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fēng)淑

看著母親日漸枯槁的容顏，生命如即將燃盡的燭火一樣在人生的風(fēng)雨中飄搖，關(guān)于母親的片片記憶仿佛潮水般漫上身心……

母親走前已是86歲高齡，曾經(jīng)和父親比翼齊飛，父親是醫(yī)生，母親的工作是護(hù)士，名副其實的白衣天使。她愛干凈出了名，都有些潔癖了。記得，媽媽的手是出門洗，進(jìn)門洗，一天無數(shù)次地洗手，拿東北土話說，“都快洗突嚕皮兒了”。我們這幾個子女更是不用肥皂洗手不讓上桌吃飯，家里都是用消毒水（記得叫來蘇兒）稀釋液來抹桌子，擦炕，拖地，弄得我們家人出去身上都是來蘇兒的味道，到哪兒都知道是醫(yī)院家屬?？傻剿ナ狼暗娜兆永?，進(jìn)了母親的門兒，就有一股陳腐的味道撲鼻而來，廚房、衛(wèi)生間再無從前的干凈整潔，那個連白大褂都要漿洗得雪白，即使沒有熨斗也要壓在褥子底下弄得板板正正的母親，如今穿上衣服就不愿脫下都變了色兒……

母親未嫁前名字叫“英子”，嫁給父親后就沒名字了，在父親名字的后面加上“家的”，生了大姐后，就在大姐名字的后面加上“媽”，后來又給婆家生了長孫，從此就在大哥名字后加上“媽”，一直叫到爺爺奶奶去世。母親年輕時是方圓幾百里出名的美人，看看當(dāng)年她30多歲時拍的黑白照片，略施粉黛，很像上世紀(jì)30年代蜚聲上海灘的影后胡蝶。父親曾回憶起初見母親的情形：那是個春末夏初時分，靜謐的下午，朝鮮族傳統(tǒng)樣式的茅草房，房前屋后伺弄著小菜地的干凈的莊稼院，用木棍撐起半扇的紙糊窗戶內(nèi)，側(cè)身端坐著年方十八歲、上身穿土布白色朝鮮族小襖、腦后梳著光溜溜長辮子的姑娘。她彎著潔白柔軟的脖頸略低著頭做著針線活，不時地抬手用針在烏黑的發(fā)絲間劃一下，靜靜的畫面永遠(yuǎn)定格在父親的記憶中。

母親不僅人美，更是勤勞手巧能干會過日子的媳婦兒。家里在農(nóng)村那陣兒，媽媽是生產(chǎn)隊的婦女隊長，是大隊的婦女主任，掙的工分比誰都高，里外都是一把好手。那時候，家家都是窮得不夠吃不夠穿，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母親是長媳，一家十幾口人，上有年邁多病的公公婆婆，下有年少的小叔小姑，拉扯著3個孩子（家里最困難時，老幺我還沒有出生），只靠當(dāng)醫(yī)生的父親掙的一點(diǎn)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全家人。奶奶是慶尚南道出身的人，比較封建，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據(jù)母親講，每天家里做飯都要分好幾層，最下一層是豆餅加上土豆蘿卜等代糧品，往上一層是摻點(diǎn)大米的粗糧，再上一層是白米多一些的雜糧飯，最上一層是薄薄的白米飯。母親每天盛飯也是技術(shù)活兒，先盛一碗白米飯，雷打不動地，盛給爺爺和父親，爺爺是一家的掌門人，父親是養(yǎng)活全家的頂梁柱；第二層盛出來照例是給二叔和小姑姑的，正在上學(xué)長身體，馬虎不得；盛第三層的時候著實考驗技術(shù)，母親利用手中“職權(quán)”，摻上一點(diǎn)點(diǎn)的小“私心”，三個年幼的孩子自然是母親的“心頭肉”，盛飯的勺子稍微偏一偏，孩子們的碗里就會多些白色。最下層是母親和奶奶的，奶奶堅定不移地認(rèn)為這個家的女人就應(yīng)該吃糠咽菜，自己也是以身作則，永遠(yuǎn)和母親一道在炕桌的最下角，把飯菜擺在炕上，從不上桌。以至于我長大以后出嫁時，母親把“家訓(xùn)”陪送我，做媳婦兒的要能吃得苦、吃得虧：“新媳婦一定要比婆婆起得早，婆婆說東不要往西，千萬不要在丈夫面前說公婆的不是，盛飯要先盛丈夫的，洗衣一定要先洗丈夫的，涼飯剩菜千萬要自己吃不能給丈夫，小兩口吵架不要跑回娘家，她會原路把我攆回家”等等。我把這些習(xí)慣帶到婆家，時時處處記著母親的“家訓(xùn)”，尊老愛幼，把公婆當(dāng)父母，主動分擔(dān)家務(wù)，踏踏實實地過日子，著實得到了婆家的認(rèn)可。口耳相傳的“家訓(xùn)”樸素而實用，是母親寬厚品格的寫照，未來的日子我也會教給日漸長大的女兒，讓她做個好媳婦兒。

母親為了貼補(bǔ)家用，除了上班，還要干些零活，比如用鉤針鉤白色的窗簾、椅墊等換些零錢，她的手藝好，鉤出來的花鳥活靈活現(xiàn)，鄰里結(jié)婚都要向母親索要“作品”，然后會硬塞給她一些“手藝費(fèi)”。有時母親還會拉扯著姐弟三人去鍋爐房后院的大煤灰堆撿沒有燃盡的煤核，買不起煤炭的人家就拿這些煤核重新當(dāng)燃料取暖。大哥講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說因為姐弟三人年齡小，經(jīng)常沒注意到撿起的煤核還包著火炭沒有燃盡，火炭燙得滿小手起水泡，頭發(fā)臉上都掛著煤灰，只有眼睛一眨一眨的，賊亮。每年秋后快入冬的時候，母親還會帶上姐弟三人到靠近郊區(qū)人家秋收后的菜地去“溜”，就是把人家秋收后剩下的黃豆、土豆、茄子、辣椒等拾回家分撿出來，過冬時做菜用，叫“溜黃豆、溜土豆、溜茄子、溜辣椒”，總之是不用花錢的。母親往往引入競爭機(jī)制，彼此相差三歲的三個小孩一到地里就撒開了歡兒，比誰“溜”得更多、質(zhì)量更好，往往會得到1根5分錢冰棍的獎勵。

挑水劈柴是那個年代家家戶戶必須的家務(wù)活。大姐能吃苦，心疼母親分擔(dān)家務(wù)去挑水。扁擔(dān)都是長長的一根窄木條，兩邊各垂下一根鐵鏈子，挺沉的。十一二歲的女孩子，肩膀還是嫩嫩的肉，個子也不夠高，肩頭扛著扁擔(dān)，兩頭掛上鐵皮做的圓柱型水筲（水桶），不能像大男人那樣從容地單肩挑，大姐會把雙臂展開搭在扁擔(dān)上，一路晃晃悠悠，好不容易走到水井邊，北方冬天嚴(yán)寒下的水井結(jié)了厚厚一層黃色的冰，亮得能照見人。挑水的大姐得小心翼翼地挪到水井邊用雙手抓住鑄鐵制的轆轆把兒，憋足一口氣從外向里搖上一桶水，倒在自己的水筲中挑回家放到自家的大水缸里，得來回個十多趟才能挑滿。大姐說起挑水，至今仍心有余悸，一次是搖轆轆把兒時太沉了沒抓住，已經(jīng)快到井邊的一桶水飛速地帶著鐵把兒倒回去，差點(diǎn)打在臉上；另一次是嚴(yán)冬時節(jié)手沾著水抓著轆轆把兒生生粘去了手掌上的一大塊皮，頓時變得血肉模糊。后來，大哥二哥長大些，就把大姐從這苦力活中解脫出來。劈柴也很累，也危險，掌握不好要領(lǐng)就會出事故。至今二哥的臉上還有劈柴時迸飛的木塊打中臉留下的疤痕。母親每每說起這些往事兒，都心疼幾個孩子跟自己吃的苦，往往要掉上一回眼淚。

大姐、大哥、二哥吃盡了苦頭，肚子挨餓是經(jīng)常的事兒。二哥的小名叫“大米粒兒”。是那年父親母親拉扯著一大家子人從延邊地區(qū)遷徙到內(nèi)地，一句漢語都不懂的二哥剛?cè)龤q在院子里玩兒，鄰居問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看人家的口型猜想是問他吃什么了，他就回答人家“大米粒兒”，從此這個出生在困難年代的男孩就叫響了這個跟吃飽飯相關(guān)聯(lián)的小名。一次剛滿7歲的二哥實在餓急眼了，領(lǐng)了四五個小朋友到家做飯吃，把一家人一個月的口糧，半袋子白面倒在鍋里拿水給“和”上了，架火給燒糊了。母親下班回家看到慘劇，按母親的口氣說“真都覺得天都快塌下來了”，抄起笤帚疙瘩就追打二哥，跑了半天，那個男孩子突然站下了，竟然回過頭大義凜然地沖著母親憤怒地喊“你讓我餓死呀！”母親抱著孩子痛哭失聲。但日子再難，樂觀的母親在鄰里面前始終是笑呵呵的。

到我出生時，家里環(huán)境好多了。做醫(yī)生的父親和做護(hù)士的母親收入可觀，再加上母親勤儉持家會過日子，先后給爺爺奶奶送終，扶養(yǎng)叔叔成家姑姑成人，家里的日子在當(dāng)?shù)厮闶歉辉５?。記憶中的母親沒有閑著的時候，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打理得井井有條。母親一雙巧手能把穿舊的白大褂漂洗雪白，剪裁好后用縫紉機(jī)給姐弟三個都做成衣服，大姐穿著白色的背帶裙，大哥二哥穿上白色的中山裝配黑褲子，走在路上惹得路人嘖嘖稱贊。一家人上炕入睡后，母親的手里還經(jīng)常不停地做針線活兒。母親做得一手好菜，腌菜更是一絕，每年秋天，她會帶著我們做上十來種咸菜，十個裝滿咸菜的缸被擦得油黑锃亮一字排在地窖里，如今都奔60歲的大哥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是那般幸福的模樣，“咱媽做的尖椒醬牛肉，大塊牛肉帶著冰碴，咬上一口，那叫一個爽字！”自我記事以來，就知道母親有很多不愛吃的東西，比如雞大腿、魚肉、豬蹄、瘦肉，每當(dāng)家里做了好吃的，她總是撿吃魚頭、魚尾、雞脖子啥的，從來都吃剩飯說是怕燙，從來都是愿意喝清湯說是吃肉怕消化不好。等到了老年，才發(fā)現(xiàn)母親從前不愛吃的都變成了愛吃的，原來，她把好吃的都留給了丈夫和孩子們。

記憶中，母親和父親總是吵架。父親不僅醫(yī)術(shù)高明還古道熱腸。那年月，經(jīng)常有患者因為沒錢無法繼續(xù)治療，父親就把患者接到家里，自己掏錢給他們繼續(xù)治病。我家是南北炕，北大炕就成了臨時的病房。病人和家屬經(jīng)常吃住在我家，直到患者痊愈出“院”。母親只得一日三餐地給多出的這些嘴做飯。母親是個勤快人，累倒是一碼事兒，家里平添了那么多張嘴，飯菜總是不夠，加上父親總是命令母親把家里有的好東西都拿出來。那個年代，可想而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兩人就經(jīng)常到外屋地（那時的房子一般是兩家住對門，共用一個廚房，我們叫外屋地）吵架，結(jié)果總是母親讓步，把家里省吃儉用留下來的“過河糧”和給全家人“打牙祭”的稀罕食物拿出來大家共享。誰讓母親也是個心軟的人兒呢？父母吵架的第二個由頭便是父親的一雙弟妹，叔叔和姑姑即便是成家了，也是把哥嫂家當(dāng)成自己的娘家，每到過年過節(jié)，叔叔和姑姑便拖家?guī)Э诘卦谖覀兗页宰∩蠋滋?。父親常常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讓母親把家里的好東西拿出來，可是，家里哪有那么多的好東西啊！極端貧乏的日子讓母親都過怕了。

母親經(jīng)常在我面前憶苦思甜，讓從小便長在蜜罐里的我不要忘本，每次母親和我講這些的時候，我都淚流滿面，到最后這些故事我能倒背如流，深深扎根在心里。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雖然從沒說出什么大道理，但真是稱職的第一任老師，讓我的心底一直柔軟向善，懂得珍惜，知道感恩。記得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因為是家中的老幺，父母疼，哥姐愛，是媽媽爸爸的“心頭肉”、哥哥姐姐的“跟屁蟲”，老大不小了還總愿意往母親的被窩里鉆。那時剛剛懵懂地意識到了生與死，雖然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但是從書本里、大人們的言談中對于生死有了認(rèn)識。半夜經(jīng)常在惡夢中醒來，一想到有一天母親會離我而去，恐懼就會如一雙黑色的魔爪緊緊抓住我的脖頸、我的胸口，讓我感到呼吸困難、無法入睡，甚至?xí)肿靷牡乜迣⑵饋恚贿吙捱€一邊啜泣著對著黑暗中躺在身邊的母親說：“媽媽，你會死嗎？你千萬不能死，你如果死了，我咋活啊。”每當(dāng)這時，母親總是溫柔地把我攬入懷中，用柔軟的手輕輕拍打著我的頭、我的肩，輕輕呢喃著：“傻孩子，人總是有生有死，你長大了，媽媽就會老了，而你也會有讓你生活下去的支柱，會有你的丈夫、孩子、孫輩?！比缓?，我會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安靜地睡去。如今母親走在了通往人生終點(diǎn)的路上。已做了母親的我張開懷抱，用溫情面孔、安慰的軟語，像當(dāng)年母親摟住我的樣子，給予母親最溫柔的擁抱，最有安全感的安慰，最貼心的服侍，讓她少一點(diǎn)恐懼，少一點(diǎn)無奈，少一點(diǎn)失落。

母親一生愛美愛清潔。年老體衰的她，讓我心如刀割的也是母親昔日的美麗和剛強(qiáng)。那天，年逾八旬的母親因腸梗阻腹痛難忍，我和丈夫把母親送進(jìn)了醫(yī)院，灌腸后，母親不愿在病床上排便，硬要支撐著去廁所。我用手給她接，她開始大聲地罵我，拒絕排便。我顫聲說：“媽媽，在我小時候您不也是這樣接屎把尿地把我養(yǎng)大的嗎，你嫌過臟，嫌過累嗎？求您媽媽，您就這樣舒服地躺著，讓我服侍您一回不行嗎？”媽媽哭著點(diǎn)點(diǎn)頭，我硬是用手接住了，沒有一絲絲的嫌棄，并一下一下輕輕給媽媽擦洗干凈，生怕弄疼她，生怕傷到她的尊嚴(yán)，生怕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的氣味。

最后的日子，母親身體時好時壞，漸漸地在消磨著她的意志，每天我都擔(dān)驚受怕，不論到單位工作還是回到家中休息，每來一個電話都會令我心驚肉跳。她開始拒絕進(jìn)食，嘴里說著給孩子們添麻煩，都到這份兒了還活著干嘛、想趕緊走了算了之類的話。每每聽到這些話，我都會心痛難忍，心痛母親到了如此地步，在日漸模糊的記憶中，還生怕給子女添麻煩。那一天，我值宿，給母親喂完飯，輕輕用熱水洗了臉，擦了身泡了腳，伺候她躺下。我坐在母親的床邊，橘色的床頭燈照著母親的臉，柔和安詳。我靜靜地看著她的臉，多想把這張伴隨著我40多年的熟悉的、慈愛的臉看個夠，印在我的腦海，刻在我的心里；多想把時間在此刻停住，把母親留住。這個靜謐的夜，母親和我長談，思路異常清晰，冷靜。她輕輕地說，我親愛的女兒啊，媽媽覺得應(yīng)該走了，該結(jié)束這個人間的旅程了，不想再給你們添亂，你們這么辛苦，媽媽實在心疼。我走了，你這個從小到大愛哭的“哭巴精”不要哭，要好好地生活，快快樂樂的，媽媽在天上會看著你，保佑著你。我緊緊握住母親瘦削的手，強(qiáng)忍著不敢讓淚水從眼眶中流出，也和媽媽輕輕地說話，告訴她，哥哥姐姐和子孫們的情況，匯報了我們一家和我的工作情況。這時候，在母親面前，我似乎一點(diǎn)謙虛都不想有，很驕傲地訴說自己取得的成績，以告慰母親。母親聽到這些，臉上竟然放出久違的光芒。這個暖暖的畫面，永遠(yuǎn)定格在那個春天的夜晚，永遠(yuǎn)烙在了女兒的記憶之中。

母親最欣慰的是子女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那一段時間，我正組織召開一次全國性的活動，一邊操持著大事小情，一邊與母親的生命爭分奪秒。我輕輕地對著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母親耳語：一定要挺住，女兒的工作在接受嚴(yán)峻的挑戰(zhàn)。已臥床不起的母親堅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母女連心，疼愛女兒的至情支撐著她硬生生地挺過了最關(guān)鍵時期，直等到全部工作都完美收關(guān)，休整幾天后，母親才在我的懷里安詳?shù)刈吡恕?/p>

慈愛的母親給了兒女報效一分的機(jī)會，兒女陪伴母親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這路上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變成了記憶留在心底，母親堅韌而豁達(dá)的生命燭火在我心中將生生不息。

責(zé)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