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黃雨籬這件事,雷同那種你們年少時看過的典型校園言情小說的情節(jié)。
我在寢室門前被一小撮陌生人用中文叫住,飄著西雅圖式微雨的晚上,他們男男女女,驗明了我是中國人,焦急又欣喜地把我圍住,說他們是這棟樓里某個住戶的高中同學,從溫哥華遠道而來看望(宰)他,把車停進這寢室停車場了才想起,他們的溫哥華手機不能用。此刻聯(lián)絡不上同學,人生地不熟,十分絕望,我千萬要大發(fā)慈悲提供幫助。
我需要提供的幫助,是交出手機,他們七手八腳添加一個微信,爭先恐后發(fā)送一段以“快給老子滾下來接駕”為主題的語音。不一會兒,一個男孩子從電梯里走出來,溫暾暾的。他目光純凈,表情尷尬,奪下手機雙手交還給我時,還下意識微微鞠了一躬。他請我原諒這群牛鬼蛇神,非常禮貌,然后領著他們打打鬧鬧朝電梯去了。
這個溫暾的男孩子,我后來從一張見面會海報上知道,叫黃雨籬。
華盛頓大學最喜歡學生搞政治運動和文化交流,屁大點事總有一大群20歲左右的男女舞牌子舉喇叭在廣場上游行和發(fā)表演講。文化類活動比較溫柔,通常在室內(nèi),租一間大教室,朋友圈里傳一傳預告,海報貼在幾棟教學樓寢室活動室布告欄上,算作廣而告之。
我是商學院里不肯放棄寫作夢的文藝青年,勉強出過書。學校里有本叫《微格》的中文雜志辦文學沙龍,叫我在某個周五下午主持討論文學。
我讀沙龍預告函。讀完我的介紹,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人,說是下周五音樂沙龍的主持嘉賓,由雜志創(chuàng)始人力邀,將在文學沙龍休息環(huán)節(jié)為觀眾現(xiàn)場彈唱原創(chuàng)歌曲助興,不可錯過。
我放大這個人的臉,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但想不起來??赡苁茄郧樾≌f寫多了,善于聯(lián)想一切生活細節(jié)編故事。
我百度他的名字,網(wǎng)易云音樂里有他的歌。
我看到一首《戀愛的犀牛》,以我喜歡的孟京輝話劇為靈感寫的歌,驚訝了一下。
民謠吉他Solo之后,他輕輕唱:
在我心上 留下的槍傷 到陰天都還會痛呢
……
用純潔去偽裝 用信任去埋葬 偽造愛情的不在場
宣告死亡 草草收場 留下一把懷疑的槍
……
我看見人群聚了 人群散了 歌聲起了 樂句終了 愛了不如算了
犀牛已瘋狂地撲向那支槍……
我轉(zhuǎn)發(fā)預告函到朋友圈。
自夸影響我逼格。正好拿他借雞下蛋,轉(zhuǎn)發(fā)預告函,號召朋友圈不要錯過本校著名原創(chuàng)音樂人的表演,等眾人排隊評論:一定去看另維女神!
這個我在寢室里不知不覺單曲循環(huán)《戀愛的犀牛》一整夜的夜晚,這個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朋友圈。
他回復我的轉(zhuǎn)載:狐朋狗友居然隨手給我加了個才女,失敬失敬。
我說:果真是狐朋狗友,隨手放路人進朋友圈,一點也不保護未來偶像歌手的隱私。周五見。
那一年期中考試剛剛結束的西雅圖晚秋,我和黃雨籬就這樣周五見了。
我和一個年輕的翻譯家,以及一群中國同學圍坐在一起,聊王爾德,聊瑪格麗特·米切爾,聊我們的生活為什么不能沒有文學。場面很安靜,似乎是話題太嚴肅了,于是我們中場休息,于是黃雨籬在主持人的介紹下,從人群中安靜地站起來,走到圓圈中央。
他在掌聲中低著頭緩緩前行,很老練,看起來是個舞臺老司機,也很羞赧。有一瞬間我很想去找他拜師學藝,學習如何把這兩種對沖氣質(zhì)良好地融合在一副表情、一套行云流水的動作里。
他手里拿了一把民謠吉他。
我起身,把圓圈中央的位置讓給他。
他坐下時小聲說了一句謝謝,還欠了一下身。
他開始撥和弦。
他的聲音在和弦之間輕輕地流淌出來。
還是那首《戀愛的犀?!贰?/p>
我已經(jīng)很熟悉那旋律了,在人群里,用沒有人聽得到的聲音跟著和。
我后來時不時地將《戀愛的犀?!费h(huán)播放,我寫會計作業(yè)寫到天將明的時候想,那個男生真有才華,不要埋沒了才好。
我后來沒有見到他了。
雖然同住過一棟寢室,似乎還是同一層,并奇妙地遇到過。
但大概因為朋友圈和院系隔得太遠了,再加上幾年年齡差,他還在熟悉大學的歲月,我卻將要畢業(yè),度過了全部在校園里漫步、曬太陽、牽手走不怕夜黑、閉上眼睛聞一朵櫻花落、花一個下午坐在噴泉前看云朵,細細思索新作里的一個用詞而不擔心時間流逝的時光。行色匆匆趕課、找工作和趕新書已經(jīng)形成良好的節(jié)奏和循環(huán)。我大半個身子離開校園,極少再接收來自里面的信息。
再后來,是今年了,我在北京宣傳那本終于銷量很好了的書《我們都是和自己賽跑的人》,從朋友圈定位發(fā)現(xiàn)黃雨籬也在北京。
而且偌大一個北京城,他就住在我的酒店對面。
我說,你怎么不上學?
他說,我休學回來錄專輯,錄完了就回學校。
他在網(wǎng)上眾籌,籌了兩萬多塊錢,想把他寫過唱過的好歌結集起來錄成專輯,寫詞譜曲唱歌錄制發(fā)行宣傳全程DIY。還沒錄完,之前參加的華大好聲音,學校里舉辦的唱歌比賽,做了音樂制作人的校友評委找到他,他輾轉(zhuǎn)又結識了一些北京的音樂人,音樂人想為他制作專業(yè)的專輯,讓他做長線的簽約歌手。
在他遇見這些際遇的年月里,我也從一個學校里有一丁點認可度的雜志寫手,變成了一個暢銷書作家,連人帶IP簽了影視公司,圖書業(yè)務有專業(yè)經(jīng)紀人打理。那棟1937年建成的磚紅色寢室樓里有我上下過無數(shù)遍的樓梯,有我在繁忙功課的罅隙里寫作寫得忘記自己忘記時間,如此度過的20來歲的無數(shù)個天黑到天明。
彼時,我們約在南鑼鼓巷說話,他正在學業(yè)和簽約之間躊躇,遲遲不能決定,與剛剛度過了這個階段的我聊聊意見。
我稱贊他活得有意思,他稱贊我活得有意思。我們都覺得自己日子過得馬不停蹄但還好不叫人悔恨和遺憾,也說好為了接下來能夠有效交流,禁止互夸。
我忽然又想起那棟已經(jīng)搬離了很久的寢室樓,它是全校唯一一棟獨居寢室,我選它,因為知道我需要大量獨處時間和不眠的夜,而黃雨籬說,他在那間狹小寢室里放了一套音樂設備,那設備幾乎把總面積占去了一半。
這是三年之后了。
我回到酒店,重新搜《戀愛的犀?!烦鰜砺?。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久違的熟悉的旋律已經(jīng)是網(wǎng)易云原創(chuàng)音樂榜的前10名。
我問:“已經(jīng)在動不動就能耗資六位數(shù)的專業(yè)錄音棚錄專輯了,你的低成本DIY眾籌專輯還做嗎?”
“當然還做!”
他說:“我很喜歡做專輯,我打算在眾籌的專輯里把每一首歌配一個故事,你幫我寫一個故事好嗎?”
“好啊,我就寫那首《戀愛的犀?!房梢詥幔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