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慧心
只有最熟悉這個城市的人,才懂得如何在這里消磨時間。
我們不是殺時間的生手,除了上學(xué)、王作、陪著家人朋友,我們還有很多光陰值得消磨,端看你有沒有把握而已。
等女朋友打電話過來的午后,考慮要不要在她說分手之前說分手,可是不能用“誰叫你的臉書一直標成單身”這個理由。因為我們也想繼續(xù)在臉書上面把自己標示成單身。
還有些一事無成的晚上。天雖然已經(jīng)黑了,可是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自由,根本不該擔(dān)心明天的ABCDEFG,我們應(yīng)該出門去做些什么,因為全心全意相信這個城市會張開懷抱歡迎我,也因為關(guān)上燈就涌來的夜色特別溫柔。
這樣的片刻我們都經(jīng)歷過,愈苦惱愈長的午后、愈虛無愈輕盈的夜晚,受它們折磨也習(xí)慣它們消失無蹤。
以前我們常常用“美國時間”來形容一段沒人擁有的時間,因為美國在地球的另外一邊,在我們西邊的西邊,我們都在吃早餐了他們才剛要躺下來睡覺,所以那邊的時間顯然是來得多、來得無用。
不直接說“沒時間”,卻要酸涼地說“沒那種美國時間”。這態(tài)度很調(diào)皮,而且討打,卻曾經(jīng)在我們的口語中習(xí)于一時,說自己沒聽過的人,肯定是裝小賣乖。
可是,我們現(xiàn)在覺得這說法有些多余,而且土氣。為了時尚一點,談到美國的流行,大家都不喜歡拿“美國”兩個字當形容詞了,要用“美式”來代替。
再說美國很大、有好多時區(qū)的,怎么能籠統(tǒng)地一口咬定是美國時間了?用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不好?
當然不好。
根本就沒有聽人說過,我們怎么可以先用?
起碼要周杰倫那樣層級的人公開說過我們才能跟進。
幸好,現(xiàn)在沒人講這句話了,說到“美國時間”就是土氣,況且只是一段不存在的時間,我們現(xiàn)在談的是自己的時間,就在這個城市里。
有人喜歡花時間去爬山,張先生的爸爸就是,不是曠野求生要纏救生索的那種,但基本上還是很耗體力的。摸黑起床,往山里走,走到天色大亮,山頂還有人賣茶葉蛋和滾熱杏仁茶,回到家時才近中午,剛吃的東西舒舒服服地在心口熨得好暖,就有些困了。
張先生假日陪爸爸去爬山時,很訝異在自己的兒子離家念大學(xué)以后,又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幼年,依順在父親身邊,誰也不認識,路也不認得。
要怎么稱呼那個瘦小、銀發(fā)的老太太?
他爸爸教他:“叫王伯母?!?/p>
于是張先生就順從地,喊了聲:“王伯母。”
和他七歲時候一模一樣。
張先生發(fā)現(xiàn)他的爸爸,也就是張老先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認識好多朋友,認識了這么多人,就是在原有的時間上做乘法,彼此將過往的時光娓娓互訴,故事說到末尾,轉(zhuǎn)頭看看山色。
故事的后來就是:我們一同在這里了。
有些朋友正忙于為人父母,孩子們還高矮不齊,其實沒有真正的空閑,卻不能讓孩子空閑,于是想方設(shè)法,只求時時有安排,除了上學(xué)放學(xué),周末時去溜冰場也好、美術(shù)館也好,父母辛勤接送,拖兒帶女地跑著。
過兩年就帶不動了,孩子也有好多自己的事情做。
有些人愛結(jié)伴去看電影。他們做什么都那么熱鬧,歡欣鼓舞的,弄得人人都知道、也都被騷擾。大概是沒辦法偷偷談辦公室戀情了。
另外有些人趁著周末獨自踏足戲院,在辦公室閑聊時才淡淡提到,他一個人去看電影了。有同事聽了會氣急敗壞地說:“怎么不找我去!”
我們最喜歡這種同事了,他們的口氣讓一個人看電影這回事,在這城市里變得好奢侈。
那兩個人看電影呢?三個人?四個?
這些提問顯得迫不及待。
我們暗自尋思,一時也說不準看電影究竟算不算是種漂亮安排。
我們不是嗜電影如命的影癡,只是偶然時間多了就去看電影。
有些戲院是買票時就給你劃好位子的,不隨你方便就座。就算買票進場的人很少,他們照樣在票根上給你打了號碼。
我們只好等到暗場以后再悄悄地移動,見縫插針地鉆一些空位子,當然是帶著所有家當一起走,女朋友的手提包,男朋友的雙肩運動背包,剛買的零食,電影院的咸爆米花,紙杯里滿滿的可樂。
小小的算計很令人愉快,心里充滿了氣泡般波波作響的念頭,仿佛美食當前,現(xiàn)在我們最關(guān)心的是怎么享受一段時光。
特別熱門的電影,上映前就不斷在電視節(jié)目和廣告上放消息,半數(shù)雜志封面也用電影主角作封面了,我們簡直逃不開這一波又一波的宣傳,炒得我們心生期待。
我們不喜歡被這些行銷手法煽動,有意無意地錯過了那個首映的周末,沒和大家一起排隊進場。
可是朋友急著要找人談觀后感,我們又在網(wǎng)路上潦草地看了影評,心里有些騷動地又拖過了一周,才慢吞吞地去電影院買票,當場買,沒有搞什么網(wǎng)路訂位的。
沒想到涌進電影院的人還是這么多,有人抱怨應(yīng)該早一點來,有人說應(yīng)該再晚一點來,但無論如何真高興,我們很快就要看到電影了,頂多再過個五分鐘。
要把放預(yù)告片的時間加上去嗎?
好吧也許十分鐘。
還有人蠢蠢欲動,想昭告天下自己正在電影院里,我們對這些人搖頭皺眉。但老實說,當每個朋友都在網(wǎng)路上談?wù)撾娪暗臅r候,說不定真的是我們最想看電影的一刻,就像夜里看有人在臉書上貼了宵夜照會突然變得很饞一樣,我們的大腦也有些專門對電影起反應(yīng)的神經(jīng)。
等戲院里的燈暗下來,我們已經(jīng)逐漸忘掉原先的心思,忘掉剛剛注意過的面孔:那個拎著零食和飲料的女生、某對相處融洽的情侶、嚼著漢堡的中年男子。
我們的注意力就像黑暗中會讓白色衣物發(fā)出熒光的特殊光線,一旦轉(zhuǎn)向大銀幕,剛剛暫留的熒光,仿佛銀河邊緣的星星緩慢消融在黑洞里,寬大的銀幕淹沒了我們的視野。
結(jié)伴來看電影的人,就像一同去野外露營的伙伴,我們要擦亮火柴才能看見對方的臉,而且我們決心不交談,要交談就得壓低聲音,這不是竊竊私語的場合,我們不是來促膝長談的,也不是來檢討彼此的生涯規(guī)劃,快把電影呈上來!
踏進戲院之前,我們早就已經(jīng)看過太多預(yù)告,電視上有播,網(wǎng)路上也有播,甚至最有趣的臺詞我們都已經(jīng)熟記在心。我們被巧妙地暗示過很多次,心里有滿滿的期待,我們總希望事情比自己想得更好。
可恨的是預(yù)告片常把一個好端端的故事剪輯成另一個好端端的故事,我們不斷膨脹的想象和電影很有可能是兩回事。
現(xiàn)在我們決定自己真的被騙了,因此更為專心地看電影,找出值得向朋友轉(zhuǎn)述的橋段。
好電影能給我們做夢,壞電影卻逼我們回到現(xiàn)實世界。
我們心神不寧,不是從觀眾,而是從影評家的角度來打量電影。幾乎用完一個時辰來體會職業(yè)生涯的殘酷,幸好我們很快就能把這業(yè)余的重擔(dān)卸下。
電影是把故事藏在膠卷里面,幾分幾秒幾個鏡頭都完完整整,可以一播再播,但每次放映的時候,帶來的總是又一段新的時光。
有些人在電影院里求婚成功,但普遍在電影院里發(fā)生的浪漫,是和最愛的電影相逢,墜入單戀的情網(wǎng),未來三十年內(nèi)都愿意再看這部片子,在有線電視上看重播,陪家人小孩看DVD,但我們不會忘記初次相逢的時候。
一部好的電影讓我們快樂??吹臅r候也快樂,看完了也快樂。
有時是配樂征服了我們,一塊早餐吐司從響亮的吉他聲開始,煎鍋上金黃的蛋替早晨拉開序曲,那是異鄉(xiāng)的早晨,另一個城市的影片,可是我們都懂,我們都愛吃早餐、渴望冒險。
離開戲院,回到我們自己的城市,我們主演的電影,街景實在,毫不含糊,背景音樂和主題曲可任意選擇,戴上耳機就好。
然而和這些硬體條件相較,我們沒把演員的職責(zé)做好,演技蹩腳,又沒什么職業(yè)道德,有時去別的地方出外景還玩到樂而忘返。
不過我們總是回來了,甘心地充當這個城市的群眾演員,過著沒有替身,不掛頭牌的日子,還是快樂的。即使有些人發(fā)現(xiàn),某個付費型的交友網(wǎng)站竟然刊登一種網(wǎng)路廣告,他們把我們所在的城市名卡進以下這個句子里:“一個人在口口好孤單?!?/p>
然后這句話就一直在你瀏覽的網(wǎng)頁邊緣閃爍。
我們都不喜歡自己所在的城市名被卡進那句話!
身在自己的城市里,一個人也不會孤單的。
只有最熟悉這個城市的人,才懂得如何在這個城市里消磨時間。
(選自臺灣《INK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2016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