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甄士隱家有個小丫鬟,叫嬌杏,是個小人物,書中涉及的文字也很少,初次閱讀者很少會去關(guān)注這個底層的小丫鬟,大家也很少將其納入研究的視線。最近,課余再讀《紅樓夢》,發(fā)現(xiàn)嬌杏這個小人物的眼光很不一般,有關(guān)這個小人物的一些文字頗值得玩味。
在《紅樓夢》第一回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這里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nèi)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quán)腮。這丫鬟忙轉(zhuǎn)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比绱讼雭?,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
雖然是在倉猝之間,“猛抬頭”看見的雨村,但甄家丫鬟看人確頗有眼光,既抓對象的表面,“敝巾舊服”,見出眼前的書生乃窮酸一個,又透過人物的表象,“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quán)腮”,看出此人內(nèi)在特質(zhì),一副“雄壯”之態(tài)。
甄家丫鬟看人很準,當年穿著“敝巾舊服”的賈雨村在科舉考試中果然金榜高中,雖然被上司尋隙參革,但上司與同僚一致公認其“才干優(yōu)長”。如果不看雨村在官場上所作的顛倒黑白、結(jié)交權(quán)貴、投機鉆營的惡行,單看他的為官履歷,由知府升轉(zhuǎn)御史,幾年后又升吏部侍郎,署兵部尚書,后為事降了三級,不久又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wù)等等,甄別士隱當年言其“必非久困之人”,不是妄加論斷。甄家丫鬟多看了雨村兩次,顯是認同主人的話,也以為雨村“必非久困之人”。
甄家丫鬟的此番眼力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與她在甄家的生活環(huán)境熏染有關(guān)。甄家丫鬟的主人甄士隱本是姑蘇閶門外十里街上的一個鄉(xiāng)宦,本地的望族,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天只是觀花修竹,酌酒吟詩,是“神仙一流人品”。甄家主人雖然為人恬淡,并不疏于與社會上各式人等的交往應(yīng)酬,對雨村這類落魄書生也并不看輕,常思接濟。長期耳濡目染,甄老爺?shù)难哉勁e止影響了甄家的丫鬟,她自然也就養(yǎng)成了一雙識人的慧目。
甄家丫鬟是一個生活的有心人,因此才會修煉出功力超出常人的慧眼。甄老爺日常間談?wù)撚甏宓睦Ь綘顩r及其未來的前途,小丫鬟默記在心。這次雖不認識雨村,卻也將甄老爺?shù)脑捙c眼前人物比照,從而得出眼前人物就是老爺口中所說“必非久困之人”的雨村。甄家丫鬟雖然未曾到過賈府,見過賈府里的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卻在生活的大課堂里學得了識人的本領(lǐng)。只要做生活的有心人,即使不曾飽讀詩書,領(lǐng)受圣人教誨,同樣能練就過人的本領(lǐng)。
不過,就雪芹先生的寫作本意,對甄家丫鬟識人的慧目并不認同,字里行間流露著揶揄與嘲弄。雪芹先生并未直接貶斥甄家丫鬟,而是用文學的筆法先寫她“猛抬頭見”,后又“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前面的“猛抬頭見”,在禮法上倒也沒什么可指責處,但后面的“回頭兩次”,卻有違封建時代女子做人的要求。生活在詩書望族之家的甄家丫鬟難道忘了圣人“非禮勿言,非禮勿視”的古訓嗎?
雪芹先生以漫畫式的筆法為我們描摹了甄家丫鬟“非禮而視”所造成的直接后果,“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在雪芹先生的眼里,雨村的“狂喜”之態(tài)因甄家丫鬟的“兩次回頭”所致,雨村的丑態(tài)其實寫的是甄家丫鬟行為之“丑”。
在整部《紅樓夢》里,賈雨村的仕途經(jīng)濟,投機鉆營、貪贓枉法都是被作者否定的,故而作者對違背古訓“非禮勿視”,多看了雨村兩眼的甄別家丫鬟也持否定態(tài)度,給她起的名字也語含譏諷——“嬌杏”,諧音“僥幸”。到了被雨村納為二房,嬌杏的故事結(jié)束時,雪芹先生更是明確地說她“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當然啰,曹雪芹老先生飽讀古圣之書,難免用“非禮勿視”那一套古訓來要求筆下的丫鬟。依照今天的道德標準來衡量,嬌杏卻是個對幸福生活充滿熱愛與向往的年輕女子,是個生活的有心人。她后來被雨村收為二房,又扶了正,獲得了那個時代底層女人的最大幸福,雖然如雪芹先生所說有“僥幸”成份,但不正是其勇敢地追求幸福生活的理想結(jié)局嗎?
我為嬌杏的眼贊嘆,更為嬌杏不甘沉淪社會底層,勇敢追求幸福生活的進取精神喝彩。
(作者介紹:孫彤,江蘇省射陽中學高三2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