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流常

從司法實踐和立法而言，法律界定不明、司法和行政執(zhí)法動力缺乏、對違法行為的取證困難等因素，決定了“銀商”處在法律監(jiān)管的灰色地帶

“銀商”已經成為游走在網絡游戲平臺邊緣的一個特殊詞匯。這個群體，也正在成為正規(guī)網絡游戲平臺和司法、行政執(zhí)法機關關注的焦點。

所謂“銀商”，并沒有明確法律界定，泛指以營利為目的，在網絡游戲中為玩家提供網絡游戲虛擬幣，并提供虛擬幣與人民幣兌換和結算服務的中間商。

“銀商”之所以受到正規(guī)網游平臺的痛惡，不僅是因為他們的行為影響到后者的經營和利益，更是因為他們的行為往往破壞正規(guī)網游平臺的正常游戲秩序和聲譽。一旦“銀商”涉嫌非法經營和賭博等犯罪，具體網游平臺也將背負“罵名”，甚或遭到司法和行政執(zhí)法機關的調查，亦存在被強制下架的風險。

從其涉嫌賭博、詐騙等社會危害角度而言，“銀商”逐漸被納入到司法和行政機關監(jiān)管視野。但從司法實踐和立法而言，法律界定不明、司法和行政執(zhí)法動力缺乏、對違法行為的取證困難等因素，決定了“銀商”這個群體和行為都處在法律監(jiān)管的灰色地帶。

12月21日，在北京大學法治與發(fā)展研究院主辦的“2016中國游戲創(chuàng)新與合規(guī)峰會”上，與會專家學者以及業(yè)界人士討論的重點便是如何治理“銀商”，如何通過立法打擊“銀商”的非法行為。

利益鏈條

在繁重的生活和工作壓力下，娛樂成為人類疏散緊張神經必不可少的內容，而游戲則是其中重要方式的一種。隨著互聯(lián)網尤其手持終端在人類社會的普及，網游或者手游業(yè)讓很大一部分群體從實體游戲轉入虛擬狀態(tài)。

網游首要任務是提升人類精神上的愉悅狀態(tài)，但凡是吸引人的游戲，都可能誘發(fā)人類的賭博天性和好奇心。而賭博，在一般社會治理中，都會被納入違法甚至犯罪的行為之列。在參與者數(shù)億之眾的網游中，亦有此類。

網游平臺的規(guī)則設計中，一般均會運用一些籌碼工具作為提升游戲娛樂性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但這些籌碼無論是金幣、銀幣還是鉆石，都是虛擬的，而且被強制設置為單向行為，即可以用實際貨幣購買并通過競技積累虛擬財產，卻不可以將這些虛擬財富轉化為法定貨幣。

由于發(fā)現(xiàn)這一單向行為的背后利益，滋生大批“銀商”?！般y商”的典型特征是，主觀上以營利為目的，獲利渠道基本上通過售價和競價的差額來牟利?？陀^行為的模式是以較低的價格從其他的普通玩家手中購買虛擬幣，并且以較高價格出售，同時出售的價格一般會低于官方的銷售價格，但是高于進價。國內不少刑事犯罪案例已經證明了“銀商”群體的泛濫和巨大利益。

假設100元人民幣可以購買某網絡游戲100個籌碼，普通網絡游戲愛好者只能通過游戲平臺購買，如果這位普通網絡游戲愛好者的牌運或者牌技欠佳，屢戰(zhàn)屢敗，那么他會選擇放棄這款游戲，或者尋找以低于100元人民幣的價格購買比100個更多的籌碼。

對于后一種選擇來講，游戲者可以有兩種渠道：合法的和非法的。擁有合法支付資格的第三方平臺，會以較少折扣的方式，比如9.85折的形式相對減少游戲者的可支付成本。但游戲者往往還會感覺這一折扣力度太低，于是選擇非法的一類交易主體——“銀商”。

從“銀商”那里購買到的籌碼，會低于第三支方付平臺和游戲平臺本身，否則就不會出現(xiàn)“銀商”。

接下來的問題是，“銀商”更低價格的籌碼來自哪里？這里不排除非正規(guī)游戲平臺為了宣傳游戲利用“銀商”而故意放水更低折扣的籌碼。

問題是，中國網游中主流的還是正規(guī)游戲平臺，其本身一般不會發(fā)生故意放水的行為，除非其“內鬼”作祟。但“內鬼”畢竟是少數(shù)，而且正規(guī)網絡游戲平臺對他們采取的又是“零容忍”的態(tài)度。因此，即使有“內鬼”，其放量的籌碼，也絕對不能滿足“銀商”的籌碼需求量。

那么，“銀商”的籌碼究竟從何而來？答案是一般來源于玩家本身。

與運氣和牌技差的人相對的，是運氣和牌技好的人，他們可能在購買100個籌碼后，累積更多。假設累計到“十萬加”的地步，這些游戲者可能會為自己的戰(zhàn)績而驕傲，而去炫耀，但僅僅如此嗎？他們可能想，自己花了100元人民幣購買了100個籌碼，現(xiàn)在有10萬個籌碼，最好能兌換10萬元人民幣。然而，政府監(jiān)管規(guī)定和一般網絡游戲平臺的規(guī)則，都不會允許他們兌現(xiàn)。

“銀商”的作用在這里表現(xiàn)得更加符合“市場”需求，他們會以低于游戲平臺和第三方支付平臺的價格收購網絡游戲愛好者手中的籌碼。游戲愛好者也會樂享這種結果。于是，“銀商”的營利渠道便很簡單地表現(xiàn)出來：謀求差價。

這并不是簡單的、理想的理論分析。

2014年前后，浙江省麗水市4人充當游戲網站“銀商”，通過QQ賬號、淘寶店鋪等平臺買賣籌碼，一年獲利150余萬元。在江蘇南京，司法機關調查顯示，在2013年11月至2014年10月間，一名“銀商”共銷售虛擬游戲幣金額達1300余萬元，非法牟利63萬余元。

網絡游戲玩家獲得籌碼的渠道并不像法定貨幣那樣暢通，但“銀商”自有套路。目前最流行的做法是，玩家尋得可靠“銀商”并按照約定支付實際貨幣后，玩家與“銀商”共同進入游戲房間，“銀商”故意輸?shù)艏s定籌碼，生意完成。

“銀商”的識別方式主要是通過游戲的故意輸贏，或者是游戲中的相關規(guī)則或功能，比如贈予功能、游戲中逃跑的功能;比如已經押注的情況下不玩而直接棄局，這種情況下，已經押注的籌碼會直接歸到對方玩家，以此實現(xiàn)與其他玩家之間的虛擬幣轉移。

監(jiān)管灰域

從上述司法裁判案例分析，涉罪“銀商”的典型特征之一是參與賭博。

一起案件中，幾名被告人均為了獲取更多客戶，而組織玩家參與賭博。其中一名“銀商”曾組織招攬3880名玩家參與網絡賭博，涉案賭資達2100多萬元。這里并不排除非法網游平臺與“銀商”合謀，進而達到聚集游戲人氣和營利之目的。法院最終以賭博罪或者開設賭場罪予以認定。

問題在于，網絡上大量“銀商”并不直接參與或者組織賭博行為。他們的行為該如何監(jiān)管？

分析“銀商”的“中間”行為可知，其最大危害是將虛擬貨幣轉化為法定貨幣，即使不參與或者組織賭博的活動，也為網游賭博提供了最大可能。因為按照正規(guī)網游的規(guī)則，單向購買籌碼并不能兌現(xiàn)為法定貨幣，這對于抑制玩家賭性和防范賭博活動起到關鍵作用。但“銀商”的行為，打破了這一規(guī)則。

中國公安大學曾研究一起影響較大的“銀商”案例。對于案例中當事人的定性問題，他們曾經有過糾結。組織賭博，可以按照開設賭場罪的方向偵查;參與賭博，可以按照賭博罪方向偵查。但在這起案例中，“銀商”并未直接參與或者組織賭博活動，該如何定罪？

起初確定的方向是非法經營罪。因為出售虛擬貨幣需要行政機關特殊的資質審批程序，沒有資質便是違法甚或犯罪。但是，司法實踐中，非法經營罪是一個兜底的口袋罪名。為了防范濫用這一罪名，最高法院設定了嚴格的司法程序。偵查機關貿然使用這一罪名，存在著不小的執(zhí)法風險。因此，這一罪名在司法實踐中尚未被采用，除非最高法院出臺相關司法解釋。

另外一個定罪方向是賭博罪共犯。

在相當多的情形下，大量、頻繁通過“銀商”買賣籌碼的玩家會涉及賭博活動。根據(jù)最高法院及最高檢察院《關于辦理賭博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規(guī)定，明知他人實施賭博犯罪活動，而為其提供資金、計算機網絡、通訊、費用結算等直接幫助的，以賭博罪的共犯論處。

但給“銀商”定罪賭博共犯的一個前提是玩家涉嫌賭博罪。中國公安大學有關人士的研究結果是傾向于認定所研究案例中的“銀商”構成賭博，但涉及到的玩家眾多，玩家很難被處罰。單獨處罰“銀商”的依據(jù)并不充分。于是，在此背景下，處罰或者刑責并未直接參與或組織賭博活動的“銀商”的司法行為陷入兩難境地。

公安機關最終還是確定以賭博罪的方向偵查。問題也隨之而來，玩家與“銀商”線下交易的證據(jù)無法取得。

實際上，司法機關的上述困惑并不少見。一位曾參與類似案件偵查的基層司法人員表示，雖然“銀商”在網絡賭博中普遍存在，但以法律手段打擊“銀商”的案件并不多見，其重要原因是取證困難。他曾經辦一起案例，涉賭人員遍布全國各地，多數(shù)人知道賭博是違法行為，但他們不愿意配合警方調查。

除了司法機關和行政執(zhí)法機關的監(jiān)管之外，網絡游戲平臺和交易平臺的治理至關重要。專門研究網絡游戲合規(guī)問題的騰訊高級法律顧問陳清歆表示，“銀商”交易行為一般發(fā)生在線下，對于網絡平臺而言，監(jiān)管難度非常大。

她介紹說，網絡游戲尤其棋牌游戲的監(jiān)管立法不夠全面，標準也不是很清晰?；诖?，平臺只有盡最大力度在游戲后臺系統(tǒng)管理權限，以及虛擬幣發(fā)行后臺系統(tǒng)中完善監(jiān)管環(huán)節(jié)。

虛擬幣的發(fā)行是網絡游戲企業(yè)非常重要的內容，一旦虛擬幣的發(fā)行過量，可能會變相導致有一些員工擅自和“銀商”合作，所以平臺會定期對虛擬幣的發(fā)行進行監(jiān)測，也會對虛擬幣實際流通和發(fā)行總量進行定期監(jiān)測和分析。

“銀商”問題除了直接涉嫌違法犯罪外，還會誘發(fā)一些共生犯罪。為了獲取更多籌碼，游戲者在賠率較大的游戲房間，會設局騙取局外玩家的籌碼、使用游戲外掛騙取普通玩家籌碼等。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朱巍表示，虛擬財產是法定的民事權益之一，采用非法手段騙取籌碼的行為，亦可能構成詐騙罪。此外，玩家為獲取折扣更低的籌碼而被詐騙的事例也不少見?！般y商”已經成為網絡游戲生態(tài)的破壞者，不能在法律制度設計上予以打擊和壓制，勢必會繼續(xù)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虛擬和現(xiàn)實社會的波動。這應當引起立法者的關注。

作者為資深法律媒體從業(yè)人員，編輯：李恩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