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陌生的表哥
“小時候我?guī)н^你?!弊苑Q表哥的人說。
表哥找到我,我正在水龍頭前搶位置洗缽頭。一溜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寒涼的水,擾攘人聲有爭執(zhí)的也有打趣的。我是沉默的那一個,只到期中期末考試成績張榜公布那幾天,我的話會多起來。
“你很得意年組第十二名?!闭f話的是我同宿舍同年組不同班的同學(xué),他站我隔壁洗缽頭,拿仰望星空的眼光看著我。大紅光榮榜貼在學(xué)校宣傳欄。宣傳欄豎在校門入口的圍墻邊,黑油油一排,像常年停放一列煤炭車,格外吸人眼球。昨天傍晚紅榜貼上去的時候,我第一時間看到,行草毛筆字,紅紙邊數(shù)點糨糊還沒干透。如我所想,年組前二十名上榜,我在第十二名。年組二百五十七個學(xué)生,我總分排在第十二名。班主任說加把勁后年能考上一中,我知道保持這個成績也能考上一中。
“你是胡草本,我表弟。”他站在我身旁靠后的地方,靠前是爭搶著洗飯盒、洗缽頭的學(xué)生。二百來個寄宿生,只有二十二個水龍頭,大家亂哄哄地搶,誰想排隊就等著最后一個洗。
“他是胡草本?!蔽疑砼陨嵊褤屜日f。
缽頭是古老的制件,陶土燒制,上一層黑棕色陶釉,笨重易碎。
洗了缽頭淘米,米拿塑料袋兜上。我一餐限吃三兩,一個熱水瓶鋁蓋幫我把關(guān)。三兩米蒸熟,膨脹到缽頭中腰,空出的上半截深幽廣闊,我的肚子也像空出半截,堪可走馬。舍友的應(yīng)答打住我傾倒白米的動作。這當(dāng)口我被人擠了出來,米一半留在缽頭,一半留在塑料袋里,被我隨手帶出來。我看到自稱表哥的人,修長黧黑的臉,頭發(fā)毛茬茬豎立,牛大眼睛混沌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你是我表哥?”我說。
他穿黑色舊襯衫,外面披一件褪色的黑褂子。我很困惑在哪兒見過他,又好像從未見過他。
“我是你表哥,你大姨的兒子。”
我確定我有大姨,聽我爹說還有二姨三姨。我娘死后,我們不大來往,有事也是我爹出面,與我何干?可表哥忽然一早找來,奇跡般認出我,我很納悶。我兩歲沒娘,跟他們不相往來。不是他們不來,是我爹帶我出來,遠離那個生我的地方,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讀書的時候央求化肥廠子弟小學(xué)收留我,爾后,我順理成章考進這所中學(xué)。班主任預(yù)言,我有希望考上省重點———一中。就這些。驀地冒出一個黑臉表哥,我很煩惱。表哥還要我跟他走,我更煩惱。
我說我要上課。
表哥說:“你讀書那么好,耽誤幾天不礙事?!?/p>
我說我不去。
表哥說:“你得去,這事情太大了,不去不行?!?/p>
我說什么事這么大。我印象里除了死娘無大事,娘死的時候我屁事不懂。
“天大的事,”表哥說,“你不去會后悔一輩子?!北砀绫砬槟?,好像真有什么大事和我有關(guān)。我被表哥嚇著,害怕真有大事,跟舍友說你幫我寫假條,請兩天假。我從未請過假,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包括感冒發(fā)燒,請兩天假班主任不會責(zé)怪。
我一去五天(后三天我生了一場病,躺床不起)。傍晚踩著霞光回到學(xué)校,人脫了形,身上臟兮兮像叫花子。這是題外話。
我跟自稱表哥的人從食堂走出來。
食堂在校園最里頭,從里頭走出,要經(jīng)過一棟青磚老式教學(xué)樓,一排花崗巖板條圍墻,圍墻前有幾叢毛竹。離上課時間尚早,沒有誰和我打招呼。只有風(fēng),好大的風(fēng),刮跑地上干枯變形四處打卷翻轉(zhuǎn)的毛竹葉,制造一個零亂的陰天早晨。一片毛竹葉從我眼前刮上半空,在橫空電線上稍作停留,兜轉(zhuǎn)頭滑翔落地,翻了個跟斗,像忽然失去重心的跳高運動員,慘敗落幕。
季節(jié)有著肅殺的況味,我驟感凄涼與不安,沒來由地,想跟陌生表哥說說話。表哥佝僂后背,一味低頭趕路,我緊跟的步伐因吃緊而亂套。
表哥走過宣傳欄稍作停留。寫我大名那張大紅紙掉下一角,隨風(fēng)上下翻飛。表哥大概沒看見大紅紙上他表弟的名字,自顧繼續(xù)往前走。出了校門,表哥停步,等我趕上他。表哥對身邊的我說:
“小時候我?guī)н^你。”
“我不記得了?!?/p>
“真不記得?”表哥邁步,“沒良心的家伙?!北砀绺砂鸵恍?。
“是不記得,你想告訴我什么?”
表哥身體哆嗦一下,眼睛望著遠處,幾根插天煙囪像祭天蠟燭噴吐裊裊黑煙。黑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天堂方位。我目眩,收回的視線落在近處,大片甘蔗林俯仰波動濃淡過渡變幻的綠意。幾個孩子從甘蔗地鉆出來,手上抱住粗長甘蔗猛啃,咀嚼出甜蜜聲響。
良久,表哥說:“在我們外婆家,我?guī)н^你,那時候你娘,也是我姨,生病,沒奶水,你嚼我手指頭?!北砀缭凇巴馄拧焙汀拔乙獭奔恿酥匾?,仿佛她們有多重要。
“可是,我沒有印象?!?/p>
表哥唉地長嘆,很失望,好像嘆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我聽說外婆是個瘋婆子,他姨,也是我娘,打小抱出去做童養(yǎng)媳。后來,我娘和我爹合巹,瘋婆子認了我娘。大致如此。
表哥輕甩手臂行走,十根手指黑乎乎,我看了想嘔吐。肚子里是否殘留表哥手指毒素,想想后怕,剎住腳不走了。
表哥走出一段路,發(fā)現(xiàn)我沒跟上,倒回頭,臉黑如同扣上一口鍋。
表哥說:“走吧,這件事慢了就趕不及?!?/p>
“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p>
仿佛被下了迷魂藥,我發(fā)狠地往前趕,趕上表哥;我發(fā)狠地往前跑,甩下表哥。我預(yù)感真有什么大事等著我。昨晚躺在宿舍通鋪做了一個夢,不是發(fā)紅榜的美夢,紅榜昨天傍晚發(fā)布了,沒懸念。是噩夢,具體夢見什么,被起床鈴聲敲了幾下,記不清了。人一輩子要做多少夢,都記得起來,一生一世都活在自己夢里,那是啥滋味。
表哥氣喘吁吁趕上我。他沒有責(zé)難,我?guī)退麚寱r間。表哥超過我,噼噼啪啪往前跑。他穿塑料人字拖,跑起來節(jié)奏感特強。我穿爛布鞋,上課不準(zhǔn)光腳,不準(zhǔn)穿拖鞋。班主任變態(tài)狂,沒收拖鞋,擲鐵餅一樣把學(xué)生拖鞋從樓上投擲出去。
表哥跑出一段路,看到我遠遠落在后頭,慢騰騰移步換景。表哥噼里啪啦跑回來,臉一沉,黑如舞臺上包公,惡狠狠地說:“快點哦,祖宗,人都死了好幾回了?!?
“誰死好幾回?”我發(fā)問。
表哥輕拍一下嘴巴。
我懷疑他嘴巴上停了一只蒼蠅。
表哥笑了,說:“沒,沒人死。這么好的天氣怎么會死人!”表哥抬起拍嘴巴的手,指著遠處。
他沒叫我看,我還是看了,順著他黑如炭的手指,我看到煙囪走沒了,迎面走來遠山。遠山蒼灰,連綿起伏,排山倒海,似要撲過來。我趕忙收回眼睛,看到腳下的一條機耕路。路旁高高甘蔗地,低低菜地,呈棋盤狀參差排列。天和地暗中舉辦一場博弈,我和表哥誤入棋局。
我很疑惑,一早鬼使神差跟表哥出來,沒有明確動因,卻走上了一條老路———一條通往我父親工地的路。我承認閱歷不如表哥,估摸表哥快四十歲,是唯一跑到學(xué)校認我做親戚的親戚。我有沒有感動的成分不好說,看到親人,我才跟出來。表哥好像在糊弄我,帶我去往父親工地的老路。天下路有千萬條,這是一條我一個月走一次的傷心路。父親是個悶葫蘆,他用嘆氣跟我對話。
父親活得不容易,他待的工程隊,俗稱土建隊,小工頭招攬一眾懂技術(shù)的游兵散勇,承攬化肥廠修修補補雜碎工程。我父親在土建隊搞水電。他哪兒偷學(xué)的技術(shù),我無從知道。他用技術(shù)養(yǎng)活我,這就夠了。夠了嗎?我不喜歡父親。想過現(xiàn)在要能養(yǎng)活自己,我會遠離父親,一年半載看望他一趟。
“我不走了。”我立定一塊刻著公里數(shù)的小石頭前。
表哥變了臉色,黑里透著瘀青。他推一把我,說:“不去不行,你會后悔兩輩子。”
我說:“后悔就后悔,有什么要緊?!?/p>
“很要緊,去了你就知道有多要緊?!?/p>
他又推了我一把,這一把使了點勁,我踉蹌出一段路才站穩(wěn)。一路上我?guī)缀醣槐砀缤浦撸菜莆易卟粍?,表哥助力。這顯然很滑稽。裝滿一車捆扎甘蔗的拖拉機從我們身邊突突而過,司機怪異地看了我們一眼。
眼前一屏橫山。通過橫山間的埡口,跳出一片群山拱圍的大盆地,山的這邊是大片低矮民房,山的那邊是大片烏黑廠房,兩根大煙囪拔地而起?;颐擅傻奶炜胀淌蔁焽杳俺龅臑鯚?,隱約傳來刺啦刺啦鍋爐排放水蒸氣的聲響。
機耕路接上橫貫的馬路,車過處,路面煤塵四起。表哥的腳走到黑,他在分岔的馬路口停住,手搭涼棚左右觀望。沒有灼目日頭閃眼,表哥的動作可笑。他似在判斷走哪條路,一時拿不定主意,臉上疑慮重重。表哥給我的印象不好,心事重,憂疑多慮,不像日子過舒坦的主兒。冷不丁多出這樣一位親戚,我有著不祥的預(yù)兆。假如此時還在學(xué)校,他提出跟他出校園,我斷然不會答應(yīng)。現(xiàn)在路走了大半,倒要看看他葫蘆里究竟裝著啥藥。
表哥認準(zhǔn)我走上的岔路,追上我,與我并排行走,臉上露出諂媚,說:“表弟,我有個堂妹,人長得很漂亮,這么說吧,像影星劉曉慶?!?/p>
表哥在看我,腳下絆了一下,往前趔趄一步,站穩(wěn),扭頭對著我。
這里有訂娃娃親的傳統(tǒng),鬧出過指腹為親的娃娃親長大后解約的鬧劇。這些年傳統(tǒng)淡化了些,但沒有完全化掉。父親也萌生過念頭,沒有誰家看得上家貧如洗、單丁獨苗的我,父親才作罷。表哥啥意思?想把他堂妹“劉曉慶”許配給我做成娃娃親?我呢?在年組成績第十二名,準(zhǔn)能考上一所好一點的大學(xué),將來做公務(wù)員人五人六,要不要貌美的鄉(xiāng)村女娃“劉曉慶”做老婆?表哥找我來,是要當(dāng)著我父親的面撮合?
見我機械行走的呆樣,表哥說:“我堂妹不單單貌美,還很能干?!?/p>
“不說這些好不好,”想到跟表哥白跑一趟,心里窩火,語氣生硬。
“好好,等看到你爹再說,”表哥神神道道,“你肯定看得到你爹?!?/p>
這不廢話嗎?我懶得理會。
表哥沒帶我進廠區(qū),他帶我走進離廠區(qū)還有一里路的獨立樓院。院子里花圃、回廊、池塘、大樓排列有序?;ㄆ月浼t滿地,池塘淤著黑水,回廊像油了一層棺材漆,大樓瓷磚不見白底色?;ㄊ铝懵涞膱@圃,也鍍上黑邊。一處黑院落,太晦氣了。我隨表哥走到二樓小會議室。會議室坐著幾個人,個個有頭有臉。他們舒適地坐在皮沙發(fā)上,整個身體嵌入皮質(zhì)里。
他們看到表哥,動了動身子。只有一個腦袋圓乎乎的胖子站起來。他吐著煙圈,煙圈飄飄上升,擴散。他臉朝天花板,對空冷漠地說:“來了?”
“來了?!北砀绲椭^,謙恭地站立,手放前擱后,最終放進褲兜。
我哪見過這陣勢,像被老師叫到校長室,低頭瞅著黑乎乎的豁口鞋尖,單等劈頭蓋腦的批評。
“你確定監(jiān)護?”
“是的?!?/p>
監(jiān)護?啥叫監(jiān)護?我云里霧里,捋不清思路。胖子叫了一個人的名字,那個提著黑色包的中年女人從舒軟沙發(fā)上站起,走到會議室中央橢圓形會議桌前,拉開提包,摸出兩張紙,展開,鋪在桌面,叫簽字。
表哥畏畏縮縮走近,被無禮拒絕?!澳悴荒芎灒麃??!?/p>
他,指誰?
表哥扭頭看我,五官走樣,滿目驚恐,像是被什么嚇到了。我越發(fā)疑惑表哥神神道道,究竟拿我演一出什么戲。
“你,過來!”胖子手指上夾一支煙,黑如熏肉的短胖手指猛然使勁,指向我。一團柱形煙灰斜著掉落地,露出煙頭一點劃動的火星。他命令的語調(diào),簡短有力,不容置疑。
我哪見過這等正規(guī)到殘酷的陌生場合,上年紀的表哥尚且從到躲一邊,我豈敢不聽指令?哆哆嗦嗦走過去,每走一步,大腦便麻木一點,挨到桌邊,感覺不到自己呼吸和心跳,接過中年女人手上的黑色鋼筆。不容我發(fā)呆,她指著斜拼一處的兩張表格點了兩下,這兩下都點在長方形框格當(dāng)中,說:“寫你姓名!”
又是命令語氣。
我機械地照她指點的框格,下意識寫下:胡草本。手抖顫,老師看好的字,我寫成四仰八叉,像三處散落的細木炭。
寫完,呆呆的,等她下一個命令。
她不合時宜露出笑顏,從包里掏出一扎牛筋捆扎的錢,紅艷艷的錢,送到我面前,我挨蜂蜇似的收緊手臂,表哥五根焦黑手指已經(jīng)搭上錢。
“你別管!”她大眼一瞪,喊道,“你拿著!”
一扎硬繃繃的錢兀然杵到我眼皮下。我像看到一把火星四濺的火鏟直直捅來,本能跳開,內(nèi)心充滿末日絕望。我實在吃不準(zhǔn)是現(xiàn)場還是夢境。
表哥黑臉緊繃,低聲說:“草本,你接下?!?/p>
我還在猶豫,表哥沖上來,抓過我的手,強制摁到托在女人掌心的錢幣上。我哪摸過這么厚的錢,心里似有一只捕捉蟲子的青蛙在蹦。
“拿著!”女人一聲斷喝如驚雷。
我身子一震,手自然抓住這疊錢。
我怯怯地抬頭,先看到一張女人的方臉,接著看到表哥瘦長黢黑的臉暈淡出似紅非紅的一抹,意外看到有人拿著相機朝我們咔咔拍照。
“這事妥了,你們可以走了,有我們的人在現(xiàn)場?!迸肿雍诤鹾醯呐质种复料虼箝T,下逐客令。
我沒動。
表哥謝過他們,一把搶過抓在我手上的錢:“我?guī)湍惚9堋!?/p>
我訝異表哥的黑褂子居然塞得下一扎厚厚的錢。
表哥領(lǐng)著我走出大門。我感覺大難臨頭,大粒虛汗順著額頭滾滾而下。我慢吞吞地走,表哥急壞了,雙手一拽,拖住我一溜小跑,快步跑過化肥廠外圍墻,廠里突然冒出的一股水蒸氣沖倒表哥。表哥帶倒我,滾到黑黢黢水洼。表哥一骨碌翻起,摸一把藏錢的胸口,舒一口氣,吸一口氣,使勁拖起無辜望著他的我。表哥一手拷緊我手臂,勁頭大過貨車,像風(fēng)神帶動我向前飛翔。我與地面如蜻蜓點水,若即若離。風(fēng)從耳邊刮過,刮破耳膜的耳朵隱隱作痛。
終于落地,來的是我父親帶我到過的地方,一排偌大污水處理池,最終排入河流的水卻黑如汽油。池子旁長著稀稀拉拉枯黃的草,一群人正向這邊觀望,看到表哥卡我手臂呼哧呼哧跑來,壓抑聲音相互提示:“來啦,來啦,來啦……”
跑近時,他們主動讓開一條道,像拉開的黑色帷幕。我看到我父親躺在一塊門板上,身上黑黑濕濕粘著一層油,肚子鼓脹如水牛,臉卻是被洗過。我從粘著一層油的臉上認出父親。父親眼睛睜得大大的,滯留著瞬間死亡的驚駭。
父親的后事
當(dāng)天下午,父親尸體被運回村口停放。表哥央求工頭,讓化肥廠派一部車,工頭不理這個忽然冒出來的表哥。表哥拽過我,給工頭下跪磕頭。我見過父親粘滿油污濕淋淋的尸體,嚇傻,任由表哥擺布。表哥說下跪磕頭,我就下跪磕頭。
工頭動了惻隱之心。他一開口,廠長答應(yīng)了。廠里一部銹跡斑斑的卡車說到就到,停在污水處理池旁。
表哥拉住我給司機下跪磕頭,被司機一把撈住,說:“免了,免了?!?/p>
司機有點厭惡,跪下去的地方是草泥。司機是個和善人,年輕,壯實,雙下巴。裝尸體晦氣,按例給彩頭。表哥唏噓這孩子沒爹沒娘,可憐。司機和氣臉一翻,翻出難看的一面,呵斥:“你有完沒完?”
司機一生氣,表哥給的一個小紅包被粗莽地推回去,轉(zhuǎn)身爬上駕駛室,突突發(fā)動引擎。表哥忙拉我從車頭轉(zhuǎn)到車后斗。我身上污泥干透后硬繃繃的,行動艱難地爬上車斗。車斗里,一副黑漆漆的小棺材,是表哥臨時叫棺材鋪送來,草草收殮父親鼓著青蛙肚子的臟兮兮身體。蓋棺時出了麻煩,兩個工友站到棺材板上踩踏,好不容易才將父親盛滿水的肚子踩癟下去。我卻像一根木頭,聽任棺材鋪伙計罵罵咧咧地釘棺材,油黑漆。他們齊齊吆三喝四抬著棺材上車。
我剛站穩(wěn),車隆隆往前開。父親忽然變成恓棺材,我沒緩過神,內(nèi)心被惶占據(jù)。打小害怕黑幽幽棺材,現(xiàn)在局促到幾乎貼著棺材。
車開得很慢。
表哥要我哭。父親工友要我哭。我哭不出來。我試了試嗓子,還是哭不出來。自打在污水處理池旁見到鼓著青蛙肚子,全身上下粘一層黑油的父親,我沒哭過一聲,流過一滴眼淚。
后來,父親的死成了我一個心結(jié),他死得很冤。污水處理池堵塞,父親他們拿抽水泵抽水,抽著抽著,抽水泵罷了工。抽水泵沉在水底,蒙了一層油的池子像蓋上一層毛氈,啥都看不見。抽水泵大幾十斤重,扯不上來。父親一急,三兩下剝掉衣服,蹬掉鞋,扶住水泥池邊探身試腳。腳剛?cè)胨?,父親渾身一擰,像一條被鯊魚拖住尾巴的海豚,直戳戳入了水,瞬間活活電死。
表哥見我不哭,很氣憤,抬腿踢了兩腳我腿肚子,試圖踹疼我哭。我晃了兩下,沒感覺疼,沒哭。
父親工友說阿頭蒂叔活得很不值,死了沒人哭。
他們在車上的風(fēng)中議論,話讓風(fēng)扯成一截一截,聽不真切。
車過橋過涵洞,我喉頭忽然發(fā)癢,照他們的意思喊了。
我哭腔哭調(diào)高喊:“爹,過橋了,跟我回家?!?/p>
我哭腔哭調(diào)高喊:“爹,過涵洞了,跟我回家?!?/p>
我招魂,教父親靈魂認路。
一路橋不多,涵洞多,我一遍遍地喊,就像子規(guī)啼血。我喊到離村口不遠的地方,聲音喊啞了。過最后一處涵洞,我喊出了一口血,鮮艷地吐在棺材頭,如同棺木里長出一大朵杜鵑花。
車在村口停住。這兒是個山窩,前不巴村后不著店。
按村里的規(guī)矩,客死外頭的人尸體不準(zhǔn)進村,不然,會給村里帶來無妄之災(zāi)。
司機吆五喝六指揮他們卸車。他們做慣苦力,卸車是老本行,何況棺材板薄如木板,能清晰聽見里頭父親顫抖的聲音。我懷疑父親沒死,但我沒有勇氣叫人開棺救父親。
卸下棺材,卡車逃難似的一溜煙逃走。
棺材擺放在路邊,像馬戲團裝道具的長箱子,單等演出開始。
這時節(jié),向晚的風(fēng)瘦勁有力,像刀子割臉。表哥捂住瘦長黑臉,瞇縫眼睛,坐在寫著公里數(shù)的石墩上,甕聲甕氣解答勞作歸來的路人好奇的問題。
路人都是村民,都上了年紀,扛鋤頭挑筐三三兩兩走成黃昏景象。
他們眼里分明寫著對莫名死者的獵奇和悲憫。
“誰歿了?”
“草本他爹?!北砀缈粘鑫婺樀氖直犬嬕幌挛?,又立馬捂住臉。
他們瞅幾眼我,愣了愣。他們似乎沒認出我,不能明確草本他爹是誰。
“死的是我姨夫?!北砀缪a充說。
這更含糊了,他們尚且不明白草本他爹,如何弄懂拐了彎的姨夫。
“別繞,直說名字?!?/p>
“阿頭蒂。”
“誰?……阿什么蒂?”
“阿———頭———蒂,小名?!北砀缱肿种劐N敲擊,不耐煩。
薄暮,天黑前,迎來最后一位返村老者。他從表哥嘴里得到答案,沉吟道:“是有一個阿頭蒂,北邊村的,出去十來年了,他怎么就死了?”他嘴里呢喃著離去。
夜是一口大鍋,一扣,地面全黑。干燥的夜,只有風(fēng)還醒著,呼呼地吹奏哀鳴曲。我躺在離父親十米遠的草地上,睡著了。父親想叩門而入,可是夢扉緊閉,跨不進尚屬幼小者的小屋。
我被推醒,睜開眼發(fā)蒙,看清是表哥。他好像一夜沒合眼,雙目像早晨遺落的霞光,紅得眼瞼在燃燒。
接著,我看到十米外的棺材,傷心洪水一樣彌漫開來,悲慟到面部扭曲,就是沒有淚水涌出。
父親三個工友約好似的前后腳趕到,帶來鋤頭、鎬、鐵鏟和土箕。他們說,在哪兒?
表哥被問住,傻愣愣反問:“你們說哪兒好?”
“你是他們親人,你定奪哪兒好?!?/p>
表哥收拾軟塌塌疲態(tài),振作精神,像個風(fēng)水先生環(huán)顧四周枯黃山嶺,指著他身邊百米處一條拉板車的土路:“從那兒上去找找?!?/p>
土路背山,我跟他們爬上去,看見一座山岡,衰敗草叢間散落幾處荒冢。爬上去一段路,在一塊兩張八仙桌大小的草地上留步,默契地劈草挖坑。土壤松軟,做慣苦力的人挖坑不在話下,不到晌午,一個三鋤柄長,一鋤柄寬,一鋤柄深的坑挖好。
表哥的意思用手抬棺,父親工友激烈反對。表哥妥協(xié),照他們的意思花彩頭借來一部板車,棺材架到板車上。
表哥嚇唬說:“草本,你就要看不到你爹了,你趕快哭,不哭沒機會了?!?/p>
父親工友隨聲附和。
我在板車后頭默默跟著,想了又想,還是哭不出來。
板車上坡,一人在前頭拉拽,二人斷后助力。膠輪摩擦山道的咕嘎聲驚動棺材左右搖晃,陡的地方棺材點點打滑。他們不時停下來,表哥咬牙斜著肩膀下死力頂回棺材。如是再三。父親工友喘粗氣罵娘,一會兒罵阿頭蒂活著不折騰人,死了折騰人,一會兒罵阿頭蒂算白活了……
他們用砍來的杉木斜在坑里,棺材橫著架住杉木滑進坑里入土為安。
我在棺材面上撒了幾抔黃土。
他們使勁扒土埋棺,如同埋一棵新種的樹,夯實根部,砍一叢柏枝插在土包前。
“記住,這里就是你爹的墳?zāi)??!备赣H工友說。
我喉頭發(fā)緊,頷了頷首。
父親一工友指著表哥,對我說:“看在你爹份上,我們分文沒賺……”
表哥叫道:“草本,還不下跪磕頭?”
父親一工友蠻橫地站到表哥面前,動怒:“要磕頭的是你,你這個賊子!”
埋掉父親,我問到自己家門,北邊隊護坡上高懸的一棟兩層獨樓,大鵝卵石壘就的斑駁山墻邊,一溜露天茅坑,臭氣被秋風(fēng)攪亂,四處流竄。
我搖晃對合木門,木門發(fā)出沉重呻吟。蠟筆涂鴉成符咒的木門,讓一把銹蝕掛鎖擋住去路。我找來半塊磚,照著掛鎖猛敲一記,掛鎖嗒斷成兩半。推門當(dāng)口,身后傳來蒼老的聲音:“你爹阿頭蒂我記得,眉心間長著一只痦子,一哭,痦子變紅?!?/p>
聽到父親名字,我回過頭。一位老阿婆顛著小腳,端一碗熱騰騰白米飯,頭頂一片黑皮癩瘡疤。她笑著,癟癟小嘴咧開一條縫,露出蒼白牙齦。她說:“你爹娘蓋房可苦了?!?/p>
我盯住老阿婆,聽到這兒,頓覺一條從歲月深處逆流而上的河流,自心底回轉(zhuǎn)向涌,沖破喉嚨,井噴式的爆發(fā)。一聲撕裂天空的號哭,驚到老阿婆失手扔了滿溢的白米飯。天地忽然暗了一下,仿佛大雨降臨前的氣象。
老阿婆說:“哭吧,孩子。”
她推開咿呀作響的木門,昏暗的屋子,布滿年久蛛網(wǎng),一股濁重霉氣撲出來,嗆老阿婆一陣咳。
我坐在門檻,面朝屋里,如野狼號啕不止。老阿婆勸不住我,干脆坐到我身邊,默默陪著垂淚。路過的近鄰漸漸圍攏,打聽明白后,有嘆息,有搖頭,有議論,有哄勸,有流淚……有的找來番薯米煎餅,勸我吃。我失去知覺似的,沉浸在傷心世界里獨自悲傷成河,獨自絕望成河。多年以后,我回憶這場撕破蒼穹的漫長哭泣,悟出是積郁過度的悲痛一時決堤。其實見到父親尸體慘狀的那一刻,悲痛就成堰塞湖,壓抑堵塞。目睹老屋屋是人非,從此寒涼的世上無依無靠一個人走,便觸發(fā)最后防線。后來聽說,我從哭號到低泣到默默流淚,整整哭了四個鐘頭。最終,近鄰叫來的村醫(yī)注射鎮(zhèn)定劑,強制我昏昏睡倒,才制止住我哭死的危險。我在小腳老阿婆家昏睡一天一夜醒來,醒來第一眼看到表哥臉面。他扔下我趕回隔壁村臨海的家門后回頭找來,看到我睜開眼,他掏出褂子里手帕包裹的薄薄一疊錢,說:“你爹死了,你也不小了,要學(xué)會一個人活著。這些錢夠你讀完初中,初中畢業(yè)就去找事做養(yǎng)活自己?!?/p>
我握著比一扎薄了一大半的錢,輕飄飄的,木然點頭。
表哥急匆匆跨出門,隱約聽到他說:“草本醒了,我有急事,先走?!?/p>
“你總算醒過來了,差點沒嚇?biāo)牢??!崩习⑵蓬嵉酱睬?,喜眉喜眼說,“我去喂豬,你表哥找來,我以前沒有見過。”
我頭昏昏,下頜疼痛著聽。方才目送表哥消失門外,一股疼自下頜蔓延,聽到老阿婆的聲音,我摸到了下頜痛源———高高隆起的腫塊。老阿婆湊到跟前,看到我五官糾結(jié)的疼痛狀,喜氣頓消,擔(dān)心地說:“孩子,你生病了?哪兒疼?”
她撥開我的手,嶙峋如松枝的手指摸到下頜腫塊,摁了摁。
我痛徹心扉,提臀吸氣。
老阿婆跺足驚呼:“造孽啊,上天不長眼?!?/p>
老阿婆找出家藏草藥,搗爛,剪一塊長條破布承托,端到床頭。
她托起我下巴,將草藥對準(zhǔn)腫塊敷上來,布條繞過雙頰,在頭頂上打死結(jié)。
打完結(jié),老阿婆湊近我額頭聞了聞,抬手一試。“你這孩子,哭過頭,哭出病來了,現(xiàn)在怎么辦?”她生氣道。
她的孩子都在外頭,孤身一人,飲食起居勉強自理,四鄰受她家人之托偶爾過來盯盯,現(xiàn)在又多個沒爹沒娘的我。老阿婆很無助地顛腳出門,不一會兒拿來一炷香,哆哆嗦嗦點燃插在床頭墻上。別人家有事求助祖宗,求助玉帝和土地爺,她有難事求誰?我不知道。
透窗光影照著老阿婆團團轉(zhuǎn)的孤獨身影。老阿婆轉(zhuǎn)了兩圈,望一眼墻上星亮香火,急顛顛出門。
她托鄰居趕緊找來村醫(yī)。
我在昏疼之中半夢半醒,明白老阿婆的行動,無力回應(yīng)。半夢的意境,是荒原無邊燃燒的火焰,父親戴面具在火焰里跳恐怖的儺舞,一手執(zhí)戈,一手持盾,雙手向上作青蛙跳,邊跳邊“儺、儺……”地呼喊。街上演古戲,有時開頭演一出儺舞,大人說驅(qū)鬼驅(qū)瘟神。
屁股挨了一針后,我醒來想到夢境,既難受又欣慰,父親在火中燃燒,還為我驅(qū)鬼。我不喜歡父親,父親是個悶葫蘆,老用嘆氣跟我對話。我從父親身上看到苦,考上初中后住校,我一個月上工地向父親要一次錢,錢維系著父子關(guān)系。
我在老阿婆家住了三天,退了燒,下頜腫塊大致消了,殘留絲絲疼痛。我告別老阿婆,她說:“行啊,你總歸要一個人活下去,我也老了……”
老阿婆的話觸到我心尖,有一條無形的線把她和自己勾連起來。她老了,有遠在他鄉(xiāng)的子孫牽掛,而自己呢?兩處墳包和一棟臭氣包抄的鵝卵石空房。我撿一根棍子,捅破層層封鎖的蛛網(wǎng)灰絲,一步步挨上樓梯。樓梯嘎吱響著,與樓上老鼠疾蹄接應(yīng),抗拒陌生人貿(mào)然光臨。挨近樓梯口,迎接我的是幾點綠豆大幽幽熒光,心口一提,差點沒溜出喉嚨。我干咳一聲,一陣老鼠奔逃雜沓的腳步聲如雨點散去。這幾個猥瑣小家伙大腦反應(yīng)遲鈍,壓根沒想到來了異類入侵領(lǐng)地。
我摸索到一根黏糊糊變形彎曲的蠟燭,掏出兜里火柴點著。搖晃燭光辟出一方魅惑境地,墻角躲著灰蒙蒙的箱籠、鋤頭、犁頭、竹籬、竹笠、竹匾、木盆、木桶、茶簍、鐮刀、鐵耙、匏瓢、洋油燈和掛在壁上的一張蓑衣……陳舊、殘破、銹蝕。雨中,穿著蓑衣的父親扶犁趕牛,駕駕的吆喝聲回蕩山間。身后,跟著母親端木盆撒種子的模糊身影。一道霹靂劃破山間,燒焦了男耕女播的田園畫。
我念叨著,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里屋門上搭著鐵門扣,門扣中間把手銹跡似乎薄了些,不像十來年無人染指,我直覺父親回來過。我使勁掰開門扣,輕悄悄推開小門。目睹里屋擺設(shè),胸間一時滾過千軍萬馬,想起神話故事中的漁夫,得到搭救對象把他們簡陋漁舍變成一棟小別墅的報答??繅[著一張雕花描金大床,側(cè)對大床的是一個雙門大衣櫥,暗紅油漆折射出淡淡光影,有幾處老鼠咬噬的齒痕,露出里面的木質(zhì)。這是父親為我準(zhǔn)備的婚房大件?父親斗大的字不識,著急與用心仿佛寫在上頭??伤麖奈聪蛭彝嘎吨谎云Z玄機。爹,你何苦呢?淚水洶涌而出,耳朵里灌滿小腳老阿婆一早對我說的話。
你苦命爹娘早先從山上小村搬到這個大村,購地蓋屋,吃長蟲串的番薯米。尋常能看到你娘坐在他人屋檐下,矮凳面前圓形柿篩里攤著番薯米,番薯米上一串串牽絲蟲卵。你娘直著眼睛,麻稈樣細瘦手臂快速游走暗黃色番薯米間,剔走裹在蟲串里扭動的大胖米蟲。那些被蟲子粉碎的細末,留下來煮番薯米粥。那時家家日子難過年年過,你們家尤其難,你爹娘穿著破成條的衣服,吃野菜熬長蟲霉變的番薯米粥。倆人一年到頭腳不點地忙到兩頭黑,你娘生你臨盆前還在山上,被人發(fā)現(xiàn)了抬下山,是我趕來接生的。
“你出生得順溜,但像小貓皮包骨?!崩习⑵藕鋈恍χf,頭頂黑皮癩瘡疤一閃一閃發(fā)亮。
我默默地聽,像聽教徒傳教。
你爹走東串西借米,借雞蛋,借錢。你娘臭硬,沒半個月就胸前兜著你,背上茶簍上山采茶,死做苦做,缺衣少吃,一年多后的一天,你娘撐不住嘔吐,躺倒床上掙扎。我看著你們這一家可憐,幫著帶你。你爹聽村醫(yī)建議,籌來一些錢打算送你娘到大些的醫(yī)院救治。在床上翻滾爬動的你娘忽然靜下來,抓住床欄死活不讓步,苦吟說不礙事。沒過幾天,送往搶救的路上,你娘斷了氣。
“唉———”老阿婆嘆息著,“你爹草草掩埋你娘,大門一鎖,帶著你離開村莊,不知道去向,直到聽說他死了?!?/p>
淚水里又多了一份念母的成分,心頭沉重到雙腳滯重,費好大勁頭才挨到雙門大衣櫥前。拉開銅把手的櫥門,上下兩層空空。兩層之間隔一層抽屜,兩個并排的抽屜。拉開左邊抽屜,空的。抽屜里層沒上油,飄出淡淡原木清香。拉開右邊抽屜,看到一束牛筋捆的白紙。父親平生不太接觸紙,擦屁股用稻草和刨花,最不濟拿一根小木片刮干凈。我想揭開里面的秘密,把這一束紙揣到身上。
隨后,我看到里面寫著歪歪扭扭字的一疊紙,共十一張借條,上面寫明“借條”字樣,其中五張是同一個人的筆跡,落款署名卻不是同一人。也就是說,下邊這十一個人向父親借過錢。
我嚴和平向胡永木借款45塊急用,半年后還。不還,我變豬。謝謝。借錢人:馬超前。1974年11月15號
借胡永木叔7元買番薯秧。路奇1975年六月初二
孩子結(jié)婚,借胡永木20塊,結(jié)完婚還。顧易。1978年1月30日
胡永木叔,借十元。陳成。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七日十一點
向胡永木借5塊錢。鄭起立。1978年5月13日
茲向胡永木叔借款13元急用。謝謝。錢鏗。12月26日
鄭懷向胡永木借錢3元。證人:胡厚人。1979年7月19號
陳琳琳向胡永木借錢21元。證人:胡厚人。1980年4月22號
……
你們在哪兒?我要錢繼續(xù)學(xué)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