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1
掐指算來,如果孫癲子二十多年前不離廠出走,如果石牛水泥廠不倒閉,他已經(jīng)光榮退休了。
孫癲子原是福建師大美術系高材生,卻兩度退學。第一次,是因為用功過度,腦子出了問題。其實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老迷路,如果沒有家長和同學護送,隨時可能一去不復返。嚴重的時候,上廁所都迷路,有幾次居然迷到女廁所,有耍流氓傾向,驚得女生們花容失色。為防患于未然,校方忍痛勸其退學,回家休養(yǎng)。
一年后,孫癲子康復并復學,但矯枉過正,方向感特別強,無論多么陌生偏僻的小巷,只要留下他的足跡,只要那地方?jīng)]有拆遷,若干年之后,如果他打算故地重游,十有八九不會迷路。
孫癲子復學不久,一場運動席卷全國,他父親棄暗投明之前,是國軍團長,被運動革掉了老命。母親受不住打擊,一病不起,棄明投暗,跟丈夫團聚去了。孫癲子先被打成白專標兵,隨后下放到本省一個名為石牛的小村莊。
石牛水泥廠坐落在石牛村旁,離縣城三里。石牛水泥廠和石牛村依山傍水,水極清,清得可以一眼望到河底爬行的螃蟹和蝦公。山卻不青,為了開采石灰石,山上的植被全被鏟除。石灰石是水泥的主要生產(chǎn)原料。
下放到石牛村的孫癲子,既沒有裸奔,也沒有迷路到女廁所樂不思蜀。農(nóng)村廁所沒有男女之分,通用,想迷路沒機會。當?shù)剞r(nóng)民,家家戶戶在房前或屋后設一茅廁,一個茅廁一個坑,肥水不流外人田。除非人在村外,否則大便再急,也要憋回自家茅廁排泄。孫癲子沒有自己的茅廁,只好用別人的。孫癲子送肥料上門,自然受歡迎。
早上是如廁的黃金時段,有時候,孫癲子連跑幾家茅廁,里頭都有人。如廁的人聽到有人走近,會咳嗽提醒。走近廁所的人,也會咳嗽示意。如廁咳嗽,是當?shù)氐膸幕?。孫癲子初來乍到,不了解這種文化,但他不會擅自闖入,一聽到咳嗽,或轉(zhuǎn)身離去,或走向另一家茅廁。實在憋不住,就近找個隱蔽點解決。聽不到咳嗽,孫癲子也會大聲問“有人嗎”,確認沒人,才入廁。里頭的人聽出是孫癲子,往往會提前結束,以防他便到別家茅廁。
除了不太愛說話,孫癲子該吃的時候吃、該拉的時候拉、該睡的時候睡、該洗澡的時候洗澡,與常人無異,大有作為談不上,繪畫水平卻大有長進,尤其肖像素描,突飛猛進。村里不少人家的鏡框,至今珍藏著孫癲子畫的肖像。
2
孫癲子之所以成為孫癲子,是因為公元1985年某天,突然提出辭職,義無反顧。
1985年,孫癲子已是具有八年廠齡、六年婚齡的石牛水泥廠工人老大哥。石牛水泥廠20世紀70年代初期建廠,規(guī)模很小,經(jīng)過十幾年發(fā)展,產(chǎn)量也不過四萬噸,還不如大城市面粉廠的產(chǎn)量,在縣里卻是大企業(yè)。
1985年,正是水泥廠紅火之年,水泥比面粉還暢銷,月度獎金、季度獎金、半年獎金、年終獎金,獎金層出不窮??h里不少干部,想方設法把子女往石牛水泥廠塞,當然不是往車間、而是往行政塞。一些大中專畢業(yè)生,寧愿到石牛水泥廠“吃灰”(水泥廠粉塵極大),也不愿到事業(yè)機關“喝茶”。
80年代,辭職是個陌生詞語。石牛水泥工人絲毫不懷疑飯碗含鐵量。我于1984年秋,頂替父親進廠,第一個月拿了二十元獎金,第二個月拿了三十元,把我快活得提前進入了共產(chǎn)主義。成為水泥工人,是我人生重大轉(zhuǎn)折,豈止端上鐵飯碗,簡直就是鋼飯碗,而且是不銹鋼。
孫癲子這時候辭職,無異自絕于人民幣,向幸福生活挑戰(zhàn)。提出辭職的同時,孫癲子還向妻子禾花提出離婚。每一個正常人,都覺得他不正常,這種人不是癲子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孫癲子突然做出離奇決定?夫妻不和還是專業(yè)不對口?抑或妻子與別人亂搞被他撞見,受不了這個刺激?在鬧離婚和辭職那段日子里,八磅大錘砸不出悶屁的孫癲子,異常活躍,動不動仰天大笑,仿佛離婚辭職是件江湖快意之事。
禾花小孫癲子十二歲,是個眼睛大又亮辮子粗又長的美麗村姑、臨時工和文盲。孫癲子文化雖高,畢竟是個臭老九。癩蛤蟆吃上天鵝肉,還有什么話說。
剛進廠的時候,孫癲子是看磨工,后來調(diào)換成物檢員。孫癲子看的磨,就是將經(jīng)過粉碎的石灰石、粘土、煤(礦)渣、鐵粉、石膏混合攪拌制成,經(jīng)高溫煅燒的堅硬的顆粒狀原料磨成水泥的磨。磨體有小型飛機機體大,體內(nèi)裝有成噸的鋼球,磨機開動的時候,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噪音??茨スさ穆氊?,主要是觀察磨機運行情況,出現(xiàn)異常及時處理和匯報。工作量不大,但極為枯燥,車間噪音大粉塵也大,是最差的工種之一??瓷先鍌€月磨,看磨工個個變成大嗓門,說悄悄話吵架一樣。
物檢員可能是全廠乃至全國最舒服的工種。由于它的特殊性,檢驗室里地毯、電話、空調(diào)、電腦一應俱全。那時候,縣委書記未必見過空調(diào)和電腦,見過未必用過。
更讓人羨慕的是,物檢員每天只需在上午上半天班,業(yè)余時間多得像大款口袋里的錢,還可隨時與同事調(diào)班,連續(xù)上幾天班之后,連續(xù)休息幾天,靈活機動。當物檢員那些年,孫癲子背著畫夾,走遍閩北畫盡武夷,練就一副強健腳力。
孫癲子專業(yè)雖然不對口,創(chuàng)作時間卻和專業(yè)人員一樣充足。鬧辭職期間,廠領導做了細致深入的思想工作,甚至答應,只要不辭職,可以把他調(diào)進政工科搞宣傳,盡量讓他專業(yè)對口。孫癲子不領情,還是要辭。廠領導火了,我們已經(jīng)仁至義盡,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不過,辭職要辦理一系列復雜手續(xù),短則半年長則一年,你要耐心等待。
孫癲子知道廠領導故意為難他,索性不辭而別。他一天也不想在石牛水泥廠待。人就是這樣,身在苦海度日如年,即將脫離苦海卻度日如十年。理解了這一點,你就不難理解那些即將出獄的越獄犯和孫癲子。
孫癲子和禾花沒有共同語言,一個標點也沒有。孫癲子的本地話和禾花的普通話一樣,說得很爛。即使他們有共同語言,也無法溝通。
女兒出生后,孫癲子做了結扎手術,或許是醫(yī)療事故,或許是心理作用,反正手術之后,孫癲子面對禾花近在咫尺的福地,居然南轅北轍,它總是垂頭喪氣,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3
說來難以置信,孫癲子結扎,竟然是為了分房子。
女兒五歲那年,石牛水泥廠開始建造職工宿舍樓。為響應政府鼓勵婚育夫婦結扎號召,廠里規(guī)定,凡是帶頭結扎的夫婦,可以優(yōu)先分配住房。
孫癲子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十平米的平房里,墻壁是用竹籬笆編的,兩面糊上黃泥石灰,由于年久失修,已經(jīng)千瘡百孔,即不隔聲也不隔光。下大雨的時候,至少擺五個臉盆,才不至于被水淹沒。冬天冷如冰窖,夏天熱似火爐,誰也沒有他們水深火熱。那是廠里建造的第一幢宿舍樓,如果論資排輩,排上十年的隊,也輪不上孫癲子和禾花。
結扎是他們惟一的希望。
體檢時,禾花查出心臟病,不宜結扎。
禾花問孫癲子:“我和房子,哪個重要?”
孫癲子:“你這話什么意思?”
禾花:“沒什么意思。”
孫癲子:“沒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哪個重要?”
禾花:“你真是個書呆子,我的意思是,我不能結扎,不結扎就分不到房子,你看怎么辦?”
孫癲子:“我怎么知道怎么辦?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p>
禾花:“那我可說了?!?/p>
孫癲子:“說嘛?!?/p>
禾花:“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孫癲子:“有話就講有屁就放,怎么這么啰嗦?”
禾花:“你去做結扎。”
孫癲子:“你說什么?”
禾花:“我是說,你代我去做結扎,反正你那個東西也沒什么大用……”
禾花說到這里,不說了,怪怪地望著他。
孫癲子身子猛地顫了顫,禾花以為他要發(fā)火,他卻沒有發(fā)火,仿佛出了故障的發(fā)動機,顫了顫就熄火了。
孫癲子凄涼地環(huán)顧了一圈破房子,咬牙切齒道:“扎就扎,為了房子,老子豁出去了?!?/p>
孫癲子真豁出去了,替代老婆上了手術臺。成為全廠乃至全縣第一個結扎的男人。一時間,孫癲子名聲大振,猶如代父從軍的花木蘭,被當作典型大樹特樹一番,不僅順利分到房子,還從噪音震天粉塵滾滾的看磨車間,調(diào)到一塵不染的化驗室,當上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物檢員。
孫癲子雖然分到了房子調(diào)換了工種,卻沒人羨慕他,更沒人仿效他。人們反而瞧不起他:拿自己的卵子去換取福利,比女人賣身還卑鄙,這樣的男人還叫男人嗎?這樣的男人比癲子還癲子。
4
禾花青春年壯,豐滿風騷得像一頭發(fā)情的小母牛,從頭到腳每個毛孔,散發(fā)著誘人性息,趁孫癲子外出寫生時,和書記老干有了很粗的一腿。孫癲子對這一腿并非一無所知,但自己便秘就沒資格怪廁所不衛(wèi)生。
孫癲子的性功能,好像滑入滾水的冰棒,快速軟化。無能為力的他,只好裝聾作啞寄情山水,眼不見為凈,除了工作,把所有精力放在畫畫上。何以解憂,唯有畫畫。
孫癲子外出,全部自費,他根本沒有出差機會。工資獎金一到手,或餓狼般撲進新華書店,或急不可耐買一張車票外出寫生,一去兩三天。待他抱著一摞書從書店出來,或風塵仆仆從外面返回,身上已經(jīng)所剩無幾。每隔半年,他還專程跑到福州,買回一大堆作畫材料和顏料。
孫癲子購買書籍和畫料,不惜血本,給女兒買零食,卻心疼得割肉一般,能省則省,能不買就不買,好像不是他女兒。女兒也覺得,孫癲子好像不是他爸爸。
孫癲子從不過問生活資料,花錢死摳。而作為家屬工的禾花,是沒有獎金的。石牛水泥廠紅紅火火,他們的生活卻水深火熱。與這樣的男人生活,還不如不結婚,不讓他做烏龜,天理難容。如果不是離婚成本太高,早一刀兩斷了。
禾花與老干以腿相待,有生理需求,更有生活需求。她雖然享受不到企業(yè)獎金,卻能從老干那里,獲得高額補償。
老干姓甘不姓干,大家當面叫他甘書記或者老甘,背后叫他干(去聲)書記和老干。叫他干書記和老干,不是因為他特別能干革命工作或者特別有干勁,而是擅長打著干革命工作的借口干女人。不過,老干確是個老革命,參加過抗美援朝,干得是偵察兵,立過二等功。
黨政不分政企難分的時代,黨領導一切,黨支部書記的權力遠遠大過廠長,即使不大過廠長,也跟廠長平起平坐。老干是個強勢書記,又當過廠長,且是軍人出身,霸道蠻橫,根本不把現(xiàn)任廠長放在眼里。
5
讓孫癲子發(fā)癲的,是個女人。
1984年年底,化驗室有一趟到無錫的差事。年底了,誰也不愿去,這沒人去的差事,對孫癲子而言卻是美差,平時根本輪不到他。孫癲子先取道杭州,由杭州乘船去無錫。
坐在孫癲子旁邊的,是個年輕姑娘,戴著天藍色的絨帽,穿著鮮紅的絨衣,像是一團火照亮船艙。姑娘目不斜視,埋頭看書。對于看書和愛看書的人,孫癲子有著天然的親切感和好感,熱情禮貌地問她看什么書。她抬頭莞爾一笑,翻起書的封面示意,天啊,竟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毛姆是孫癲子最喜歡的小說家,《月亮與六便士》是他最喜歡的小說,小說主要人物查爾斯·斯特瑞蘭德之原型高更,是孫癲子瘋狂崇拜的野獸派畫家。
孫癲子趁機看清姑娘清秀而略帶憂郁的面容,生動的五官,完美無瑕,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交談從毛姆開始,接著是《月亮和六便士》。她認為當今缺少像查爾斯·斯特瑞蘭德那樣為藝術獻身的人,缺乏一種毀滅的悲劇,她非常崇拜毛姆和高更……
她的觀點和孫癲子驚人契合,孫癲子頓生相見恨晚之感。
姑娘芳名戴黛,一個充滿丹青和山水氣息的名字。戴黛就讀于西南某大學美術系,1983年畢業(yè)分配在家鄉(xiāng)昆明某校執(zhí)教,她是來無錫看外婆的。
從人生到繪畫,從繪畫到文學,從文學到人學,兩人越談越投機,最后談到了愛情。孫癲子根本不懂愛情,在戴黛面前,充其量愛情空談家而已。但是,他的旁征博引高談闊論,深深折服了戴黛,一手爐火純青的速描功夫,更是把她崇拜得恨不能以身相許。
下船后,難舍難分的戴黛,陪孫癲子到旅館登記房間,住了一夜才去外婆家。除了徹夜長談,那神秘而浪漫的一夜,他們什么也沒干。當然,孫癲子什么也干不了。
那是個浪漫的純情時代,不像現(xiàn)在,男女早上見面晚上就上床,第二天便分手。愛情已經(jīng)不需要語言,大家都不會愛只會做了。
那天夜里,孫癲子把積壓多年的心里話,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飛流直下三千尺,把戴黛感動得淚流滿面香汗淋漓。
戴黛表示,如果愿意,她可以設法把孫癲子調(diào)到云南,她的父親在省政府工作,這點忙還是幫得上的。她覺得他特別適合云南那片神奇的紅土地。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如果孫癲子下決心把自己的后半生,寄養(yǎng)在地靈的彩云之南,一定會成為人杰的。
戴黛還向他講起了神奇的瀘沽湖。瀘沽湖位于云南省寧蒗縣和四川省鹽源縣的交界處,像一顆晶瑩的寶石,閃耀在滇西北高原的萬山叢中。那里遺存著國內(nèi)外罕見的母系氏族公社特有的民族風情,給這翡翠般的世界,涂上一層古老而神秘的色彩。
《月亮與六便士》中有這樣一段話:
有時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會神秘地感覺到這正是自己棲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于是他就在這些從未寓目的景物里,從不相識的人群中定居下來,倒好像這里的一切都是他從小就稔熟的一樣,他終于在這里找到了寧靜。
小說中的斯特瑞蘭德,為了奔向自己夢寐以求的藝術天堂——南太平洋上的法國殖民地、處于原始風貌的塔希堤島,不惜拋棄巴黎的榮華富貴妻子兒女。多年來,孫癲子也在苦苦尋找自己的“塔希堤”,雖然他沒有到過瀘沽湖,而且是第一次聽說,卻一下愛上瀘沽湖,就像一下就愛上戴黛一樣。如果說戴黛是他夢寐以求的藝術女神,瀘沽湖則是他苦苦追尋的藝術天堂。
6
分手之后,兩人開始了頻繁的兩地書,孫癲子幾乎每天到我辦公室等信。
我是廠里的通訊員。之前,廠里沒有設立通訊員這個工種,信件一律由門衛(wèi)代收。門衛(wèi)是個老婆死了多年、老不正經(jīng)的老鰥夫,大字不識一筐,經(jīng)常把信件發(fā)錯,大伙叫他“鬼子三”(煙鬼、酒鬼、色鬼),只要賄賂一包煙半瓶酒,就敢泄漏甚至出賣私人信件。
在鬼子三掌管信件的崢嶸歲月里,與外界有信件來往的工人,尤其女工,為了保全隱私,紛紛買煙買酒孝敬他。鬼子三是條喂不飽的癩皮狗,吃飽了盡責,肚子一餓就瀆職,餓慌的時候,還想吃漂亮女工豆腐。所幸的是,鬼子三退休了,我恰好在他退休時進廠,考慮到新任門衛(wèi)文化程度比鬼子三還低,廠里決定由我兼管收發(fā)。
我兼管收發(fā)以來,雖然沒人送我煙酒,但是,男工找我拿信的時候,至少會遞一支煙,女工找我拿信的時候,至少說幾句好話。那幾個“內(nèi)詳”信件較多的漂亮女工,除了說好話,還會對我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個男朋友在外地、信件最多不怎么漂亮的出納,甚至幫我洗過衣服(不含內(nèi)褲)。他們待我如此殷勤,無非怕我學鬼子三。我是個初中生,又是文學愛好者,偷看起信件來,游刃有余。
按理,孫癲子應該巴結我才對,我卻不讓他巴結,反過來巴結他,信件一到,第一時間通知他甚至送給他。其實,孫癲子巴結過我,給我畫了一張像,恭維我有文學大師氣質(zhì)。我受寵若驚,不再給他任何巴結我的機會,同時加大巴結他的力度,經(jīng)常以權謀私送他郵票。我管收發(fā),郵票歸我保管,廠里每月要寄發(fā)上百封信函,郵票一買幾百張,貪污幾張郵票,不成問題。
一來二去,我們成了忘年交。
無論戴黛寫給他的信,還是他寫給戴黛的信,孫癲子毫無保留讓我一睹為快,還讓我看了戴黛多張照片。我被戴黛的美震憾了,那不是凡間的美,是天上的美,童話般純凈的臉上,露出蒙娜麗莎式的微笑,烏溜溜的大眼睛,宇宙黑洞般深邃,包含著無限柔情。
女人是經(jīng)不住比較的,與戴黛相比,禾花稻草而已,難怪孫癲子為之傾倒,繼而神魂顛倒。
孫癲子從無錫回來后,不知從哪里弄一來一副銹跡斑斑的輕量級啞鈴,咬牙切齒鍛煉臂力,說是要用武力逼迫禾花離婚。這當然是孫癲子的大話,壯壯膽而已。就體力而言,孫癲子永遠不是禾花對手。
禾花的工種是拉包,拉包是水泥廠最臟最累的活兒,男人不愿干干不了的活兒,卻讓她們這些家屬工臨時工干。家屬工臨時工基本來自農(nóng)村,是廠里的三等公民。從裝包車間到成品倉庫,是條百余米呈十五度角的坡道,中間還拐了個彎。
禾花每天的工作,是拉著板車,源源不斷將包裝好的水泥,從裝包車間運到成品車間。一包水泥重一百斤,拉包工一趟至少拉五包,每十五分鐘一趟,五包五百斤。禾花一趟至少拉八包。拉包工拿計件工資,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
一個女人,在八小時內(nèi),每隔十五分鐘拉著八百斤的板車,在呈十五度角的坡道和彎道上逆水行舟,需要多大體力?如果說這是一種鍛煉,無疑是魔鬼鍛煉,孫癲子豈是禾花對手?但是,從無錫回來之后,孫癲子心變狠了,實力不如禾花,氣勢壓倒禾花。禾花雖不至于怕他,也對他刮目相看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禾花不應戰(zhàn),孫癲子亦無可奈何。
禾花雖然傍上老干這棵大樹,但不可能擁有這棵大樹,和老干干得再歡,孫癲子和她鬧得再兇,她也不想離婚。
7
老干老婆生了兩個孩子后,患上慢性婦科病,影響進一步生育,尤其影響性欲。老干老婆不是個開放卻是個開明的女人,不贊同也不反對更不干涉老干搞女人,前提是老干不得和她離婚,否則死給他看。
想當年,結婚事大離婚事更大,領導干部離婚,不僅是生活作風問題,弄不好還會擴大成政治問題,你說老干敢離婚嗎?當然不敢!婚外戀無非導致兩種結果,一是摧毀婚姻,一是鞏固婚姻。善于搞女人的已婚男人,鞏固婚姻有利于搞女人,摧毀婚姻反而不利于搞女人。
老干深諳此道。
禾花和孫癲子結婚,是出于無奈。禾花不想當農(nóng)民,做夢想跳出農(nóng)門當工人??墒?,村姑要想成為女工,哪怕臨時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最好的辦法,是嫁給工人。嫁給工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工人找對象,村姑并非首選,實在找不到,眼看要打光棍了,才予以考慮。
禾花嫁給孫癲子,是她的運氣。孫癲子年齡不算太大,長相也還周正,又畫得一手好畫,結扎之前,一度受人尊重。
和老干搞在一起,是出于利益驅(qū)使,為了轉(zhuǎn)正。禾花想從家屬工轉(zhuǎn)為正式工,首先要轉(zhuǎn)為居民戶口。石牛水泥廠每年有一兩個農(nóng)轉(zhuǎn)非指標,廠領導親戚以外的家屬工和臨時工,想要拿到這個指標,難于范進中舉,除非你和廠領導關系非同尋常。
如果轉(zhuǎn)正,禾花不僅和正式工平起平坐,還可以換個工種,不用當牛做馬埋頭拉包。不跟孫癲子離婚,也是出于利益考慮,離婚意味著失去“家屬”資格,失去“家屬”資格,意味著失去房子和工作。老干能保住她的工作,卻保不住她的房子,她只能去住擁擠破舊的集體宿舍。廠里有硬性規(guī)定,單身漢不享受套房。
無論孫癲子怎么鬧騰,禾花都不離婚,死都不離婚。
遇到戴黛之前,孫癲子之所以忍辱負重,沒提出離婚,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利益考量。他是正式工,離婚不至于失去工作,但房子肯定保不住,要去住集體宿舍。他寧愿獨守茅棚,也不愿住集體宿舍。集體宿舍沒有隱私可言,更可怕的是,無法進行創(chuàng)作。只有在寂靜無人的深夜,孫癲子才能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
結識戴黛后,孫癲子完全變了一個人,禾花算什么,女兒算什么,房子算什么,都是浮云。萬般皆下品,唯有愛情高,他只想離婚,多快好省地離婚!
面對死不肯離婚的禾花,無計可施的孫癲子,居然跪在她腳下:“禾花,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你就成全我吧,我會永遠記住你這份大恩大德,求求你了。”
禾花:“你真要離?”
孫癲子:“死也要離!”
禾花沉默了,緊咬嘴唇,咬出牙印才緩緩開口:“既然這樣,我同意離婚,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p>
孫癲子:“什么條件?”
禾花:“補償我一萬塊錢?!?/p>
1987年,一萬塊是個天文數(shù)字。禾花話一出口,跪著的孫癲子,一屁股癱在地上。他連一千塊都拿不出。
8
孫癲子急中弱智,居然請老干去做禾花的思想工作。
孫癲子:“書記大人,你是做思想工作的好手,求你幫我做做禾花的思想工作,強扭的瓜不甜嘛?!?/p>
老干:“禾花嫁給你,是好瓜長在歪樹上,鮮花插在牛屎里,你小子癩蛤蟆吃上天鵝肉,人家不跟你鬧離婚,你反倒跟人家鬧離婚,你小子是不是頭腦發(fā)昏了?”
孫癲子:“我配不上她,不想拖她的后腿?!?/p>
老干:“這不是理由,就是你拖了她的后腿,也拖了這么多年,原來沒聽你吭聲,現(xiàn)在怎么一下不拖了呢?”
孫癲子:“我那玩意兒不行,滿足不了她?!?/p>
老干:“你那玩意兒不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滿足不了她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全廠上下,凡是懂男女之事的人,都知道這事,也理解這事,這也不是理由。你小子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孫癲子:“我行不行,滿足得了滿足不了禾花,你最清楚,實話告訴你,老子有外遇了。”
老干:“既然你那玩意兒不行,連老婆都滿足不了,還外什么遇,鬼才相信!”
孫癲子:“我們是柏拉圖之戀?!?/p>
老干:“擺那的圖,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話?!?/p>
孫癲子:“我們是精神之戀,不上床的那種。”
老干:“狗屁,不就是男女關系嘛,直說嘛,你們這些臭老九,老喜歡拐彎抹角,我告訴你,男女關系發(fā)展到最后,說透了,就為了床上那么幾下,別搞得神神叨叨的。”
孫癲子:“對牛彈琴,我沒法跟你談!”
老干:“瞎扯,我也沒法跟你談!”
9
離婚不成,孫癲子提出辭職。
沒想到辭職比離婚更困難。孫癲子的辭職,遭到老干為首的廠領導一致反對。老干多次上門做他思想工作,甚至答應,只要不辭職,可以把他調(diào)進政工科搞宣傳,盡量讓他專業(yè)對口。
老干跟孫癲子做思想工作的時候,一會兒拍著他的肩,一會兒握著他的手。那手一點不像老干的手,柔弱無骨,軟綿綿的,以至于孫癲子對他徹底放松警惕,甚至懷疑禾花是否真和他有那么一腿。不過,他辭職的決心,絲毫沒有松動。
以老干為首的廠領導,之所以苦口婆心挽留孫癲子,一則那時工人(正式工)是實實在在的主人翁,不能說走就走;二則辭職是個新生事物,廠領導沒有應對經(jīng)驗,怕人走了對上級不好交待,弄不好成為“政治事件”,殃及自身。
老干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孫癲子仍然無動于衷。老干終于火了,伸出右手,并攏食指和中指,猛地朝孫癲子身上一點,咬牙切齒道:“你個王八蛋,給臉不要臉,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不要以為老子對付不了你,想當年,對付美國鬼子,老子也不在話下?!?/p>
老干一副山東大漢塊頭,煙量、酒量、飯量皆十分驚人,一天兩包煙,除了吃飯睡覺,嘴不離煙,煙不離嘴,基本不用火柴;一頓半斤白酒加兩瓶啤酒,一天至少喝一頓,有時興致來了,早上也要喝一杯;早餐三碗稀飯外加兩個大饅頭,中晚餐四碗干飯,一周至少吃三次紅燒肉,如果條件允許,天天想吃。
四肢發(fā)達的老干,腳板尤其發(fā)達,船槳一般,穿四十五碼的鞋。除了夏天,大多時候穿著廠里發(fā)放的勞保鞋。老干沒有選擇余地,市面上很難買到那么大的鞋,勞保鞋是廠家為他特制的。勞保鞋輪胎底,牛皮面,一只一斤多重。身形巍峨的老干穿著大頭鞋上下樓時,樓梯簌簌顫抖,地震一般。
老干會點穴,雖不至于像武林高手那樣,把人點得無法動彈甚至癱倒在地,但身上只要被他那么一點,立刻通電似的,又酸又麻。那種酸麻,其難受程度,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硬要言傳,只能比方,好比在不打麻藥的前提下,牙醫(yī)用砂輪把你整顆好牙打磨至米粒小。我看過一部間諜小說,一地下黨被捕后,敵人酷刑用盡,他始終咬緊牙關一字不說。可是,當敵人叫來一個牙醫(yī),用鋼銼把他的門牙銼掉三分之二,什么都說了。
當年抓美國和南朝鮮俘虜審問軍情的時候,無論對方多么強悍,只要老干手指朝俘虜身上一點,立時鬼哭狼嚎什么都招了。
老干就這樣用他神奇的手指,把手下點得服服帖帖,哪個家伙不聽他的,先輕輕拍著你的肩膀,做一通思想工作,你要再三不聽,那他就不客氣了,伸出手指,閃電般在你身上一點,點得你呲牙咧嘴,牙齦露出唇外,求饒不止。你一求饒,就像叛徒折斷了脊梁,出賣了靈魂,不得不聽他指揮。
我曾經(jīng)被老干點過一次,輕描淡寫的一點,已經(jīng)難受得我直想哭,一朝被點穴十年怕老干。
這回點穴與以往不同,以往老干點穴,一點便移開手指,這回老干的手指,一直停留在孫癲子穴位,每說一句話,指頭力度增加一分,孫癲子難受得頭發(fā)豎了起來。
孫癲子這回意想不到的堅強,嘴里吸溜著:“傻昵奶,你就是把我點穿點死,老子也要辭職!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傻昵奶”是福州人的“市罵”,提出辭職之前,孫癲子從來不說臟話,提出辭職以來,孫癲子口腔一下不衛(wèi)生起來,動輒“傻昵奶”。
老干盯著他好一會兒,收起食指和中指,豎起大拇指道:“算你有種,你這會倒不像臭老九,像個男人!”
孫癲子抱拳向老干作揖道:“老干,傻昵奶,老子走了,不要以為你們不批我辭職,我就不敢走。老子照走不誤,過幾天就走。禾花留給你了,你好好享用吧。”
10
認識孫癲子的人當中,我是惟一認為他正常的正常人(這么一來,我在正常人眼中也變得有些不正常),也是他惟一的崇拜者??上В椅从懈鄼C會接觸和了解他。1987年秋,孫癲子成為本廠乃至本縣第一個辭職者(未遂,同時也是個離婚未遂者),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不辭而別離廠出走,奔赴遙遠陌生的紅土高原。
我是孫癲子出走的惟一見證人。
深夜的風世態(tài)般冰涼,我和孫癲子挺立在冷清的月臺,沒有一句話。
列車咆哮著進站了,孫癲子猛地轉(zhuǎn)過身,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仰天吼了起來:
人生在世苦又愁
不如出門去打遛
然后,孫癲子頭也不回,上車。
“老兄,走好!”我突然熱淚盈眶,沖著他的背影大叫。
列車啟動了,孫癲子將腦袋伸出車窗,揮舞著手中的鴨舌帽,那顆青愣的腦袋,在慘淡的燈光下閃耀著幽怨的光芒,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11
孫癲子這一去,數(shù)年沒有音訊。
1997年春節(jié)前夕,突然收到孫癲子來信,他在信中寫道:
建平小弟,你摯愛寫作,這很好,但寫作必需行萬里路。你一定知道流浪文豪艾蕪吧?當年他曾流浪昆明街頭,后又漂泊到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寫下轟動一時的《南行記》。正如契訶夫曾告誡青年作者所說的:“您得到一千、兩千、三千俄里以外去……您會知道多少事,您會帶回多少短篇小說啊!您會看見人民的生活,會在偏僻的驛站上和農(nóng)民的草房里過夜,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時代……要是您打算做個作家的話,那您明天就買車票到尼日尼去,從那兒您順著伏爾加河,順著卡瑪河去旅行吧……”
那么,你明天也來昆明吧!你會得到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獲。
我想我總有一天要灰飛煙滅的,不如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座危險的獨木橋。所以我盡管向遠處去,深處去,向一個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賭一注看看,由我自己支配命運更好些?如好即一切都有辦法,一切今天不能解決的問題明天可望解決,那我就贏了。如不好,我還是要向一個陌生的遠方跑去,終于有一天肚子癟癟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陰溝里,那我就輸了,認了。因為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這封信大大激發(fā)了我的流浪情緒。接信第三天,我拍拍身上的灰塵,登上西去的列車。我是偷跑去昆明的,父親如果知道我跑去和孫癲子敘舊,會打斷我的狗腿。在許多工友心目中,孫癲子不僅是個癲子,還是個危險人物。臨近年關,千里迢迢跑去跟一個癲子和危險人物見面,在父親看來,那是大逆不道。
年底了,列車擁擠得像抽干水的魚塘,二天三夜的路程幾乎是站到昆明的,實在扛不住,狗一樣鉆進別人座位底下躺一會。那是我一生中最殘酷難忘的乘車。奇怪的是,在交通越來越便利的今天,我卻沒有了出門的欲望。
清晨,列車抵達昆明站。昆明與外地時差一個小時,春城還沒來得及向我揭開神秘的面紗。
我孑然挺立在高原的風中,心神不安地期待孫癲子的出現(xiàn)。一分鐘,五分鐘,一刻鐘過去了,還不見孫癲子身影。難道他沒有接到電報?我摸了摸尷尬的口袋,恐慌再次襲上心頭。
身上只剩下三百來塊,如果孫癲子不接待我,我在昆明最多待個兩三天就得返回,而且必須以露宿街頭的方式。
我突然覺得,流浪一點也不好玩,一點也不浪漫。
就在我氣急敗壞胡思亂想的時候,對面突然傳來孫癲子嘶啞的聲音。
“建平,邱建平……傻昵奶,這鬼車怎么早點了?”
“孫癲子!”
“建平小老弟!”
互相朝著對方的懷里沖刺,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眼中有淚流下來。
我掀掉孫癲子的鴨舌帽,依舊是那顆锃亮的光頭。
“哈哈,花崗巖腦袋!”
“老弟,我等得你好苦,快上車吧?!?/p>
“上車?”
“對,我開小車接你來了。”
我嚇了一跳,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出口處不遠的墻角,停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
天氣尚早,街上的車輛和行人不多,看上去挺寬敞。三三兩兩的人在跑步,打拳。風很大,并不冷??諝飧稍?,烘過似的。
上坡了,孫癲子直起身,全身力量集中到腿上,腳板緊扣車蹬,鏈條繃得筆直,兩片精瘦的屁股,好似兩扇關不緊的、被狂風吹打著的破窗戶,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不一會兒,孫癲子的光頭像是出籠的饅頭,冒著裊裊熱氣。
下坡了,孫癲子放開車把,扯開衣襟,張開雙臂,狼一般嚎叫起來:
人生在世苦又愁
不如出門去打遛
昏昏欲睡的我被他感染,仰起頭扯開嗓子,跟著他嚎叫起來:
人生在世苦又愁
不如出門去打遛
一個多小時后,三輪車吱呀一聲慘叫,停在市郊一扇鐵門前,鐵門銹跡斑斑,對著它打個噴嚏會震下銹屑來。
孫癲子將小門打開,朝里喊了一聲。
“狗雜種,快出來迎接貴客?!?/p>
應聲躥出一條高大的狼狗,嚇我一大跳。
它卻仿佛認識我似的,尾巴搖得像風中的狗尾巴草,津津有味嗅著我的褲管。
“它叫狗雜種?”
“撿來的,不叫雜種叫什么?”
這時我才看清門旁的牌子:昆明西坎廢品收購站。
天亮了。我的一顆心卻暗了下來。
“怎么,你成收廢品的了?”
“什么成收廢品的,我本來就是廢品嘛,這叫物以類聚。”
孫癲子把我?guī)нM一個漏洞百出的房間,狗雜種嗚嗚歡叫著。
我眼皮一酸,困意鋪天蓋地,沉重得抬不起頭來,往床上一躺,昏然睡去……
12
醒來時,孫癲子背著我趴在桌上寫什么。一看表,已是晚上八點多,我整整睡了一天。
這時,我才用清醒的目光,打量起這間房子來。房子挺大,有一百來個平方,是幢簡陋低矮年久失修的平房,房子只有兩人多高,破爛堆得一人多高?;野椎膲ζ|一塊西一塊脫落,既似白殿風晚期患者臉皮,又像形態(tài)各異的地圖。尚未脫落的墻皮蜿蜒著片片大小不一的黃褐色污漬,那是滲漏的雨水腐蝕出來的疤痕。部分未脫落的墻壁上,隱約可見一些個斷胳膊少腿缺撇無捺、拳頭大暗紅色的防宋體,其中“世界”、“青年”、“九”、“鐘”幾個字相對完整,我認真辯認了一會兒,加上推測,認為那是一段著名的毛主席語錄: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想像過去,這幢房子可能是廢棄的學?;蛘叨Y堂。
裸露的磚頭表面,有的長著青苔,有的已經(jīng)風化?;璋档臒艄庀?,遠遠望去,那些風化得凹陷進去的磚頭,好似一只只瞇縫著的、有眼無珠的眼睛。屋頂沒有吊頂,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粘滿粉塵的蛛線,密密麻麻、搖搖晃晃懸掛在房梁、椽子、瓦片上,一陣風從千瘡百孔的屋頂灌進,粉塵雪花般飄揚。
孫癲子的“房間”,在進門左角,用廢木板和硬紙板隔出一個七八平米的空間,頂上覆蓋著一層彩膜。房間里有一床、一桌、一凳,一看就是破爛貨。兩面墻皮完全脫落的磚墻上,被兩幅巨大的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覆蓋,地圖上貼了不少透明膠,不用問,地圖也是破爛貨。在中國地圖上,指甲大的瀘沽湖被圈在蚯蚓粗的紅圈里,上面打了一個小指粗的問號和感嘆號。
“房間”門口放著一個出土文物般古舊的鐵爐,爐上架著一口黑不溜秋的鐵鍋,地上橫七豎八放著幾個近似泥土顏色的瓶罐碟碗,還有幾把面黃肌瘦的蔬菜。鐵爐冷冷清清,看樣子好幾天沒生火了。
13
孫癲子見我醒來,打開唯一的抽屜,往外掏食物。
“你醒的正是時候,看,這是什么,喏,道口燒雞,云南牛脯,楊林肥酒,夠我們兄弟倆一醉方休的?!?/p>
“我還以為你功成名就,請我坐轎車住賓館吃大餐呢,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啊?!?/p>
“沒想到我如此落魄是吧?”
我指了指中國地圖:“你去瀘沽湖了?”
孫癲子一聲長嘆:“瀘沽湖啊瀘沽湖,不到此湖今生不服?!?/p>
“怎么,你還沒有去瀘沽湖?這么多年沒有你的消息,我還以為你魂歸瀘沽湖了呢?!?/p>
“其實,我的靈魂早被瀘沽湖勾去了,現(xiàn)在與你喝酒的,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p>
“那就為你這具行尸走肉干一杯!”
“干!”
孫癲子放下酒杯,抓住我的手,握了又握抖了又抖,久久不放。
“老弟,我把你騙來,就是想跟你痛痛快快喝一頓。你一定埋怨我不給你寫信吧,現(xiàn)在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14
孫癲子怎么也沒想到,他和戴黛的第一次見面,竟是最后一面。
孫癲子跟戴黛通了三個多月的信,戴黛突然中斷聯(lián)系,無論孫癲子怎么寫信發(fā)電報,只字不回。這對孫癲子是個不小的打擊,卻沒有影響他離廠出走的決心。
初抵昆明的孫癲子,憑著信封上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戴黛學校,卻再也見不到他日思夜想的佳人了。半年前,戴黛外出寫生,不幸跌入山澗身亡。如果說戴黛突然失去聯(lián)系,對他的打擊不啻于晴天霹靂,那么戴黛的死,帶給他的震撼則不啻于六月飄雪。他的想象力再豐富,也想不到會是這種結局。孫癲子不由癱倒在地大病一場。待他從簡陋的旅館恢復過來時,身上的錢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只好壯著膽厚著臉皮,找到戴黛父親,向他求助。
戴黛房間墻上,掛著孫癲子為她畫的肖像:烏溜溜的大眼睛,仿佛包含著無限柔情,似乎在察看他的心;輕飄飄的秀發(fā),像無數(shù)只丘比特的神箭,穿透了他的胸膛;沉甸甸的嘴唇抿著動人的微笑,好像在歡迎他的到來……這是他最為滿意的一副肖像作品,是他的頂峰之作,從那以后,他的肖像作品沒有一幅能夠超越此作。
征得戴黛父親同意,孫癲子把這幅肖像收歸已有。
戴黛的父親對孫癲子的到來非常震驚,震驚之余,感動不已。在他的大力幫助下,孫癲子當上了美術教師,而且就在戴黛原來任教的那所學校,算是繼承了她的遺志。睹物思人,這樣的滋味并不好受,一年之后,有了一點積蓄的孫癲子,離開了學校,奔向他夢魂牽繞的塔希堤——瀘沽湖。
20世紀90年代的瀘沽湖,畢竟不是十九世紀初葉的塔希堤,現(xiàn)代文明已經(jīng)見縫插針進入瀘沽湖,想在瀘沽湖畫畫為生是不可能的。在瀘沽湖待了幾個月,孫癲子又開始了他的流浪。
他的流浪范圍,從來沒有超越云南。這些年,他踩著雨踩著雪踩著風霜踩著泥濘,幾乎走遍云南山水,畫遍云南山水。他曾經(jīng)肚子癟癟地暈倒在陰溝里,曾經(jīng)發(fā)著高燒躺在荒郊等死,曾經(jīng)被野獸追得走投無路,每次都化險為夷死里逃生。他的懷里揣著戴黛的肖像,他堅信,戴黛的在天之靈,冥冥之中保佑他。
流來浪去,孫癲子又回到昆明安營扎寨。
15
“隆重”接待我之后,孫癲子身無分文。再過三天就是春節(jié),我們卻在為路費發(fā)愁。春節(jié)過后,孫癲子要到貴州流浪。
孫癲子決定上街賣春聯(lián),他的書法不錯。
昆明民俗濃厚,家家戶戶貼春聯(lián),獨門獨戶甚至貼兩三副,大都用金粉書寫,金碧輝煌,惹人喜愛。寫春聯(lián)的人挺多,競爭激烈,不過競爭再激烈,也是手寫,腕底功夫高的,盡顯優(yōu)勢。不像后來,隨著電腦和印刷技術突飛猛進,春聯(lián)演變成圖文并茂、紙質(zhì)考究、字體豐富的印刷品,大街小巷鋪天蓋地,一些單位和企業(yè)自印春聯(lián)贈送給客戶和消費者,手寫春聯(lián)市場急劇萎縮,就是漂亮女書法家赤膊上陣,也賣不了幾副。
孫癲子不僅字寫得漂亮,還有一手絕招:雙管齊下,手臂上壓著磚頭順寫倒寫,一口氣寫四五副春聯(lián)面不改色心不跳,手臂上的磚頭紋絲不動。
圍觀者里三層外三層,現(xiàn)寫兩塊錢一副,寫好的一塊五毛錢一副,我忙不迭地收錢,不亦樂乎。孫癲子寫累了,我也上陣濫竽充數(shù),現(xiàn)寫一塊錢一副,寫好八毛錢一副,居然供不應求。
寫了兩天春聯(lián),賺了五百多塊。
這么好的生意,孫癲子第二天卻不肯干了,非要去看畫展。我真想打掉他一顆門牙,他將我身上的錢左五塊右十元支出,反倒擺出一付救世主的面孔來。
我氣得一夜未睡。
孫癲子一大早醒來,問我去不去看畫展。我剛迷迷糊糊入睡,不想去,他便獨自走了。等我醒來時,頭重腳輕,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口腔乏味,還流著鼻血,掙扎了一會,又昏昏沉沉睡去。再次睜開眼睛,已是下午三點多,還不見孫癲子人影。又恨又悔之際,孫癲子拎著一大包食物推門進來,背上的畫夾鼓鼓的。
孫癲子摸了摸我的額頭,跳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躥出門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癲子帶來一個醫(yī)生。他一連跑了幾家私人診所,不是關門就是醫(yī)生不肯來,最后花了一百元高價,才用三輪車“綁架”來一個。
打了一針,第二天我的病好了,這天正是春節(jié)。
孫癲子大包大包地采購年貨,我感到不妙,問他還剩多少錢。他將裝錢的破書包扔給我:“我也不知道,你點點看?!?/p>
“只剩下二百多塊,得省些用了,先把車票買好,不然到時我們都走不了?!蔽掖致渣c了一下。
“有道理,你不提醒,我都忘了。這樣吧,錢由你保管,不然什么時候被我用光都不知道?!?/p>
買好車票,只剩下百來塊,我們把錢一分為二,放在各自身上。
孫癲子買的全是生菜。我問他干嘛不買熟食,他說你不是說錢要省著點用嗎,熟食貴,生菜便宜,自己做省錢。
在我印象里,孫癲子煮的面條尚能勉強下咽,他做的菜,饑腸轆轆的餓鬼,也要下很大決心才敢下筷。孫癲子和禾花分居分食后,基本吃食堂,拿到工資獎金那天,也會買點魚肉,煤油爐一鍋燴,改善一下伙食,請我共享。
我愁眉苦臉吃了一回,吃得苦大仇深,絕食念頭都有了,打死我不再吃了。他女兒也不吃他做的菜。他那個菜,有股子說不出道不明的怪味,惟一能說清楚道明白的,是煤油味。孫癲子卻吃的津津有味。
我以為孫癲子學會了煮菜,想在我面前露一手。沒想到,他卻對我說,你來煮菜,我當你下手。我說你好歹會煮面條,我連面條都不會煮,還是我當你下手吧。孫癲子說,既然這樣,我倆一起煮。
我和孫癲子使出渾身解數(shù),總算把生菜煮成熟菜,但青菜煮成了黃菜,黃菜煮成了黑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糊了就是焦了,全部煮成腐尸,色香味俱無。我倆卻大塊朵頤,一致認為,那是有生以來最有味道、最難忘的年夜飯。
孫癲子寫了一幅氣勢磅礴的春聯(lián),貼在廢品收購站大門上。上聯(lián)是“雄關漫道真如鐵”,下聯(lián)是“而今邁步從頭越”,摘自毛主席詩詞。橫批“后天出發(fā)”,是孫癲子自擬的。
貼春聯(lián)的時候,我放了一串鞭炮。鞭炮質(zhì)量欠佳,響得扭扭捏捏、破破爛爛的。
16
大年初一,我們?nèi)チ宋魃?,初二去了石林,初三告別昆明。
列車進入貴州境內(nèi),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白雪掩蓋不了崢嶸的貴州山川,我盡情欣賞著南國的北國風光。
孫癲子忙著給旅客畫像賺取路費。
在貴陽前站安順下車已是黎明,順路游覽了黃果樹大瀑布。冬日的黃果樹瀑布雖然不如想象中那般驚心動魄,冰天雪地里反而盛氣凌人,不由想起孫癲子說過的一段話:
一個人只要在純凈的湖水邊,神圣的雪山腳下,茫茫草原站上甚至跪上一分鐘,沉思一分鐘,那么,即使他歷盡世上所有的苦難都是值得的。
當晚從安順上車,經(jīng)過貴陽,再過一個小時,孫癲子到站了,我們又將天各一方,能否再見,只能跟著感覺走了。孫癲子給我買了一些食品,自己剩下不到十塊錢。
列車進站了,孫癲子猛地抓住我的手:“兄弟,珍重!別說再見?!闭f罷,下了車,朝我揮揮手,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從此一別,又無孫癲子消息。
孫癲子是個非常情緒化的人,得意亢奮的時候,恨不得一天給你寫兩封信,失意消沉的時候,一年不寫一封信。我呢,回家不久,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婚外戀,狼狽不堪,也沒心思給他寫信。想寫也不知道地址。
17
新世紀頭年初秋的一天,淪為自由撰稿人的我,坐在電腦前面冥思苦想,電話突然響了??葑蟀胩斓奈页榱舜蟀氚銦?,喝了大半壺茶,上了不下十趟廁所,腦子里一個字影也沒有。這會兒,亂得像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腦子,好不容易理出點頭緒,迸發(fā)出一絲靈感,卻被鈴聲嚇跑了。就像一個釣手在河邊等了半天,終于有一條小魚咬鉤,這時一個朋友突然跑到你身邊,向你大聲問好,把魚給嚇跑了,你說,你能不惱火嗎?
反正我對這個電話惱火透了,哪怕話筒鉆出一個風情萬種的裸女,我也不想接。它這么一響,我今天恐怕顆粒無收。寫作為生以來,我每天強迫自己寫三千字,今天一個字沒寫,意味明天要寫六千字。六千字,天啊,搜腸刮肚沒有用,要搜血管刮骨頭!
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已經(jīng)連續(xù)半月沒有收到稿費,很不正常。一般情況下,每隔兩三天就能收到稿費,如果連續(xù)一周沒收到稿費,我會惶惶不可終日,寫作積極性和自信心大大下降,腎功能隨之下降。這半個月來,曾經(jīng)連續(xù)三天絕產(chǎn)一個字沒寫,連續(xù)五天難產(chǎn),每天僅寫五六百字。巨大的壓力,把我折磨得吃啥啥不香,喝啥啥無味,神經(jīng)紊亂,大小便不調(diào)。
對方好像長了千里眼,看見我在家,不依不撓,隔幾分鐘撥一次。就在我準備拔掉線頭的時候,腦海劃過一道閃電:不會是編輯約稿或者用稿電話吧?編輯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想到這里,連忙調(diào)整心態(tài),拿起話筒:“您好,請問找誰?”
“請問,你是邱建平嗎?”
“是的,請問您是?”我仿佛嗅到稿費的味道。
“你猜猜?”
我一連猜了幾個,都沒猜出,對方卻催我開動腦筋“再猜猜”。雖然沒猜出是誰,但我敢肯定他不是編輯,火了:“你這人煩不煩,我實在猜不出,再不說你是誰,我掛了?!?/p>
“連我都聽不出?傻昵奶,老子是孫癲子?!?/p>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右耳,趕緊把話筒貼到左耳:“孫癲子,你還健在呀?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肚子癟癟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陰溝里了呢?”
“哈哈,我暫時還活著?!?/p>
“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你還活著,真是個好消息?!?/p>
“我還有更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呢?!?/p>
“你先別告訴我,讓我猜猜,是不是開畫展了?”
“這算什么好消息?”
“老天爺,不會是你的畫展引起轟動,一時洛陽紙貴,一幅畫賣到一萬元以上吧?兄弟,茍富貴,勿相忘呀!”
“不是,都不是,我要結婚了?!?/p>
我又不相信我的左耳了,迅速把話筒貼近右耳:“結婚?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年紀一大把,還結什么婚?我靠,這算什么好消息!”
“如果結婚都不算好消息,那這個世界就沒有好消息了?!?/p>
“唉,那就算好消息吧,不過,你要是向我借錢,那是絕對的壞消息?!睂O癲子曾經(jīng)多次向我借錢,從來不還。事到如今,我不得不防。
“你放心,我不會向你借錢的,我只是想讓你幫個小忙。”
孫癲子要我給他打一張離婚但未結婚的證明。孫癲子現(xiàn)在黃果樹景區(qū)一家賓館當美工,未婚妻是該賓館服務員,小他二十二歲,做他的女兒綽綽有余。岳父岳母小孫癲子七八歲,年輕得可以當他的師弟師妹,他這頭老牛,可真下得了口。
我說,孫癲子,你年紀一大把,除了幾根老骨頭,什么也硬不起來,要錢沒錢,要名沒名,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又沒有生育能力,你這不是害人家嗎,你不會老糊涂了吧。這姑娘也真是,嫁誰不好,偏要嫁你這么個流浪漢。不是我小人之心,你老實告訴我,她不會有什么生理缺陷或者精神病史吧?
孫癲子對我說,我也不想結婚啊,可是她硬要往火炕里跳,我也沒辦法呀。她的生理和精神都正常,雖然談不上天姿國色,也有幾分漂亮,英雄難過美人關嘛。你我兄弟一場,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否則我們有情人就難成眷屬了。
看來艷福也是命中注定,否則怎么解釋孫癲子紛至而來的桃花運?我心里酸酸的,決定化嫉妒為力量,幫他這個忙。
18
放下電話,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郵遞員該來了。
忐忑不安下樓打開郵箱,里面居然躺著八張匯款單,近三千元。孫癲子的電話給我?guī)碡斶\,我一點也不嫉妒他了,只想著盡快幫他把證明開好,讓他早日進洞房,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居委會和公安局都有朋友,我買了兩條高檔香煙,兩位朋友各送一條,順利開好證明,掛號寄給孫癲子。本想寄點錢給他,轉(zhuǎn)念一想,兩條香煙花了三百多塊,權當賀禮吧。下崗尤其寫作為生以來,我的心理日趨陰暗,對金錢日趨敏感,雖不至于墮落到一分錢看得比足球還大的地步,但十塊錢絕對看得比報紙還大。
掛號寄出多日,孫癲子連個回音都沒有。我忍了一個多月,忍無可忍,給他寫了封信,大罵他不夠朋友,痛苦的時候,想起我;快樂的時候,忘記我。再這樣下去,我翻臉不認人了。
半個月后,收到孫癲子回信。
孫癲子在信中告訴我,也許快要當新娘了(未婚妻求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孫癲子才答應和她結婚),收到證明那天,未婚妻樂極生悲,做愛以示慶賀時,心臟病突發(fā)而亡。
前妻有心臟病,未婚妻也有心臟病,并非巧合,而是陰謀。禾花心臟病是假的,未婚妻心臟病是真的。老干的戰(zhàn)友,是縣醫(yī)院院長,給禾花開個心臟病假診斷書唬弄孫癲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至于老干和禾花為什么耍這個陰謀,只有天知道。
孫癲子和未婚妻認識的時候,知道她有心臟病,一則同是天涯淪落人,二則孫癲子插隊時,跟村里的老中醫(yī)成了忘年交,學到一點中醫(yī)知識,在他精心調(diào)理下,未婚妻心臟病大有好轉(zhuǎn)。與此同時,孫癲子性功能奇跡般恢復。孫癲子沒打算和她結婚,倒不是怕她拖累自己,而是怕自己害了她??晌椿槠抟Фㄇ嗌讲环潘桑撬?,未來的岳父岳母非但不反對,反而極力促成此事,孫癲子只好順應民心。
轉(zhuǎn)眼到了2003年,這一年孫癲子五十九歲。這天,孫癲子打來電話,表示要回來一趟,把社保轉(zhuǎn)過去。他工作的那家賓館,老板挺不錯的,處處以人為本,工齡滿一年以上的員工,賓館代繳社保。孫癲子在賓館工作六年,按照規(guī)定,他只要續(xù)上九年工齡,一次性補繳滿九年社保,參保年限達到十五年,到了退休年齡,可以拿到當?shù)刈畹蜆藴实酿B(yǎng)老金。
我勸孫癲子先別急著回來,我先去打聽一下情況,看能不能辦,如果不能辦,回來沒有多大意義,又不是榮歸故里,大老遠的,來回一趟挺花錢的。我不是怕他花錢,而是怕自己花錢,有朋自遠方來,不花點錢,難以樂乎。我的稿費不見增長,物價卻不斷上漲,老婆身體每況愈下,每個月藥費加上營養(yǎng)費不少于八百,殘酷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逼得我把一塊錢看得比報紙還大。
聽孫癲子口氣,如果能辦,打算向同學朋友集資,把九年欠繳的社保一次性補上。他每月工資才一千塊,勉強解決溫飽,一分存款沒有,同學朋友如果不幫忙,他必然老無所養(yǎng),最后肚子癟癟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陰溝里。作為最好的朋友,他一旦來了,不表示表示,那是說不過去的。
我心里希望這事辦不成。
一打聽,果然辦不成。孫癲子當年不辭而別,沒有辦任何手續(xù),等于自動除名。出走那天起,石牛水泥廠不再為他計算工齡。要命的是,社保公司找不到他的人事檔案,至于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漏,不得而知。
石牛水泥廠倒閉之后,同時被多家公司租用,最后一骨腦兒賣給一家生產(chǎn)石板材的外商,辦公樓里的紙制品被統(tǒng)統(tǒng)銷毀,包括孫癲子這類杳無音訊、情況特殊職工的原始檔案。當年負責檔案管理的勞資人員死的死走的走,無從問起。
孫癲子執(zhí)意要回來,說是要考驗一下人性。
孫癲子先到福州找同學,集資了三千多塊。一個家業(yè)過百萬的老同學,贊助最多,也只區(qū)區(qū)五百塊。他的一幅畫,市場最低價一千塊。大部分同學幾十一百不等。有幾個別說飯,茶都沒請他吃一杯。
我也讓他大失所望,才贊助三百塊。
孫癲子原以為多年未見,石牛水泥廠老工人會笑問他“客從何處來”,一邊握著他的手久久不放,一邊感慨著滄桑著,甚至把他拉到家里“把酒話桑麻”。結果呢,從天而降的孫癲子,仿佛一粒鳥屎射進湖里,水波不驚,許多人招呼都沒跟他打一個。
我還以為他們沒認出來,連忙廣告道:“這是孫癲子,孫癲子回來了。”
還是沒什么反應。
19
倒是老干,盛情接待孫癲子。
此時的老干,是個動了手術化過療的胃癌患者,啥也干不了。
孫癲子回來那天,天氣相當不錯,陽光明媚,天空湛藍湛藍,沒有丁點瑕疵,好像剛出窯的藍瓷。但是空氣不太清新,有股子淡淡的焦味,可能附近有人在焚燒垃圾。
老干拄著拐杖,身子靠在墻壁上,兩只手掌交叉層疊在拐杖頭上,一邊張開大嘴呼吸著,一邊瞇著眼打量過往行人。
孫癲子看見老干,但沒認出他,他已經(jīng)瘦得判若兩人,頭發(fā)掉光了,佝僂著背,身子微微顫抖著。整個人仿佛壓縮過。
孫癲子擦身而過之際,老干伸出拐杖,攔住他,發(fā)出沙啞的聲音:“老孫,孫丹青,是你嗎?”
孫癲子吃驚道:“你是?”
老干伸出手:“我是老甘啊,怎么,認不出來了?”
一聽是老干,孫癲子下意識后退一步。
老干將拐杖轉(zhuǎn)移到左手,騰出右手拍了拍孫癲子的肩膀:“老孫,你放心,我現(xiàn)在連拐都扶不住,點不了穴了?!?/p>
孫癲子握住老干的右手:“書記大人,你怎么瘦成這樣,我都不敢認了,你還好嗎?”
老干:“好?好個屁!閻王爺已經(jīng)給我發(fā)了帖子,沒幾天活頭了,沒想到臨死前還能見到你,緣分啊?!?/p>
孫癲子:“書記大人,我也沒想到能見到你?!?/p>
老干:“你是來找小邱的吧,叫上他,一起到我家吃飯?!?/p>
老干差人去叫我,等我一起上樓。
我們雖然一起住在廠里,但不在同一幢樓房,中間隔著三幢樓,加上我閉門造車,很少出門,跟老干至少半年沒見面了。有些工友去世,我都不知道。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不少工友也不知道,或者裝著不知道。老干住在我前面,到我這幢樓,必須經(jīng)過他樓下。孫癲子先到福州,再到石牛水泥廠,找的是我,先見到的卻是老干。
我扶著老干上樓,孫癲子跟在后面。老干身上有股子腐朽的焦味。那一刻,我懷疑那股子焦味,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老干每上兩級臺階,要停下來歇一歇,呼吸粗糙得像八級臺風。
老干老婆見我們兩手空空,異常冷漠,得知我們要在她家吃飯,臉上的表情,冰凍似的。
午飯非常簡單,簡單得無從下筷。
五個菜中有兩個是剩菜,顏色曖昧,味道古怪。另外三個菜是:一個紫菜蛋湯,一個白菜,一個我最熟悉的辣椒炒蛤蟆魚,惟一的葷菜。蛤蟆魚產(chǎn)自海洋,魚頭酷似蛤蟆,故有此稱,魚販子將其腌制后,運到我們這個遠離海洋的山區(qū)小縣出售。蛤蟆魚肌肉發(fā)達,肉多刺少,味美耐嚼,即使腌制成魚干,肌肉依然結實,價格卻不貴,兩三元一斤,又稱窮人魚。
我原來也喜歡吃蛤蟆魚,尤其辣椒炒蛤蟆魚,色香味俱全,尤其那個香,香得你魂不守舍。
四五年前,朋友到我家吃飯,看見桌上的蛤蟆魚,大驚失色,說這種魚有毒,不能多吃。魚販子為了保鮮和弄個好賣相,腌制過程中加入敵敵畏和硫磺,還有香精,偶爾吃吃可以,吃多了會導致慢性中毒,甚至患上癌癥。嚇得我當場把滿滿一碟蛤蟆魚倒了。不久,我從報紙上證實了朋友的話。老干家還在吃蛤蟆魚,生活之窘迫,可見一斑。
本想提醒一下老干,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話到嘴邊咽了回去,暗示老干老婆:“阿姨,甘書記肺不好,不宜吃辛辣和油膩食品,你應當做些新鮮魚給他吃,最好是清蒸或者熬湯,比如清蒸桂魚,水煮鯽魚,湯煮黃角魚,潤肺。”
老干老婆筷子往桌子一拍,長嘆道:“唉,他哪里肯聽我的,他要年輕時起就肯聽我的,也不會落下這個病。再說,我們也吃不起那么好的魚啊。紅燒肉他是戒了,把胃口全部轉(zhuǎn)移到蛤蟆魚上,別看蛤蟆魚便宜,天天吃,也吃不起呢。我們那么點退休工資,除了吃飯和應酬,都拿去看病了,他看病不能全報,還借了不少錢,怕是到死都還不清。”
我說不出話來,汗卻出來了。
老干伸出右掌,也拍了一下桌子:“活著干,死了算,管那么多干嘛,小邱,老孫,來來來,吃魚,吃他媽的!”
老干又把筷子伸向碟里的蛤蟆魚,我仿佛看見齜牙咧嘴的蛤蟆魚,在老干肚子里,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
我象征性地夾了一小片魚,皺著眉頭往嘴里塞,裝著嗆著了,趁咳嗽之機吐了出來。孫癲子吃得津津有味,三月不知魚味的樣子。
一上桌,老干給杯子倒?jié)M酒,表示他現(xiàn)在不能喝酒,要我們多喝幾杯。酒是剩酒,瓶子里只有三分之一,估計跑氣了,倒在杯子里沒什么酒味,加上蛤蟆魚以及空氣中的焦味敗壞了胃口,我不想喝,騙老干胃痛。老干信以為真,說那我不勉強,反正也不是什么好酒,還是身體重要,要孫癲子多喝一點。
孫癲子不客氣,把酒全喝了。
飯罷,老干端上兩杯熱茶,擺出長談架勢。我上午才碼了七百來字,沒心思聊,再次以胃痛為由,先走一步。老干說,那你先回去吧,我和老孫好好聊聊。孫癲子似乎很有聊興,對我說,我聊完后再去找你。我說,你們慢慢聊。說罷,逃也似的下樓。
20
妻子很討厭孫癲子,我也不想讓他住在家里。
我的婚外戀最終以慘敗告終,妻子雖然戰(zhàn)勝情敵,但氣得吐血,身體大不如從前。我良知發(fā)現(xiàn),咬牙跟情人斷絕關系,向妻子負荊請罪,從此俯首甘為孺子牛,一切行動聽指揮。
我在附近旅館,給孫癲子開了一個房間,只繳了兩天房錢,意圖很明顯:有事沒事早點走人。
吃過晚飯,送孫癲子到賓館。幾年未見,也想好好聊聊。就像夫妻多年未見,總得好好做一場愛,哪怕出于禮貌和義務。可是,我想開口,卻感到空虛;我想聊聊,卻感到無聊。孫癲子倒是有聊興,但他聊的,盡是朋友不夠意思之類的雞毛。我倍感無聊的同時,感到被諷刺,以胃痛為由,甩袖而去。
第二天中午,左等右等不見孫癲子來吃飯,氣急敗壞去旅館找他,沒想到他已不辭而別。老板告訴我,孫癲子是凌晨一點多鐘走的。老板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孫癲子留給我的。
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三個大字,外加三個大大的感嘆號:
傻昵奶?。?!
我一點也不生氣,臉火辣辣地燙,覺得自己卑鄙到極點,滴下幾滴鱷魚眼淚。回到家里,我站在鏡子面前,打量許久,覺得自己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