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梅
我住的小區(qū)只有一棟樓,29戶人家。很大的院子,擠擠地停著很多車。光光的水泥地面,夏季散熱,冬天散寒,連棵草都沒有。年年初春我會向物業(yè)提交在院中心建花池的計劃。結果,年年被否定。因為建了花池就會少好幾個停車位。于是,我家窗前那個樹杈就更顯珍貴了。
這樹杈是從相鄰的學校院子探過來的,我去那邊看過這棵樹的根部,粗壯,挺拔。我剛搬到這里時,它就像現(xiàn)在這么茂盛。它用顏色標出四季,而且總是先知先覺。春天時院外的樹剛冒芽它就已經(jīng)開始放葉,用綠色向我宣告漫長的冬天結束了。我的心跟著它蠢蠢欲動起來,想出行,想美容,想換裝,想戀愛……沒頭沒腦地想,翻來覆去地想。而它,就在窗前,靜靜的,漸漸的,更綠。綠到濃密。
夏日,它已綠得密不透風,像個大遮陽傘罩在窗前,家里變得潤涼。我把所有的活動都挪回家里,讀書,寫字,絮絮叨叨地睡覺。睡醒后,坐在窗前,再絮絮叨叨地看那棵樹。
我常想,它如果是一棵果樹就更好了,這樣濃密過后還有果實。可惜它不是。
到了秋天,葉子跟著秋風去流浪,樹上只剩一些枝杈孤寂在那里,它像一幅淡染的寫意。如果閑,我還是久久地注視它,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一直想到這棵樹開始呼呼啦啦地搖動寒冷。
葉子都掉光時會看到它有一個樹杈是橫長的。開始我還以為它是掛上去或斷下來的。剛搬到這里時,是初春,我每天都在擔心它會砸到誰。常提醒兒子進出家離這棵樹遠點。后來,樹突然綠了,那根橫長的樹杈也跟著綠了,而且還在濃密中隱藏得很好。原來枝杈是和樹長在一起的。那它為什么會橫長呢,它也想特立獨行嗎?
我忍不住好奇,在某個夏日夜晚,順著院墻爬上這棵樹。從小到大我都是爬樹高手,所以,找到那個枝杈一點也不難。
枝杈曾經(jīng)和其他枝杈一樣,是向上的。但在它很小的時候,應該是像蠟燭一樣粗的時候,有人把它拉下來,也許是風。可能是想拉它去做別的什么,或根本就是看它不順眼,可拉到最后又放棄了,所以枝杈還有一小部分和大樹連著。枝杈就是靠剩下這連著的一小部分活下來的,它慢慢長平傷口,長到大碗口那么粗。被撕裂處,留下寬寬的疤痕。我試探著坐在上面,它竟然結實得晃都不晃。那傷口像一只眼睛,瞪瞪的和幽藍的夜色對視。
當我看到枝杈的葉子是橫方向的,便對這棵樹心生敬意。撕裂,疼痛,都沒有讓它放棄生長,很難想象自愈過程有多么漫長。
為了長平傷口,這棵樹選擇了橫沖直撞。
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爬不上那棵樹。嘗試過很多次,想再爬上去看看那個傷口,都是以失敗告終。而那棵樹,茂盛依然,年輪在心里。橫長的枝杈很好地藏在濃密中。
奶奶六姑我
奶奶不喜歡女孩,她一連生了六個女兒,聽六姑講,奶奶生到她時,爺爺已經(jīng)沒有等消息的勇氣,獨自一人進山采藥。奶奶生完也不敢看,有氣無力地問接生婆丫頭?小子?接生婆把包好的孩子放在奶奶身邊說“千金”。聽到“千金”,奶奶呼的坐起來,狠狠踹了襁褓中的六姑一腳。襁褓在炕席上滑出很遠,最后卡在炕柜下。
六姑結婚的時候要了這個炕柜作陪嫁,奶奶答應了,也許是因為愧疚吧,因為她那一腳讓六姑瘸了一輩子,還嫁了個瘸子。六姑父雖然腿瘸,可心眼好,新婚第二天就和六姑一起,把那個炕柜劈稀巴爛,燒火了,六姑現(xiàn)在提起來反而很遺憾。她說:那個炕柜要是留到現(xiàn)在就值錢了,明清家具現(xiàn)在很時尚的。
我爺長得有點像魯迅,精瘦精瘦的,小個子。他很懂得養(yǎng)生之道,午夜打坐,清晨太極,喜歡行走。記憶中我們最完整最友好的對話是“吃飯了,爺”,“來了”。
爺爺不喜歡我,也因為我是女孩。他每次看我哥他們胡子都是笑的,只要目光落到我身上,笑容頓失,我便很不屑地轉身去玩別的。爺爺從來不好好喊我的名字,總是帶很長的尾音叫我“丫頭片子”,那時候我就想,丫頭就丫頭唄,還片子,誰“騙”你啥了?后來我叫他“那老頭”,他倒也不在乎,也不向我爸媽告狀。我們相安無事。
奶奶當然也不喜歡我,她不許我抱娃娃,常常從我懷里搶下娃娃狠狠扔到一邊。她說:這女人就是抱孩子的命,天生就會抱孩子,這么小就抱娃娃,抱到啥時候是個頭!
媽媽工作忙,但也沒耽誤生孩子,生了三個哥哥之后媽媽已經(jīng)四十歲了,可媽媽就是想要一個女孩,爸爸也想。老天有眼,我降生了。我的三個哥哥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但他們拒絕照看女孩,所以,我是六姑帶大的。
六姑喜歡我,我的花衣服,花書包,花手帕,花發(fā)卡都是她給我買的,六姑比我爸大四歲,小時候偷偷和教爸的先生學了很多字,自己能讀書,會講很好聽的故事。嫁六姑父后,兒女雙全,日子過得平靜幸福。六姑父人好,知疼知熱,一人賺錢養(yǎng)家。六姑每天吃齋念佛,做飯洗衣照顧我們。那年地震,她為了抱著睡得像死豬一樣沉的我往外跑,把腿磕在門檻上,舊疾又添新傷,臥床好幾天后,再能走路時好像更瘸了??伤€是笑著看我裝瘸。我的保留節(jié)目就是:學六姑父走路。
六姑今年84歲,前些年還長出了新牙和新頭發(fā),我去年回家,她來我爸家,還是很精神,比他小四歲的老爸,只有羨慕的份。上下樓不用別人扶,雖然一瘸一拐的,但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耳朵有點背了,和她講話要很大聲。我問過她恨不恨我的爺爺奶奶,她說:沒恨過,就是一直都怕他們。
從小到大,爸媽都很疼愛我,所以我從來不在乎爺爺奶奶的眼神,更體會不到六姑的心情,但我還記得六姑畢恭畢敬侍候已經(jīng)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時的樣子。
我常想,如果奶奶活到現(xiàn)在就好了,讓她看看,女人不只有抱孩子一種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