己的肩膀借了出來。
我將眼淚蹭了許桉一身:“我原諒你。”
這句話說給許桉聽,也說給從前任性妄為,后來一蹶不振的自己聽。
我原諒你,也終于可以原諒自己。
那天我哭到脫力,最后迷迷糊糊地睡去。
那天陳枝和許桉聊了很久,我半夢半醒間,看到兩個少年面對面坐著,陳枝低垂著眼,不知道在說著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是不是看到我哭得像個傻子。
真是丟臉。
我哭得太兇,原本正常了的體溫又高起來,陳枝只能整夜整夜地照料我。
高燒讓我無法思考,而陳枝似乎一直在說話,他的聲音顯得很遠,他好像在問我:“你的心有所屬,就是他嗎?”
我疑惑地看著他,遲鈍得無法反應(yīng)。
陳枝默默地看了我許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笑了笑,溫柔地拍了拍我的頭,什么都沒有說。
在醫(yī)院待了一個星期后,我滿血復(fù)活,終于如愿找回了從前的顧清水。許桉也當(dāng)真如他所說,一心一意地想要彌補我。
陳枝勾著我的肩請我喝奶茶,并慫恿我合理利用許桉這個資源。
他依舊不改他吊兒郎當(dāng)?shù)谋旧骸澳悴皇且佳袉??我聽說那個許桉是個學(xué)霸,而且他還有過留學(xué)經(jīng)驗?!?/p>
許桉的確是學(xué)霸,而那些愁得我掉頭發(fā)的試題,對許桉來說不過小菜一碟。為了成功考去加州,我聽信了陳枝的話,遇到不懂的題,我就厚著臉皮請教許桉。
后來許桉干脆整理了他從前的讀書筆記,他很義氣,每天都陪同我去市圖書館看書,盡心盡力地輔導(dǎo)我。
那是我年少時幻想過的畫面,從書本里抬頭,對面就是夢中的少年。但當(dāng)愿望終于實現(xiàn),我的心卻再沒有怦然。
我低頭埋頭題海,那些題目逐漸匯聚成一個人的臉。我想,我不能讓陳枝等太久,我要走得再快點,才來得及和他并肩。
【你記不記得,你曾給過我一個擁抱】
在最后有限的時間里,我熬盡了別人大學(xué)四年熬的夜,終于考過了GRE和托福,也成功提交申請文書,我覺得自己離成功越來越近。
也許我終于可以去告訴陳枝,顧清水之于他,將不再是遺憾。我要跟著他去加州,陪著他把自己曬成一顆小太陽。
所以當(dāng)陳枝提議帶我重溫母校的青春歲月時,我很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于是我們在我母校的后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把自己走成了一盤回旋壽司。
我很緊張,這輩子告白這種事情我只做過一次,而且還慘敗而歸,但好在這一次,我告白的對象是陳枝,而他曾說他喜歡我,整整十二年。
在我深呼吸三次,準(zhǔn)備豁出去的時候,陳枝卻搶在我前面開了口:“小水,你記不記得,你曾經(jīng)給過我一個擁抱?”
陳枝說的那個擁抱我記得,那個被陳媽媽和顧太太提起過無數(shù)次的擁抱,想要忘記也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更何況,那個擁抱,也是我們成為生死之交的契機。
陳枝的父親在他出生時便過世,所以他早早就長成一個不良少年,屬于能動手就不動口的那一種。顧太太帶著我去陳家的那一日,陳枝剛打完一場兇猛的架,下巴還帶著傷,一動不動地挨陳媽媽狂風(fēng)暴雨般的打。
那個時候我必定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傻孩子,否則我也不會有勇氣跑上去拖開陳媽媽,眾目睽睽之下?lián)肀Я岁愔Γ€附帶甜言蜜語的安慰。
“不疼不疼,抱抱就好了?!标愔δ7轮耶?dāng)時的語氣,笑得肆無忌憚,我沖上去要揍他,卻被他抓住了手,他忽然就收起了笑,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你知不知道,那個擁抱,讓那時的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其實也可以很溫柔?!?/p>
他的眼神有著韓劇男主告白前的溫情:“顧清水,你對我很重要!作為好朋友,我不能看著你一蹶不振,所以那個時候,我決定回來,盡我所能去拯救你。”
陳枝說得認真,而我卻越發(fā)不明白他在說什么,或許我只是不想去明白。我撇開他的手:“拯救什么,你以為你是耶穌嗎?”
但陳枝沒動,他還在繼續(xù)說:“我在國外修過一堂心理學(xué),教授說,被喜歡,是讓一個人振作起來的最好方式?!?/p>
被喜歡著,被信任著自己身上有美好的地方,所以為了不辜負這份喜歡,總會選擇真正地去變好。
所以陳枝是在告訴我,從機場重遇開始,他所有的告白和陪伴,所有的明示和暗示,都只是為了將我從泥潭里拉出來,都只是因為他看不得我這個最重要的朋友頹廢度日、荒廢人生。
所以排在陳枝遺憾清單第三位的,不是跟顧清水告白,而是拯救顧清水于水深火熱嗎?
哦,他真?zhèn)ゴ蟆?/p>
我仰頭看他,聲音冷硬得要凍疼了自己:“然后呢?”
他小心翼翼地笑:“你好起來了,我就可以功成身退,繼續(xù)去完成遺憾清單上的其他項目?!?/p>
他越過沉默的我看向遠處,語氣忽然又變得吊兒郎當(dāng):“所以你看,如果一直沒有人喜歡你,我也就勉強獻身了,但是……”
他扳著我的肩膀讓我轉(zhuǎn)過身去,我就看到跑道盡頭,許桉抱著一束花站在那兒,把自己站成了八點檔的男主角。是陳枝叫他來的,他們早有預(yù)謀。
我的情緒兵荒馬亂,手機“?!钡囊宦曧懫?,我逃避地摸出來看了一眼,只一眼,我便忽然有了決定。
我抬起腳,朝許桉走去。
然而在我踏出那一步的時候,陳枝卻忽然伸手拉住了我,他一臉委屈地開著玩笑:“我告白了那么多次,你就一點都不動心嗎?我要走了,你好歹抱抱我吧?!?/p>
面對他的無賴,我從前都會以拳頭回應(yīng),但這一次,我卻回過頭,對著他一個夸張的九十度鞠躬:“認識你,很幸運。陳枝,謝謝你?!?/p>
說罷,我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向許桉,走得淚流滿面。
陳枝還在我身后喊:“許桉,好好對我家清水,不然我漂洋過海也要回來打斷你的腿?!?/p>
你看,陳枝真是一個合格的朋友。
我沒有告訴他,剛才我的手機收到了一封郵件,那封郵件來自加州大學(xué),他們言辭委婉地拒絕了我的留學(xué)申請。
原來不是努力過就可以心想事成。我想趕上他的步伐,可是終究沒能成功,而他也告訴我,他只是陪著我走一程的朋友,他不會一直等我。
我沒有回頭,他為我大費周章地導(dǎo)演了一場戲,我總不能辜負他的用心良苦。
【愿我今生,有枝可依】
陳枝走了,他關(guān)閉了攝影工作室,坐上了去斯里蘭卡的飛機。他矯情地告訴我世界很大,他還沒有去走走。那是他清單上排行第二位的遺憾。
他走的那天,我告訴他我和許桉有個約會,就不遠送了。但事實上,我和許桉就在機場的大柱后,我看著陳枝在安檢口等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掏出手機,給我發(fā)了一條信息。
他說,顧清水,你要好好的,這樣我才能放心去浪跡天涯。但愿我從此有夢有熱血,還有你這個老友。
我沒有回復(fù),我躲在暗處,看著他失望地轉(zhuǎn)身,走進了安檢口。
然后我就在許桉無奈的目光中,哭得人人側(cè)目。
許桉的告白,我沒有接受。許桉說,那天在醫(yī)院,陳枝跟他說了很多。
他只是為了彌補當(dāng)年的我,才會在陳枝告訴他“顧清水一直喜歡你”之后,決心要給我一個告白的驚喜。
我告訴過陳枝我心有所屬,他便認定,我在醫(yī)院的情緒失控是因為許桉,我拼命努力也是為了許桉。所以他一心要讓我的念念不忘變成如愿以償。
他這種好友,世上再也挑不出第二個。
許桉勸我:“為什么不告訴他,也許他也……”
也許他也在說謊,也許他其實真的喜歡了我十二年,而不是他口中冠冕堂皇的友誼和拯救。
陳枝離開那天,我做了個夢,夢里是春節(jié)時的醫(yī)院,我燒得迷迷糊糊,而陳枝一直在說話。
這次我聽得很清楚,他說,我一直隔著一整個太平洋看著你,透過無數(shù)的社交賬號,看著你喜歡上一本書,喜歡上一種新的食物,甚至,喜歡上一個男孩。
他說,他就是你的心有所屬嗎?
我和陳枝其實是一種人,我們有多驕傲就有多敏感,所以他需要在九死一生之后才有勇氣去完成自己所遺憾的事,所以我也不會讓不夠好的自己站在陳枝身旁。
陳枝對顧清水究竟是怎么樣的感情,真真假假,我無從得知。
他仍是我的老友,仍時不時地打越洋電話來騷擾我,而我努力往前,一路向上。
但愿,終有一天,我能夠光芒萬丈地站在陳枝面前,親口問問他,他遺憾清單上排行第一位的,是不是依舊和顧清水有關(guān)。
但愿,他會跳著腳告訴我,關(guān)于拯救的謊言,只有你這種傻瓜才會信。
但愿,一切的但愿都能成真,我今生,終可有枝可依。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