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
這個春天,植物里的葉綠素爬滿了春日的山坡,天上淅瀝著滄桑的雨。陰雨的獵鄉(xiāng)像哭不夠的孩子,枕靠在低矮的山邊。河邊的柳蒿芽膽小地未曾冒出頭,空中的云朵絮得厚厚的,壓低了鐵青的天,壓傻了現(xiàn)在都不生長的灌木叢。
灌木叢下面,泥濘的臉依舊冷艷,雨水順著她的耳腮流淌,僵硬瘦弱的身軀靜靜地泡在從山坡上流淌下來的泥水里,把她本就白皙的臉泡得慘白……
五月的映山紅燒紅了整片獵鄉(xiāng)的山林,那不與人爭,驕傲灑脫的紅揉碎了伊曼跳躍的心。無法用更美的形容詞刻畫興安嶺上的鄂倫春女人,她們是自然堆積的美,像沒來得及融化的雪,晶瑩剔透,更像秋季里掛滿枝頭的山果沁人心頭。伊曼就住在這映山紅燃燒的托扎敏鄉(xiāng)。她站在紅花堆里眺望前方的岔路口,狩獵未歸的男人們已出獵半個月了,列奇就在這次出獵的隊(duì)伍里,她用勁兒攥了攥手里剛剛繡好的煙荷包,嘴角在陽光下甜甜地笑。心上人是個好獵手,挺拔矯健,高挺的鼻梁映射著深邃的眼睛,他總是在馬背上投給她帶著味覺的笑,那是一種散發(fā)著果味兒的微笑,伊曼知道,這就是山神白那查賞賜的愛情。一年以來,他們迎合著春雨去林子里采摘發(fā)情似瘋長的草菇,在晃眼的夏日去山野里奔跑,迷戀陽光的味道,在白樺樹睜著眼睛等待秋日時在草地上打滾、接吻。然后就像今天一樣,靜靜等待她的獵手狩獵歸來……
柔軟的愛情,水一樣流淌著……
記得上次男人們狩獵歸來,列奇專程走了十多里山路從供銷社用剛打的野物給伊曼換回一塊碎花布,把陽光下的伊曼甜得滿滿的,她躺在他懷里,使勁用鼻子汲取列奇身上的味道,他笑她,說:“你在聞什么?像我的獵狗杜日波兒!”
“我就當(dāng)你的獵狗好了,這樣就可以天天夜夜在你身邊了!”
列奇心疼地用力摟了摟她,“等我這次打獵回來,就去找你阿媽提親!你等我啊,然后多打幾只飛龍去供銷社給你弄一個山下漢族女人在身上擦的那種香香的東西?!?/p>
伊曼傻傻地笑,“那叫雪花膏,可能使用雪花做的吧?帕琪嫂子就有一瓶,味道香的,林子里的刺木果花兒都沒得比!”
“你這次出獵要早些回來,別貪多,今年的冬天太冷,村里的薩滿說,要有一場大暴風(fēng)雪了。要穿的暖和點(diǎn)兒,我一個人在村口等你老是想哭,她們都笑我沒出息,說怕你丟了回不來,你說氣不氣人!”
列奇眼睛里彌漫著暖人的微笑,“你就放心地在家乖乖地等著當(dāng)我香香的新娘吧!”
依依不舍的戀人碎碎的悄悄話,引來了這個冬日里的又一場大雪。
雪花,又開始偷偷地在夜里飄灑,出獵的隊(duì)伍還是沒有蹤影,九天了,伊曼每天呆呆地站在村口。
“出獵的男人們怎么還不回來?都走了九天了?”伊曼拽住路過身邊的嘎嘎舅舅。
嘎嘎舅舅花白的胡須爬了滿臉,把眼睛擠兌得小小的,慢條斯理地說:“不知道啊,這雪這么大,也不能總呆在林子里啊?我昨晚夢見去世的薩滿爺爺了,他在夢里一直在打一只通紅的小狐貍,這個夢可不好?!?/p>
“你別在這兒嚇我了!又喝酒了吧你?別胡說八道!看列奇回來我不叫他揍你!”
伊曼氣得滿臉通紅使勁兒地喊。
嘎嘎舅舅撇撇嘴,悻悻地走了,留下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伊曼,在越下雪越大的村口,瘦小的背影落滿了雪,把今年冬天的獵鄉(xiāng)襯得慘樣的白……
伊曼蜷在炕頭,天天守在村口凍得她高燒了一夜,阿媽不停地在罵:“沒見過這樣著急等男人的姑娘,丟死人了!”一直絮絮叨叨的話像彈珠一樣掉落了伊曼一整個頭疼的早上。鄰居家的小屁孩兒賽日汗淌著大鼻涕跑進(jìn)來,“伊曼娜楚!獵隊(duì)回來了!我嬤嬤叫我趕緊來喊你呢!快到村口了!”
伊曼像打了雞血似的披上衣服就往外跑,留下爐子旁邊熬肉粥不停罵她不知道害臊的媽媽。
伊曼扯著賽日汗瘋跑到村口,傻傻地笑,燒得通紅的臉洋溢著熱熱的幸福。
馬隊(duì)滿載而歸,獵人、獵狗、馬隊(duì)周身掛著雪霜,由于一直的奔波通身冒著熱氣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著村莊這邊挪動,孩子們越聚越多,老人和女人們都來了,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狩獵,獵物一定多,甚至有的小媳婦現(xiàn)在就盤算著去商店換點(diǎn)什么稀罕物回來。伊曼完全不理會她們在身后絮叨什么,她努力睜大著眼睛,希望在列奇還沒看見她時第一個跑過去。馬隊(duì)越走越近,伊曼卻看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甚至連他的獵狗杜日波都沒有看見。伊曼后腰躥進(jìn)一絲冷風(fēng),涼得她頭皮發(fā)麻,瑟瑟發(fā)抖,她焦急地跑著去問走在隊(duì)伍最前面的蘇和大哥,“列奇呢?阿卡!”
蘇和不看她,只是不時地回頭看著都在卸獵物下馬的男人們。
伊曼搖晃著蘇和,焦急的眼神滿是祈求。男人們都不說話,低著頭,伊曼焦急的聲音像哭,卻不見一點(diǎn)眼淚的影子。她跑到正在卸馬鞍的布乎隊(duì)身邊,用詢問的大眼睛驚恐地看著這些在林子里走了好久邋遢疲憊的獵人們。
男人們都低著頭,平時森林里矯健的獵手都成了大家閨秀不言不語,甚至連列奇最好的朋友托撲也不回答,默默地蹲在那兒猛勁兒地裹旱煙,眼里不知是嗆的還是怎么,不大的眼睛里斟滿了眼淚。
似乎知道了什么的伊曼,傻傻地挨個人搖晃,發(fā)出小小的聲音呻吟著,“列奇呢?咋不見他?你們咋不說話?”
蘇和是隊(duì)伍里年歲最大的,他不敢看伊曼憋紅了卻沒有眼淚的眼睛,“五天前我們就發(fā)現(xiàn)列奇掉隊(duì)了,他打的獵物最多,傻呵呵地逮誰跟誰磨叨回來就娶親。可……可……第四天的時候,路上的積雪太厚,雪越下越大,我們就商量著東西打的也差不多了該往回走了,大家都同意,雪太大了,看不清路,馬也走得乏了,我們、我們抄近走以前走的老路回家,大家都艱難地跟在隊(duì)伍后面,雪大馬走得慢,連狗都跑不動了,當(dāng)時也有掉隊(duì)的,但都找回來了,還是列奇找回來的,可是、可是誰都沒想到他能落在隊(duì)伍后面,當(dāng)時下的雪都直撲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大家才發(fā)現(xiàn)他掉隊(duì)了,我們也回去找了,可、可、可踩過的痕跡都叫雪覆蓋了,也放了幾槍希望他能聽見槍聲找到我們,我們扎營等他,也派布乎隊(duì)、滿嘎往回找了好幾趟了,可還是沒有他的一點(diǎn)蹤影,連雪地上的痕跡都沒有,可能、可能、可能在哪個拐彎的時候把他落下了,找了兩天,等了兩天還是沒有消息,我們就……伊曼你別哭,也許明天列奇就自己找回來了,雪太大了,真的,我四十多歲了頭一回遇見這么大的雪,白那查??!保佑列奇快快地回來吧,雪別再下了!”
蘇和的愧疚和男人們的沉默,充斥著伊曼所有的神經(jīng),就像憑空被夜鷹抽走了靈魂,伊曼兩眼一黑,倒下了……
媽媽的哭聲濕醒了昏睡了三天的伊曼,伊曼睜開眼,看見嬤嬤紅腫的眼,“列奇呢?剛才還在炕頭坐著摸我頭發(fā)喚我起來呢?嬤嬤,列奇去哪兒了?”
“白那查啊,把我拿走吧,把列奇給我的妞妞換回來吧,這個倔強(qiáng)的丫頭可咋整???”伊曼蒼老的媽媽哭泣著,無力地控訴著飄雪的蒼天、熟睡的山神。
“不可能,不可能,列奇剛才還在這兒呢,你又瞎說什么了吧你,要不他咋不等我走了!你說,你說你到底又胡說什么了?明天我們就成親了,你就不能叫我好好的啊,列奇是孤兒一定會好好孝順你的!你個刁老太太,你到底說什么了?”伊曼一邊癡癡地埋怨媽媽一邊搖晃著沉重的身體穿衣服穿鞋。
“你干啥去???燒了三天啦,米水沒進(jìn)你這是要去哪兒啊?瘋啦?死丫頭!”守寡多年的老阿媽干澀的眼睛里流著渾濁的淚,這淚像撒在傷口的鹽,疼得伊曼語無倫次,“我去找列奇!”用力地摔門走出去了。
外面的風(fēng)又帶進(jìn)了屋子里一米見方的雪花……
老媽媽坐在地上哭訴著,無力地絕望著,心疼著搖搖晃晃走在大雪天里的伊曼。
伊曼來到列奇的小土房外面,看著積了厚厚一層雪的屋外一個腳印都沒有,她看著這一點(diǎn)不陌生的房子,腳卻說什么也抬不起來,她就這樣站在屋外,飄灑的雪花像無聲的嘆息落了伊曼一身,落下了整個冬天里所有的慘白……
“列奇的馬回來了!”村子里不知誰在喊,伊曼迷糊著隨著喊聲跑去。
“看啊,真的是列奇的馬!”
慢慢往村子里走的確實(shí)是列奇的馬,伊曼認(rèn)得它,它也認(rèn)識伊曼,它不止一次地載著列奇和伊曼滿山遍野地跑過,伊曼慢慢走近它,慢慢地摸它的頭,也許是走得太久了,加上外面這樣的冷,馬背上、肚子上、睫毛上掛滿了霜,鼻孔里喘著粗氣?!八??你的主人呢?你怎么自己回來了?”從狩獵的隊(duì)伍歸來到現(xiàn)在四五天里,伊曼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哭,不,那不是哭聲,是一種哀嚎,就像天鵝失去了伴侶,狼失去了愛人的那種獸性的哀嚎,這哀嚎驚嚇走了棲在樹上的黑得詭異的烏鴉,也引來了家家戶戶跑出來的人。蘇和手里拿著草料跑向列奇的馬,“伊曼你先別哭,這馬累壞了,叫它歇歇吃點(diǎn)草料它一定能帶我們找到列奇,不對?。抗纺??列奇的狗怎么沒有回來?”
蘇和騎上了自己的馬聯(lián)合村子里其他的獵手們一起牽著列奇的馬出去找列奇,開始出發(fā)了,伊曼跌跌撞撞地跑來,她哭著央求著蘇和帶上她,“阿卡,你帶上我吧,我也去,他一定在等我,一定在哪里等著我,求求你了,帶上我吧……”
蘇和看著虛弱得慘白著臉的伊曼著實(shí)心疼著,“上馬吧!”
伊曼和蘇和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馬蹄不緊不慢,像是一種哀悼,沒有人敢說話,伊曼騎在愛人的獵馬身上,這熟悉的感覺隨著列奇的失蹤,隨著終于停了的大雪一起,點(diǎn)點(diǎn)地消失著。
過了一條遵守冬季命令結(jié)冰的河,馬,站住了,大家都在四處尋找蹤跡,伊曼慢慢下馬,挪動著邁不開的步子一點(diǎn)點(diǎn)向前方幾米之外的雪包走去,所有人都下了馬,他們屏著呼吸,看著丟了魂兒的女人用手挖尋著雪堆下面的什么,狗,是列奇的狗,它凍硬了,像一座雕像,它趴著,身上附著結(jié)了冰的皮毛和凍實(shí)了的忠誠,就像飯后依舊趴在主人身旁。伊曼馬上開始快速地用手挖開狗臥著地方旁邊的雪堆,大家靜止著思想靜止著時間靜止著身邊那熟悉的林子熟悉的風(fēng),依舊堅(jiān)挺的鼻梁俊俏的臉出現(xiàn)在了伊曼用凍僵的手扒開的雪堆下面,伊曼喊著,嘴里不知在大聲喊著什么,“啊!啊!啊!?。 币煌瑏淼墨C手們用手捂著無聲流淚的眼睛,蘇和趕快去幫伊曼,大家都圍了過來。不停落淚的伊曼用力地抱著列奇的頭,他的身體太重,蘇和喊著男人們幫忙把他放在極力想抱著愛人的伊曼懷里。伊曼不說話,滿眼愛意地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大家驚呆了,她露著雪白的肌膚,露著晃眼的乳房把列奇的臉焐在自己的胸膛,“好了,這樣就好了,一會兒就暖了啊,馬上就暖過來了啊!”伊曼喘息著一直在說,身后的男人都哭了,托撲用拳頭用力砸向身后的大樹,樹上的雪像哭泣的男人們無聲的淚大片大片地落下來,蘇和眼里斟著淚,勸伊曼,“伊曼,好了嗷,暖不來啊,妹子,阿卡知道你難受,暖不回來了,山神來接他了,讓他平靜地走吧,行嗎?咱領(lǐng)他回家,行嗎?妹子,聽話?。?!”伊曼哭喊著不撒手,死死抱著她結(jié)了冰的愛人,她嘴里絮叨著,哭著、笑著、罵著、嘴里哼唱著姥爺生前時常唱的薩滿調(diào),然后就再也一動不動,不哭不笑不說話,就像她的他一樣冰凍了情緒,冰凍了生命,在這多雪的冬天……
伊曼昏睡著,一天、兩天……
獵鄉(xiāng)的男人們,給列奇在西面的山坡上找了塊兒地方,埋了他,這個曾經(jīng)英俊的朝氣蓬勃的好獵手,這個只有23歲還很年輕的鄂倫春男人,在給他換臨行衣服時,蘇和在他的懷里找到了凍得梆梆硬的一瓶東西,有知道的人說,這個瓶子里裝的是女人往臉上擦的香香的,叫雪花膏……
伊曼昏睡著,兩天、三天……
在孤寡母親的呼喚和赤腳醫(yī)生的努力下伊曼醒了,不哭,不鬧。知道伊曼蘇醒的人們都來看這個可憐的姑娘了,其中有列奇的好哥們兒,有伊曼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有曾經(jīng)嫉妒伊曼美貌的年輕女人們。伊曼坐在炕角,不哭,不鬧,不說一句話。
蘇和來了,“伊曼,你要好好的啊,你還有嬤嬤,還有我們吶不是嗎?你就放手吧,讓他好好地走,好不好?”
蘇和邊說邊從兜里拿出個瓶子,“留著吧,他留給你的,在我們出獵那天從供銷社買給你的,你留個念想吧!”
伊曼終于有了反應(yīng),她跪著從炕角爬到蘇和身邊拿起那個凍裂了的瓶子,像呵護(hù)嬰兒一樣把它摟在懷里,又蜷縮回了炕角,她哭了,眼淚默默地掉,像極了冬日里的雪花,簌簌地落,覆蓋著大地,覆蓋著屋子里人們的淚眼,覆蓋著伊曼的愛情。
伊曼瘋了。
春天來了,融化后的積雪似眼淚一樣順著房檐流淌,伊曼媽媽出去撿柴火的工夫回來發(fā)現(xiàn)伊曼又不見了,老人家佝僂著腰像干巴的快斷了的枯樹枝往西面的山坡走去,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但依舊不失美麗的女人依偎在一個沒有墓碑的土墳旁邊,這已經(jīng)是三年里第幾百次來這里找伊曼,她自己都記不清了,從當(dāng)初的憐憫到現(xiàn)在的傷心氣憤,她一句話不說,上去開始打伊曼幾個嘴巴子,然后開始拽著她往家走。伊曼不說話,不哭,不鬧,摘了摘墳頭上的草,就由著媽媽拽回家了。老太太嘴里罵著,心里哭著,“我還能活幾年,你這樣下去我死了你怎么辦?怎么辦?咱倆一起死去吧!”
夕陽下的山坡上,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人、一個不哭不鬧的瘋女人,和一座沒有墓碑的孤墳影映襯著裊裊炊煙的村莊。
蘇和和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伊曼媽媽的難處,本就守寡多年體弱多病還要照顧一個瘋了的女兒,就托人在鄰著托扎敏鄉(xiāng)附近的吉文鎮(zhèn)子里給伊曼找了個人家。男人姓李,從外省來的,四十多歲光棍兒一個,靠體力干點(diǎn)兒零活起碼養(yǎng)得起家。老人含淚答應(yīng)了,對于她這樣一個不知生命到哪天的老人總要在閉眼之前給伊曼找個依靠。第一場雨下透了土地的時候,伊曼出嫁了,他們知道她有問題也沒有辦什么儀式,草草地給村里的孩子們發(fā)了糖給老太太買了點(diǎn)糧食,就把伊曼接走了。據(jù)說伊曼也沒有任何陪嫁,只是拿走了一個破破的雪花膏瓶子……
春夏秋冬交替著大興安嶺森林的顏色。
伊曼媽媽聽蘇和聽鎮(zhèn)子里的人提起婚后的伊曼懷孕了,從孩子降生后伊曼的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愛說話愛笑了,老太太樂壞了。因?yàn)椴桓胰タ匆谅赂貋?,快兩年了老人一直沒去看過伊曼,她商量著讓當(dāng)上了村長的蘇和,陪她去那個從沒去過的鎮(zhèn)子里看看女兒伊曼。蘇和領(lǐng)著老太太搭乘著政府的順風(fēng)車來到了這個陌生的鎮(zhèn)子,大街小巷里都是漢族人居多,老太太聽不懂也不會說像個靜止的石英鐘只在蘇和說話的時候報何時。蘇和用不流利的漢話問著路人找到了據(jù)說是伊曼男人的家。破舊的房子里什么都沒有了,破碗和盆凌亂地扔了一院子,屋子里通紅的尿布散落一地卻不見伊曼、孩子和那個姓李的男人。就在這一老一少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隔壁鄰居一個中年婦女手里還拿著個水瓢進(jìn)來了,破鑼嗓子嘞嘞了一大堆,老太太一句聽不懂,但是看到蘇和憤怒的表情和含淚的眼,她知道,伊曼出事了。
婚后的伊曼一直是不言不語傻傻呆呆的,直到生了孩子后居然開始說話了,雖然不流利的漢語,但是鄰居們知道了這個瘋女人生了個兒子,叫李——列奇。剛剛開始有所好轉(zhuǎn)的她突然有一天大哭大鬧在找孩子,左鄰右舍地翻啊,嘴里喊著“列奇、列奇!”后來知道了,她那個喪盡天良的男人把孩子賣了,走了,把她自己扔在了家里。家里什么都沒有了,連做飯的鍋都不見了。鄰居們可憐她給她口吃的,后來發(fā)現(xiàn)從孩子不見以后她越發(fā)地瘋癲了,鎮(zhèn)子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個鄂倫春女瘋子,光著身子不穿鞋成天在大街上找孩子……
蘇和領(lǐng)著早已泣不成聲的老太太開始順著中年婦女嘴里說的那條街去找,開始卻一直找不到,問過了街邊的商戶都說好幾天沒見那個瘋女人了,因?yàn)榭偸遣淮┮路貪M街跑,派出所的接走好幾回了,可能在派出所。蘇和和老太太又去了鎮(zhèn)上的派出所說明情況后,知道他們也有三四天沒見她了,以為家人接走了。四處碰壁的老太太和蘇和沒辦法的情況下只好留了聯(lián)系方式回家等消息了。
五月的陰雨一直持續(xù)著,林子里的映山紅把托扎敏鄉(xiāng)的山燒得血紅,那紅像傷口里的淤血,映著雨后慘白的天。伊曼媽媽在跑進(jìn)院子的呼喊聲里驚醒,后院的烏娜吉?dú)獯苓M(jìn)屋,“娜楚!快跟我走,快點(diǎn)!伊曼!伊曼!”
老太太夢游一樣跟在烏娜吉身后小跑,那熟悉的路,那熟悉的山坡,去山上摘映山紅花的孩子們在一個墳包上發(fā)現(xiàn)了抱著墳頭死去的女人。老太太知道是女兒伊曼回來了,雨后沖洗過的臉龐依舊美麗動人,嘴角的微笑粘在了親吻墳頭的嘴上,老人佇立在那里,她撥了撥女兒凌亂的頭發(fā),小聲地說:“這回你倆再也分不開了,高興吧!孩子!”
伊曼是鄂倫春語“下雪”的意思,伊曼就是雪天出生的,她晶瑩剔透的美不次于漫天飛舞的雪花。
獵鄉(xiāng)冬天的第一場雪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來了,覆蓋了冬日的托扎敏,覆蓋了山林里落日的余輝,覆蓋了西面山坡上那緊緊挨著的永遠(yuǎn)沒有墓碑的兩座孤墳……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