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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羅拉多山下的“梭羅”

2017-01-06 09:43古大勇鄭麗霞
華文文學 2016年6期
關鍵詞:梭羅草地意識

古大勇+鄭麗霞

摘 要:劉再復的散文犀利批判了工業(yè)化浪潮對自然生態(tài)造成的破壞,呼吁中華民族要有一個新的民族意識的覺醒——即全民族的“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他稱之為民族的“第四大意識的覺醒”。到海外后劉再復的生命狀態(tài)和梭羅十分相似,過著一種遠離塵囂、回歸自然的生活,他的不少散文記錄這種具有“生態(tài)主義”性質的生命形式。從“精神生態(tài)學”的視角來看,劉再復“第一人生”的“自我”內部結構之間的關系是沖突矛盾的,“自我”一定程度上是異化的“自我”;“第二人生”的“自我”內部結構之間的關系則走向和諧融洽,由異化“自我”回歸本真“自我”。劉再復精神生態(tài)中“自我”內部結構調整既與其生命經歷的斷崖式“裂變”有關,也與“禪宗”的深刻影響有關。

關鍵詞:“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生命形式;精神生態(tài)學;“自我”內部結構

中圖分類號:I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6)6-0018-06

什么是生態(tài)文學?關于這個概念內涵的界定,多達十余種,還沒有完全取得一致意見。①但現(xiàn)在能形成共識的是,生態(tài)文學不僅僅是以“自然生態(tài)保護”或“環(huán)境保護”為唯一的內容題材,應當在這個基礎上有所超越。王岳川則把生態(tài)文學分為狹義的生態(tài)文學和廣義的生態(tài)文學,狹義的生態(tài)文學定義為“作家有鮮明的生態(tài)文化立場,前衛(wèi)地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直面現(xiàn)代性生態(tài)危機而發(fā)出自己的批判之聲”,而廣義的生態(tài)文學則是指“那些具有生態(tài)文化意識的傳統(tǒng)文學作品”。②魯樞元則把“生態(tài)學”分為“自然生態(tài)學”、“社會生態(tài)學”和“精神生態(tài)學”,③其中“精神生態(tài)學”對于“生態(tài)文學”的內涵拓展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發(fā)意義。本文采取王岳川的說法,認為狹義的生態(tài)文學有一個特定的時代背景,即人類進入工業(yè)化社會以來,工業(yè)化浪潮對自然生態(tài)造成破壞而產生的種種生態(tài)危機,作家則通過文學作品對這種危機現(xiàn)象進行反映并揭示其根源,向人類發(fā)出警告,表達了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意識。而廣義的生態(tài)文學則超越這一特定背景,人類文化史上只要能表現(xiàn)一定的生態(tài)文化意識、生態(tài)情感趣味以及自然題材寫作,以及表現(xiàn)情感與精神生活的“精神生態(tài)”都可納入到這一范疇。本文認為,劉再復的生態(tài)主義思想,既體現(xiàn)在狹義的生態(tài)文學層面,也體現(xiàn)在廣義的生態(tài)文學以及“精神生態(tài)學”的層面。

一、呼吁以“生態(tài)意識”覺醒為標志的

民族“第四大意識的覺醒”

就狹義的生態(tài)文學的層面而言,劉再復的部分散文犀利批判了工業(yè)化浪潮對自然生態(tài)造成的破壞,對中國大陸所存在的種種生態(tài)危機憂心如焚并發(fā)出警醒之聲,呼吁中華民族要有一個新的民族意識的覺醒——即全民族的“生態(tài)意識”覺醒,這在國人對工業(yè)化與現(xiàn)代化深信不疑、趨之如騖的時代背景下,無疑是一種少有的、超前的時代“忠言”。

在這之前,劉再復曾提出“本世紀三大意識的覺醒”的主張,認為在整個20世紀,中國經歷了清未民初的“民族——國家”意識、“五四”時期的“人——個體”意識和二三十年代階級意識等三大意識的覺醒,構成了20世紀中國思想發(fā)展的基本歷程,牽動了中國人每一個神經,深深地影響了國人。在此基礎上,劉再復認為,中國人還需要一個新的覺醒,即全民族的“生態(tài)意識”覺醒,他稱之為與前三大“覺醒”并列的民族的“第四大意識的覺醒”。

在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浪潮的背景下,財富的積累、國民生產點值的增長成為社會的唯一目標,而聚斂財富成為人們生活的第一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可以不顧一切,瘋狂地攫取掠奪有限的自然資源,無限制的向大自然索取,最后付出慘重的代價,如江河干涸、水土流失變質、森林覆蓋率不斷下降、生物的多樣性急劇減少等系列環(huán)境問題,整個自然生態(tài)遭到根本性的破壞。這引起了劉再復先生的警覺和憂慮。他在《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一文中提到,“太湖已經發(fā)臭,說得難聽一點,太湖幾乎變成一個巨大的廁所”。他由太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破壞說出去,認為中國的工業(yè)化進程與現(xiàn)代化發(fā)展雖然取得驕人的成績,但也付出的慘重的代價,這個代價之一就是生態(tài)的破壞;并呼吁:“在世紀之交,如果中國人能有一個生態(tài)意識的大覺醒,就像‘五四‘人——個體意識覺醒那么強烈,也像后來的階級意識的覺醒那么牽動知識分子和人民的心,該有多好啊。在上一個世紀‘民族——國家意識覺醒時,隨之而來的是救亡意識,現(xiàn)在雖然沒有亡國的問題,但卻有另一種意義上的山川危亡的問題,這是值得整個民族都來關懷、都來呼吁、都來研究的問題。西方進入現(xiàn)代社會比較早,其生態(tài)意識也覺醒得比較早。到了今天,他們已充分意識到:宇宙中地球只有一個,糟蹋了可沒有別的去處。而中國人恐怕也應想到這一點,想到地球是人類共同的母親,而且還應想到:中國只有一個,長江只有一條,黃河只有一條,如果毀壞了,我們的后代子孫可沒有別處可以安居”。④除了《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一文,劉再復也寫過《救救黃河》等文章,對黃河等祖國江河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嚴重破壞的情況亦表示強烈憂慮,提出現(xiàn)代化不能以“山川變質”作為代價。認為,“現(xiàn)代化是必須的,改革、開放、發(fā)展是必須的,但是,現(xiàn)代化的實現(xiàn)難道應當以毀滅‘黃河母親為代價嗎?難道應當以糟蹋中華民族過去、現(xiàn)在、未來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為代價嗎?”⑤

劉再復身在海外,卻為何能關心故國的自然生態(tài)問題?為何有如此自覺的生態(tài)主義意識?原因之一是劉再復有一個“參照物”,即美國人相對先進的生態(tài)主義觀念,尤其是他所生活的小城,全體市民表現(xiàn)出來的高度自覺的自然保護觀念和生態(tài)主義意識,劉再復置身于如此環(huán)境下,難免不被潛移默化,產生自覺的先進的生態(tài)主義理念,并將之作為一把“標尺”,來衡量中國人的生態(tài)觀念。劉再復1992年以后,居住在一個名叫Boulder的小城,小城居民不到十萬人,科羅拉多大學的師生就有3.5萬人。劉再復說:“Boulder城的居民特別保守。這里每一年都有一次居民投票,表決一下要不要發(fā)展城市,可是每一年投票的結果,多數(shù)居民總是說‘不。這個城市無論是住宅區(qū)還是商業(yè)區(qū)都沒有高樓,原因是居民們反對興建高樓?!麄冊缫盐虻剑含F(xiàn)代化不等于紐約化、洛杉基化,也不等于就是遮蔽天空的高樓大廈,發(fā)展是為了人,而不是人為了發(fā)展?!雹薅袊诠I(yè)化的進程中,卻是另一種景象:一座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櫛比鱗次,工廠里煙囪噴出的濃煙如一條條怪物一樣,涌向湛藍的天空,天空慢慢變色,空氣遭到嚴重污染;據(jù)統(tǒng)計,全球空氣最差、污染最為嚴重的城市就有多個位于中國。而劉再復又有Boulder這樣一個獨特的“參照物”,他如何不能不發(fā)出如此憂心如焚的呼吁?對于申請“奧運會”的主辦權,全球各大城市都爭先恐后地申請,然而劉再復所生活的科羅拉多市民卻對此不感興趣,敬而遠之?!翱屏_拉多高原是美國著名的滑雪圣地。每到冬天,世界各地的滑雪英豪就紛紛來到這里大試身手,前些年,世界冬季奧運會曾要求在這里舉辦,沒想到竟遭到科羅拉多州公民們的反對,這里的傳統(tǒng)居民富裕而保守,生怕太多強健的雙腳會踩壞自己心愛的土地。他們把家園天然的美貌視為生命,看得比名聲和金錢重要。”⑦劉再復居住地的居民的生態(tài)主義觀念已經深入骨髓,成為一種與日常生活相伴的習慣和理念。而這些無疑影響到了劉再復,對劉再復的生態(tài)主義思想的形成起了比較關鍵的作用。

除了以上這些狹義層面的生態(tài)文學寫作以外,劉再復還創(chuàng)作了一些廣義層面的生態(tài)文學作品,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愿望。在他看來,人類往往把他們與自然之間視為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以自然為客體,把自然作為人類被征服被利用的對象,無休止地掠奪自然,霸占有限的自然資源,形成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緊張關系。例如,人與自然界很多動物之間本來是和平相處的朋友,但更多時候卻變成互相防備的敵人。因此,當劉再復看到自己的朋友和小鹿之間和諧共處的關系,不由得大加贊賞:“安格爾先生給它們(鹿)送去面包片,小鹿便從容地嚼食起來,眼里沒有一點驚慌,鹿是動物中最膽小的,我很奇怪它們?yōu)槭裁催@么從容。我看到安格爾先生嘴唇動著,好像在和小鹿說話,小鹿翹首傾聽著,好像也在微微地點頭。此時我感到他們之間有一種可以互相溝通的語言?!雹嗄懶〉穆箤θ擞谐浞值男湃?,這是鹿建立在人一千次不傷害它的經驗之上的。聯(lián)想到中國國內某些民眾出于利益的誘惑,對生活在高原上藏羚羊等珍稀動物進行圍狩獵捕的行為,不難理解為何中國的珍稀動物見到人就如臨大敵,倉皇逃跑,而西方有些國家的動物見到人卻毫不戒備,和諧相處?劉再復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尤其讓我喜歡的,是在科羅拉多還見到三種兒時的朋友:蜻蜒、蝴蝶和天?!窃谛∩降幕▍怖镆姷降摹L炫J窃谛∠叺臉淞掷镆姷降?。我認識它們,它們不認識我,但也不陌生,不害怕,我走近它們時,天牛仍然從容地在樹枝上戲耍,蝴蝶則自在地翔舞。蜻蜒則是在一個夏日的早上,突然飛入我的家,停泊在書桌上的陽光中……我又像兒時那樣,緩緩地伸出手,輕輕地夾著她的長尾巴。她竟一點不動,只用圓滾滾的藍眼睛看著我。我松開手指,過了大約一刻鐘,她才從容地飛出窗外,徘徊了幾圈之后便直撲云空。”⑨劉再復通過走訪海明威的故居認識到,海明威“是一個社會中人,更是一個自然中人。很明顯,他與自然的關系大于他與人際的關系,他與大海的關系重于他與社會的關系。想到這里,我突然升起一陣調整生命關系的沖動……此后,生命應當多多朝向大海,朝向大自然,朝向大宇宙”。⑩在海明威等人的啟發(fā)下,他的生命關系確實進行了重大調整,生命走向發(fā)生根本變化。如果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劉再復的生命多指向功名、官位、權力、名聲等世俗功利性層面,那么,旅居海外后的劉再復的生命則擺脫這些外在世俗因素的束縛,回歸生命本真,更多地向自然和自我敞開,重新確立了自己的生命價值觀。他在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了生命更多的意義,正如他小女兒劉蓮說:“我爸爸每次看山看水,總像和它們初次見面似的”;劉再復則感喟“知父莫如女”:“又是小女兒的聲音。我驚訝這個小家伙的評說怎么那么準確,我真的每年見到秋葉,都好奇得像是第一次相逢似的”。{11}山水和自然不再是外在的自然景觀,而是融進劉再復的生命,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二、“生態(tài)主義”性質的生命形式和

“精神生態(tài)學”的觀照視角

(一)“梭羅”式的“生態(tài)主義”性質的生命形式

劉再復把48歲之前(1989年之前)的人生,視為“第一人生”,把這之后到海外的人生視為“第二人生”。從“第一人生”到“第二人生”,劉再復從一個“社會的人”變?yōu)橐粋€“自然的人”,“第二人生”的劉再復遠離名利樊籠和世俗干擾,簡化人際關系,簡化到只剩下幾個朋友和一些老師學生。有些時候,他和自然的關系大于和社會的關系,他曾說:“現(xiàn)在與松鼠、野兔的關系已大于人際的關系”,{12}劉再復把自己“封閉”起來,大量的時間生活在家中,經常在草地上讀書、散步、勞動。他不上網,也幾乎也不看報紙,原來為了學英文,訂了一份《今日美國》(U.S. Today),后來也不看了。只是在每周末讀一下朋友贈給的《亞洲周刊》、《明報月刊》和美國的地方報。他疏離現(xiàn)實社會,回歸自然,與自然為伴,為自己構筑了一個象牙之塔,過著一種“詩意棲居”的生活。

他的不少散文,描述了自己的這種“生態(tài)主義”性質的生活經歷和生命形式。他喜歡與大自然為伴,醉心于芝加哥大學校園上青青的草地,他說,“我的根在故國的土地上扎得太深了,不容易喜歡異邦,然而,我卻很喜歡異邦的草地。我在西方的享受,就是看看這些草地,這些青青的、青青的草地……對著眼前的青青翠翠,我想到,人生其實也很簡單,只要有一簞食,一瓢飲,一片草地,就可以生活得很有味”;{13}“花園與草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到海外漂流,我會滿足于第一人生那種安逸與榮耀,會滿足于別人為我營造的小窩……自從有了自己的一片綠草地之后,我便常常在那里沉醉。施肥、除草、剪枝、打掃落葉且不說,還坐在那里讀書想事,久久不愿意進屋”;{14}對于修建自己的房屋和修整自己的草地,他會樂此不疲的“上癮”,尤其對草地醉心到癡迷的程度,他的小女兒劉蓮稱他是“enjoy草地”,“修整完陽臺,便進入修整草地。草地上的雜草要除,樹要剪枝,菜地要開墾,還要買肥料和種子,春天到來時更是忙極了,滿地是蒲公英的小黃花,千朵萬朵,要一一拔掉,但不管什么活,樣樣都使我沉醉。這時我才知道,修建自己的房屋和草地會上癮……一天到晚牽掛著草地,而且一走到草地上就高興,好幾回大女兒劍梅從紐約來電話找我,小妹妹告訴她:爸爸又在enjoy草地了”。{15}

劉再復在自己的散文中多次提到的梭羅和他的《瓦爾登湖》,他的生命狀態(tài)其實和梭羅十分相似,梭羅反對工業(yè)化浪潮對自然的索取和破壞,喜愛大自然,遠離塵囂,企圖在靜謐的大自然中尋找一種本真詩意的生存狀態(tài)?!锻郀柕呛芬粫砹艘环N回歸生命本真的原生態(tài)生活方式,詳細地記錄了作家兩年時間在瓦爾登湖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他獨自一人住在瓦爾登湖,在小木屋旁開荒種地,春種秋收,他每天打交道的就是土撥鼠和野鴨,與湖水、森林和飛鳥對話,在船上吹笛,在湖邊釣魚,細心觀察四季的輪回,晚上在小木屋中記下白天的觀察和思考。他隔絕與世俗社會的交往,獨立地生活和寫作。劉再復的生活狀態(tài)和梭羅何其相似也!如果說梭羅是瓦爾登湖湖畔的“梭羅”,那么劉再復就是科羅拉多山下的“梭羅”。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下開荒種地,那么劉再復就是在科羅拉多山腳下自家后院中灌溉除草;梭羅的好朋友是野生老鼠和野鴨,那么劉再復的好朋友就是“松鼠野兔”,是“蜻蜒、蝴蝶和天牛”。梭羅與“禽獸為鄰”,和“野生老鼠”關系親密:“它(野生老鼠)居然跑上了我的衣服,沿著我的袖子,繞著我盛放食物的紙不斷地打轉。而我把紙拉向我,躲開它,然后突然把紙推到他面前,和它玩起藏貓貓的游戲。最后,我用拇指與食指拿起一片干酪來,它索性坐在我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吃它,吃完象蒼蠅一樣擦擦他的臉和前爪,然后揚長而去”。{16}劉再復亦與“動物為友”,與“蜻蜒”關系友好:“蜻蜒則是一個夏日的早上,突然飛入我的家,停泊在書桌上的陽光中……(我)緩緩地伸出手,輕輕地夾著她的長尾巴。她竟一點不勁,只用圓滾滾的藍眼睛看著我。我松開手指,過了大約一刻鐘,她才從容地飛出窗外,徘徊了幾圈之後便直撲云空”。{17}梭羅為了種豆而“鋤草”:“毫不留情地把一種草全部搗毀,野蠻地摧殘了它們纖細的組織,同時用鋤頭來仔細地區(qū)別它們,為了悉心培養(yǎng)另一種草。這是羅馬艾草,這是豬玀草,這是醡醬草,這是蘆葦草……打擊它,拔掉它,把它的根須翻出來,暴曬在太陽下,別讓它在陰影中留一根纖維,否則它轉一個身子便又露出頭來,兩天以后,就又綠得像韭菜一樣了,這是一場長期戰(zhàn)爭”。{18}梭羅如此熱心于“鋤草”,劉再復同樣對“鋤草”樂此不疲,他的大女兒劍梅則稱他是一位地道的“農民”:“我父親就是科(柯)州(科羅拉多州)的老農民,筆耕、鋤耕兩不誤?!F(xiàn)在父親仍然守望著我家后院的那一片草地,那一片丁香花與桃李樹,仍然天天在那里澆水、灌溉、除草,他已用壞兩部小拖拉機,這兩年他改用手推割草機,這樣割一回草可以流一身大汗”。{19}……因此,可以說,梭羅和劉再復雖然未曾謀面、但卻是生命狀態(tài)和靈魂走向極為相似的知心朋友,劉再復就是在科羅拉多山下生活的另一位“梭羅”。

(二)“精神生態(tài)學”視角下的劉再復

魯樞元先生把生態(tài)學分為三類:“以相對獨立的自然界為研究對象的‘自然生態(tài)學,以人類社會的政治、經濟生活為研究對象的‘社會生態(tài)學,以人的內在的情感生活與精神生活為研究對象的‘精神生態(tài)學”。{20}而“自然生態(tài)”體現(xiàn)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社會生態(tài)”體現(xiàn)的是“人與人的關系”,“精神生態(tài)”體現(xiàn)的是“人與自我的關系”。{21}如果說“自然生態(tài)”關注的是作為“外世界”的自然的發(fā)展與健康,那么“精神生態(tài)”關注的是作為“內世界”的個體精神世界的健康與和諧。“精神生態(tài)說”的產生是建立在現(xiàn)代心理學家、哲學家對人的精神世界更深刻的認知的基礎上的,如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心理說”、榮格的“集體無意識”、舍勒的“精神現(xiàn)象學”。這些學說,為我們認知人的豐富深邃的精神世界打開了一扇大門,也為“精神生態(tài)說”的產生提供心理學和哲學依據(jù)。在現(xiàn)代化浪潮的沖擊下,不但外在的自然生態(tài)遭到了破壞,同時人的內在精神生態(tài)也遭遇危機,產生嚴重失衡現(xiàn)象。魯樞元就在《生態(tài)文藝學》一書中列舉了現(xiàn)代人內在精神生態(tài)失衡的種種“精神癥狀”,其中之一就是“人與自己內心世界的疏離”,{22}造成“人”的內心世界的緊張和自我沖突。

以“精神生態(tài)學”為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劉再復“第一人生”和“第二人生”由內部“自我”呈現(xiàn)出的“精神生態(tài)”是不一樣的,如果說他的“第一人生”的“自我”一定程度上是異化的“自我”,“自我”內部結構之間的關系是沖突的矛盾的,那么,其“第二人生”的“自我”不再是異化的“自我”,而是回歸本真的“自我”,“自我”內部結構之間的關系是和諧的融洽的。在劉再復看來,他“第一人生”的“自我”是被世俗妄念之執(zhí)所蒙蔽的“假我”,“第二人生”的“自我”則是明心見性的“真我”?!暗谝蝗松钡摹凹傥抑畧?zhí)”,對于劉再復來說,更多地體現(xiàn)在那個“跳忠字舞”、{23}“充當了紅衛(wèi)兵的尾巴”、{24}“對著那些人造的敵人——那些在泥巴里滾爬一生的兄弟喊叫、咆哮,勒令他們‘坦白交代”、{25}“把受苦的母親看得無足輕重,把大慈大悲的親娘扔到九霄云外”、{26}“被人們視為‘啟蒙者”、{27}想當“英雄”和“受難者”{28}的劉再復。劉再復說:“要向人們承認,我確實中過魔。著了魔在沉睡中得了本體病:我丟失了自己……我必須坦白自己曾經中了魔法,我必須從魔法的籠罩中逃亡,逃到天涯海角,逃到這靜謐的、只有天籟、少有人籟的果園?!眥29}直到“第二人生”,劉再復才逐漸打破“舊我”的束縛,向“真我”之路回歸,也就是逐步擺脫仕途經濟、功名權力、榮華富貴等世俗因素對“自我”束縛的過程。他的人生幸福的標準也隨之發(fā)生變化:一簞食,一瓢飲、一草地就夠了。他說:“我想不出有其他的日子、其他的瞬間比醉臥草地時更加幸福。所謂幸福,就是對大自由與大自在的體驗。此時此刻,沒有人干預我,沒有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偶像、世相、幻相、官場、商場、名利場全在遙遠的地方,身邊只有無聲無名的小花、小草、葉子,陪伴我的是清朗的陽光和最質樸的生命……很早就記住莊子的‘與天地獨往來的話,但不知如何實現(xiàn)。這回斜臥草地,望著藍天白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草地上我獲得一種生命的沉浸狀態(tài)。”{30}此時,那個被“偶像、世相、幻相、官場、商場、名利場”所蒙蔽的“自我”不見了,回歸到最本真的“自我”,其“自我”內部結構之間的關系由原先的矛盾沖突狀態(tài)轉為和諧統(tǒng)一。

劉再復精神生態(tài)中“自我”內部結構的調整不是偶然的隨意的,而是與其生命經歷雪崩式、斷崖式的“裂變”息息相關。以1989年為界,劉再復的生命產生一次巨大“裂變”。1989年之前,劉再復的人生春風得意,他曾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等要職。在上世紀80年代的計劃經濟時代,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作為國家級的科研機構,一定程度上充當黨在文學研究領域的代言人,執(zhí)行黨的文藝政策,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時,劉再復也是80年代文藝理論界的“領袖”人物,他提出的“文學主體論”、“性格組合論”等文學理論曾產生重大時代影響,由此成為一呼百應的時代文學的“啟蒙者”。彼時的劉再復處于人生頂峰,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功成名就,風光無限。然而人生無常,世事難料,隨著1989年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這一切人間勝景榮華頃刻間如雪崩一樣坍塌,化為烏有,權力、高位、名聲、榮華、故國、故人都棄他而去,他變得“一無所有”,不得不在異國他鄉(xiāng)流浪漂泊,一切就要像嬰兒一樣重新開始,劉再復謂之“轉世投胎”,經過漫長時間的調整,他才逐漸適應并習慣另一種文化生態(tài)的生活,即他所謂的“第二人生”。兩次截然不同的人生對劉再復的心靈產生巨大影響,他的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產生裂變,他“精神生態(tài)”中“自我”內部結構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當然,生命際遇的斷崖式“裂變”只是劉再復“精神生態(tài)”中“自我”內部結構調整的客觀原因,并不是每一個人在這樣情況下都能作出類似的調整,劉再復恰恰在這個時候遇到了“禪宗”,“禪宗”救了劉再復,“禪宗”是促使劉再復“精神生態(tài)”中“自我”內部結構調整另一關鍵因素,可謂之主觀原因。禪宗對劉再復產生根本性的影響。禪宗的本質特征是自性本體論,一切仰仗作為本真之心的自性,也就是自救,從自己身上尋找光明。禪宗警惕一切“執(zhí)”對“自性”的“蒙蔽”和“役使”,正如劉再復說,“打破我執(zhí)與法執(zhí),才不會被我之幻相所役。功名、權力、財富等,都是我之幻相。打破我相,便是不被功名所役,不被虛名所役,不被權力地位所役,不被財富所役。打破法執(zhí),才不被各種妄念所役,不被各種八股、本本所役,既不為人役,不為鬼役,也不為神役,總之是不為他者、他性、他念所役,守持生命的本真、本然”。{31}劉再復主張破一切“執(zhí)”,解一切“役”,知道“了”,知道“止”,知道“放下”,如此方能保持最本真本然的自我,從而獲得生命的大自由。如果說劉再復“第一人生”的“自我”被功名權力等“我之幻相”蒙蔽役使,而呈現(xiàn)為被異化的“自我”,其“第二人生”則在禪宗的啟悟下,破除了這些功名等“我之幻相”的深度蒙蔽,由“異化”自我回歸本真“自我”,其“精神生態(tài)”亦整體上呈現(xiàn)出和諧明朗自然健康的特征。

① (參看)閆慧霞、高旭國:《生態(tài)文學的稱謂與界定》,《廣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2期。

② 王岳川:《生態(tài)文學與生態(tài)批評的當代價值》,《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35-136頁。

③{20}{21}{22} 魯樞元:《生態(tài)文藝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頁;第146頁;第147頁;第156頁。

④ 劉再復:《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滄桑百感》,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4年版,第269頁。

⑤ 劉再復:《救救黃河》,《漫步高原》,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0年版,第232頁。

⑥⑩{30} 劉再復:《小城守望者》,《閱讀美國》,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165頁;第27頁;第22-23頁。

⑦ 劉再復:《腳踩千秋雪》,《漫步高原》,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0年版,第30頁。

⑧ 劉再復:《山那邊的小鹿——緬懷保羅·安格爾》,《師友紀事》,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249頁。

⑨{17} 劉再復:《高原上重逢的黃蜻蜒》,《遠游歲月》,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4年版,第133頁。

{11} 劉再復:《又看秋葉》,《漫步高原》,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0年版,第24頁。

{12}{19} 劉劍梅:《美國中部高原上的“柯老農”》,見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d081e90102e6kr.html(2013年10月21日)。

{13} 劉再復:《草地》,《漂流手記》,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3年版,第56頁。

{14} 劉再復:《營造自己的花圃與草地》,《西尋故鄉(xiāng)》,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7年版,第108-109頁。

{15} 劉再復:《玩物喪志》,《西尋故鄉(xiāng)》,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7年版,第106頁。

{16}{18} 梭羅:《瓦爾登湖》,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第239頁;第170頁。

{23}{24}{25}{26}{27}{28} 劉再復:《天涯悟語》,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39頁;第42頁;第40頁;第41頁;第40頁;第43頁。

{29} 劉再復:《“我是誰”的叩問》,《獨語天涯》,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9年版,第52頁。

{31} 劉再復、吳小攀:《走向人生深處》,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頁。

(責任編輯: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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