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桓溢
在買宵夜回來的路上遇到久未見面的阿丞。我們彼此禮貌地打了聲招呼并稍稍寒暄了一番。他說他最近很忙,之后一定約大家好好吃頓飯。雖然有些艱難,但我說好我會到的。
如果約成的話,那該會是我們第一次的寢聚吧。仿佛是在所有人都整理好行囊的很久以后,我才終于認得那些來不及更深入認識的室友,而愿意仔細端詳他們凹凸迥異的面孔。
其實,我偶爾也會想起那些沾滿霉斑的明信片式圖像:誤時的校內(nèi)公車,神色冷漢的人們,濃淡起伏的云帶;還有印象中,從我書桌前望出去總是陰沉的天空。那樣缺乏日照的房間像是肥大多毛的食肉植物腹腔,稍不小心便會整個人陷落進那褶皺的肉壁之中,感覺只要睡著睡著,日子就會自然而然地被咀嚼,連著自己一起被消化。難怪我總是懶得去上課,原來自己早就被內(nèi)化成那巨大植物的一部分了。雙腳根植寢室,卻仍渴望光照,于是坐在桌前等待久違的日光炸突失焦的瞳孔。那時世界像是被強烈曝曬,景物通通刷白。沒有什么不在發(fā)亮,沒有什么不被曬傷。時間是瞇起的地平線,距離是五個公車站牌。
但其實印象中的校園總是飄著細雨,仿佛雨已經(jīng)是風景的一部分了。也因此房里總是掛著未干的衣物,久而久之便有一股淡淡的、混著洗衣精的霉味在室內(nèi)蔓延開來。我甚至覺得全身上下都植滿了菌絲,像是某種疾病的帶原者,只要風一吹就又有一大片五顏六色的霉從地上揚起。
也是在那樣一個狹小的房間,我才不得不強迫自己以合宜的姿態(tài)與人相處。記得大一剛開始搬進宿舍時只有我和阿丞,我們各自挑了離對方最遠的書桌與床鋪,沉默地背對著彼此,用熟稔的網(wǎng)絡語言和表情符號與網(wǎng)絡另一端的朋友漫天漫地地瞎扯。連續(xù)幾個晚上只有鍵盤的敲打聲和如舊的淅瀝聲。直到小工背著好幾大袋行李搬進來,他問,嘿你們叫什么名字念什么系的啊,我們才仿佛清醒般轉(zhuǎn)身并尷尬地自我介紹。是那次談話之后,我才有種終于進入大學的感覺,好像自己也是名正常、具備一定社交能力的新鮮人了,可以加入人群,可以輕松地和他人對談,可以在那些令人困窘難堪的分組選擇時,安靜地被某群人揀走,而不必羞恥地站在臺上等待被扔棄。
如果說朋友的定義是能夠一起吃飯或者漫無目的地對話,那么小王便是我上了大學之后的第一個朋友了。由于阿丞常忙著和他那群同學談論課業(yè)(小王一邊笑著一邊指著我說:阿丞是最適合同一組報告的好同學,而你是最不適合的),加上我們的嗜好與習性相差實在太遠,所以我平常跟他其實少有交談——雖然他會主動幫我倒垃圾,甚至提醒我期中考的時間。準確來說,倒也不是因為我和小王彼此間有什么交集,而是小王跟任何人都能成為朋友。他是那種在人群中會自然引人注目和親近的群眾寵兒。甚至是我這么一個孤僻的人,他也能輕松地同我搭著肩聊天,而沒有一絲尷尬或遲疑。
曾經(jīng),在某個艷陽高掛的下午,他拎著球和我一起往山上的籃球場走去。經(jīng)過一條鋪著石板的小徑和崎嶇的柏油路面后,我們好不容易看到一片遼闊寂寂的球場,因為適逢期中考竟看不到半個人影,只有計分板孤獨地佇立在那,上頭依然掛著上場比賽的比分。我們踢著球鞋,聊著各自喜歡的球星,在登山步道上踩出扣登扣登的聲響。聊到興起時小王大叫一聲,拍著球便往球架;中過去。剎那間整座山都是球彈起彈落的聲響,和籃框震動的音頻。是那么一個青春洋溢的畫面定格。陽光刺眼,熱氣蒸騰,我卻只眺見遠方山頭積云盤踞,城市明暗交錯,并突然實實在在感受到自己是個有故鄉(xiāng)的人了。仿佛還來不及告別就已經(jīng)踏入這座陌生而寂寞的城。
但其實也沒什么必須告別的??赡芤驗槲以炯词莻€冷淡疏離的人,對于故鄉(xiāng),對于那些各自奔向美好前程的親朋好友,以及逐漸毀壞的熟悉景色,都能夠殘忍地切割。消逝的只是時間、是多愁善感的自己。我明白那些都僅是自然,而成長便是逐漸遠離的過程。所以當室友一個個回家的時候,總是遺下我留在霉?jié)竦膶嬍液驼鞘芯毩曌晕医榻B。在那樣無聊的周末里,我會找個風和日麗的一天,搭上未知的路線,讓公車帶領我行走在阡陌縱橫的街道。漸漸地我知道那是道南橋,再過去是萬壽橋,接著會抵達木柵市場,那里有家好樂迪經(jīng)常有些衣著時尚的男女會在那邊大聲說笑;離學校最近的捷運站是動物園,再往前走經(jīng)過信義快速道路后是繁華的市政府站……那些簡單概略的地理位置與路名,我是如此傻氣而莫名執(zhí)著地,像只盲目的蜂,一圈圈同心圓般地來回梭巡計算,才稍微認識了學校周邊的街口巷弄?;蛟S對于一個異鄉(xiāng)人,所到之處都只是一個個節(jié)點與軌跡:我在車上看到了什么地景,我在捷運站里知道了什么路口。至于地圖和路線之外的,那無邊寬廣的宇宙,卻仿佛只有那些道地的臺北人,才能正確無阻地通航(所有我認識的臺北就畫在捷運線上了)。
記得某個雨季猶未開始的晴朗夜晚,我隨意披上輕薄的外衣,陪剛失戀的小王在河堤散步(后來小王告訴我那條河又叫做醉夢溪。他說這一定是因為醉生夢死的大學生活而有其名)。點點的燈光浮蕩在水面上。堤上搖曳的青草漫漶成墻。那時的我也因為和父母吵了一架而心情郁悶。我們就那樣不發(fā)一語地挨著墻,暍著剛買的啤酒,慢慢走過一座又一座不知名的橋墩,讓校園漸漸隱褪在夜色里,最后跌坐在陌生的野地之中。四周的街景依然繁華,引擎的轟鳴聲炸開又消落。城市燦如白畫。我握著喝完的啤酒罐,突然有股;中動想把心事一股腦兒說出。我才一轉(zhuǎn)過頭,小王就哭了,而那樣真切的哀慟似乎更甚于我。于是我便只是安靜地聽,聽他說那些感情上怵目驚心的傷害與疤痕。他說了很多,關于那些我根本還來不及經(jīng)驗的,愛或不愛的問題。但我只是太累了,我甚至還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便悄悄睡著?;秀遍g我做了一個極短的夢,夢里的我走在沒有盡頭的河堤上,越過傍晚人潮散去的動物園,像抵達另一個夢的邊境。所有逝去的熟悉景色,遺忘的親切臉孔,全都悄悄掛在一整排泛黃的路燈之上。路燈對著我說,我們都把自己想得太悲傷了,也許這世界比我們所能想象的都要更幽默一些?!翱矗愕挠洃浂汲闪艘慌茽€路燈,有些甚至已經(jīng)秀逗了?!甭窡粽f:“你不覺得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嗎?”但其實我只是單純被路燈會說話這件事嚇到了,大叫一聲之后便倒地不省人事。
醒來后身旁依然是未喝完的啤酒罐和滿臉凄楚的小王。我認真思索了那如同寓言般的夢境后,轉(zhuǎn)過身安慰小王說別難過了天涯何處無芳萆,說完我自己開心地笑了,因為很久沒說過這么別扭的安慰話。小王居然也笑了,他說媽的就知道跟你這種人談不了什么心事,接著把酒一飲而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泥土。從此我再沒看過他那樣真摯的憂傷。
——仿佛一場大病。之后的幾天都是傾盆大雨。據(jù)阿丞說,接下來就是政大的雨季了。我聽完趕緊去買了把傘。房間里霉味更重了,但大家似乎都已經(jīng)習慣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我們生活的某種印證。
因為雨的關系我更少離開房間了。原本阿丞還會試著提醒我去上課,后來也干脆不理會了。于是在他們皆外出的,飄著細雨的某個午后,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前,看著窗外陰沉的天色,依然誤點的公車和如舊冷漠的人們。我突然饒富興致地提筆寫了些邏輯顛散的句子,覺得那應該可以成為一首曖昧的詩,甚至是一部魔幻寫實的中長篇小說,卻又在思索題目時心灰意懶地睡去。
我已經(jīng)忘記那些邏輯顛散的句子后來究竟有沒有剪貼成一部更好的作品了。但其實根本沒那么重要。阿丞、小王,還有那個只住了一個學期,睡覺總是打呼嚕的室友,仿佛在我伏案睡去的時間,就通通默契地收拾好行李,靜靜從這間寢室、我的生活里離去了。如同所有我做過的夢,十八歲一場雨般從我窗前落下。而那雨季,到底從未停止。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2014年10月號,本文獲2014年臺灣文學營創(chuàng)作獎散文類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