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休斯敦東南10多公里外有一條小河,橫穿著名的赫曼公園。我們來到休斯敦,一直住在赫曼公園河邊的一家公寓里,站在陽臺可以清晰地看到這條河里的魚。小河中央是一條約2米的深澗,寬約3米。深澗兩邊有3米寬的平臺,與之共同構成了深淺不一的河底。平臺兩邊分別是4米多高的斜岸,坡度超過50度,很陡。這里的河床、陡坡都是用水泥修砌的,每三五百米之間鋪有一條狹窄的臺階匝道,直抵河床深處。
畢竟是條小河,河水易漲易退。下雨時漲水快速,稍大一點的雷陣雨就使水位高漲,有時漫到兩邊的水泥道上。水勢洶涌時,滾滾而下,猶如一群追逐獵物的野獸,發(fā)怒時竟將上流飄來的野草亂葉和一些生活垃圾拋到岸上的草坪。大雨過后,幾個時辰水位就下降,然后慢慢由濁轉(zhuǎn)清。到第二天恢復常態(tài),河水清澈見底,流速舒暢平緩。
住在河邊,看到河水流逝如斯地不舍晝夜,體驗一種流動,很是愜意。每天,我們都在這條河邊活動。清晨,我陪妻子在河邊練氣功;晚飯后,我們一起在河邊散步。河邊有蔥郁的樹林和茵茵的草地,小鳥兒飛來飛去,小松鼠跳上跳下。河里的魚兒,在朝霞或夕陽照耀下的粼粼波光中游弋,成群結(jié)隊,上上下下地往來穿梭。
這里的景色甚是迷人。妻子除了治病之外就一門心思地練郭林氣功,沒有心情欣賞這些。練功時她反對有人打擾,獨自在道上走來走去的,讓我敬佩,也讓我心酸。有時當她的身影遠去,我就默默地注視這條河里的魚兒。只有如此,才會排遣我復雜的心情。
“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弊蛱欤瞧拮又厣鷥芍苣甑募o念日。她心情異常興奮,練功更加投入。我獨自一人站在河邊,凝望著一群群的魚兒自由自在地游弋在清水中,突然想起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精彩對話。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這是一段很經(jīng)典的對話。莊子從魚兒的游姿觀察出它們的好心情,然而卻遭到惠子的質(zhì)疑。惠子不解莊子之言是在表達一種心情,反問莊子“安知魚之樂?”也許是莊子的獨白罷,既然讓惠子接上了話茬,兩個好辯之人于是乎攪在一起就抬起杠了。我想,若今天莊子也站在這里如是說,我一定會附和他的。因為,人與萬物本來一體,魚之樂猶如人之樂,一種心態(tài)而已,不是多么難以理解的。2 000多年過去了,居然在今天有一些好事學者更甚于惠子,用邏輯學或哲學來分析這段話是否屬于偽命題,扯得更是離譜。我感覺,魚之樂為莊子觀察并感受,亦即莊子此時之樂?;葑硬恢c魚同樂,反以好辯為樂以譏諷莊子之樂,甚是無聊至極。
性情之樂乃是人與萬物的共有本能,無須證明。草木亦有情,何況魚乎?人離不開萬物,也不高于萬物,放下一切人為的修飾,其實人與萬物沒有本質(zhì)差別。在大學時,哲學老師教導我們?nèi)耸侨f物之靈,人的社會性作為人類本質(zhì)屬性是區(qū)別一切動物的特征體現(xiàn)。這句話讓我相信了幾十年,沒想到相信的原來只是價值判斷。但見河里游弋的魚群,方知事實判斷并非如此。它們結(jié)群而動,一起向上游,一起往下游,大約游到幾十米的樣子就折了回來。如有個別魚兒發(fā)現(xiàn)自己脫群了,瘋也似的馬上折回或追上,本能地回歸到群體中。還有一些小魚仔聚集在一起,為一群大魚兒守候著,訓練著,可見它們也很注重自身的繁衍和代際傳承,跟人類沒有兩樣。
這里的魚群很有趣,有時我覺得它們的群體意識遠遠超過人類的自覺。盡管該河床很長很長,足夠它們向上向下游去幾百米,幾千米,但是它們絕不會去侵犯別的魚群領地。游到一定的地方,它們就自然而然地返回到自己的家園。
在以前,我還以為河里的魚兒是隨水流動的游食族群,沒有固定居所,其實這也是對魚的無知。細細觀察發(fā)現(xiàn),不管是草魚、鯽魚、鯉魚還是小黃魚,它們在河里總是一群一群地生活繁衍在固定的地方。河水是流動的,魚兒總在流動的水中保持著向上集體運動,以平衡水速的方式守住屬于自己的家園。
為了考察這河里魚兒到底是否都在堅守自己的居所,我從上游走到下游,反復求索,仔細觀察了兩公里左右。每天早晨,我總是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真切地看到昨日的魚群。它們的存量不變,游行的隊伍排列依舊,尤其是那領頭魚,一搖頭,一擺尾,其他的魚兒都能做到令行禁止,好像閱兵的隊列。
看著這些快樂的河魚,我顛覆了執(zhí)信多年的哲學觀點,更加崇拜莊子和老子的人生智慧。
有一天大雨滂沱,河水暴漲,漫過平道。我站在公寓的二樓陽臺發(fā)現(xiàn)河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些大魚,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從下游奔騰跳躍而上,進入到這渾濁的河水之中,好生快活。有的露出頭部,有的露出脊背,有的則向上翻騰,還翹起折扇一樣的尾巴,打擊水面,激起兩尺高的浪花,很有一些霸氣。我不知道它們是來自大海還是來自下游的哪個湖。這里是平原,河道連接大海,易與湖水相通。這些放肆作樂的家伙,習慣在暴雨中暢游此河,為的是分享洪水沖擊下來的新鮮野草和各種植物。豐富而甜美的食物,既激發(fā)出它們的斗志,更增添了少有的快樂。
看大魚之樂,我心怡然。但又一想,大魚進入河流,僅是尋找快樂而已。小河是它們的游樂場、逍遙地、后花園,吃飽了,玩夠了,它們也就隨著河水去了大海。故小河的大水之流,雖然可供大魚以樂,斷然不能為之寄養(yǎng)。大魚在此樂得一時,水退時則其樂不再。能長樂者,是我輩隔岸觀賞的閑散之人。由此聯(lián)想到中國,某些小地方突然有些景象,招徠大人物轉(zhuǎn)悠一圈,讓他們美美地撈上一把轉(zhuǎn)身就走,就像某些巨賈的商業(yè)投機。他們是樂了,小地方也許留下一些名人的傳說,可是老百姓并不快樂,真正快樂的恐怕只是那些為其忙前忙后并在暗中獲得灰色好處的少數(shù)人。
另一種魚之樂,讓我感概。剛來赫曼公園的頭幾天,一場大雨過后的河水淺到一半,河面干干凈凈,河水清澈見底。我在橋上經(jīng)過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幾尾極其罕見的斑花燦爛的大鯉魚,它們快樂地逆流而上。要論其個頭也不小,少說也有四五斤。在我的印象中,這種魚只在西湖景區(qū)的漁港看到過。它們游得極其歡悅,猶如一群上街玩耍的結(jié)對而行的靚男倩女。
第二天,我?guī)б慌笥褋硇蕾p,居然又能看到大鯉魚。他很驚訝,情不自禁地說:“要是在國內(nèi),我早就將它們撈起來做一桌好菜。”他的話讓我掃興,就批評他太殘忍了些,但他說這是心里話。細想一想,這的確是很多中國人的大實話。唉,可憐的漂亮魚兒,要是游到中國的河里,真會有滅頂之災的。不過也怪不得許多,這就是東西方的文化差別。中國人觀魚的目的簡單明快:吃是硬道理!在餐桌的美食與河里的美魚之間,人們看重的是餐桌的價值。凡是吃不到的東西,即使再美也沒有什么可欣賞的。所以,這些美魚要是游到中國,真的被人家煮了吃了,也是咎由自取。誰讓你不知死活的炫耀呢?
在這里住久了,慢慢地知道了此等小河流,大水不常有,半河水也不多,大魚和花魚之樂不會多見。常見的是那些平平常常的魚群,它們朝如斯夕如斯地游來游去,不張揚,也不美麗,只是追尋著生命的自在快樂而已。
今天的早晨、黃昏,妻子又在河邊小道上練習氣功。我依然緊隨其后,一邊盯住她的背影,一邊關心著河里游來游去的魚兒。它們的性情已為我熟悉一些,似乎有了一種默契,一種融合的默契。正是如此,在這日復一日的觀魚體驗中,我開始拋開一些雜念和煩惱,慢慢地變得安然,快樂了。也許有人或問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亦會用莊子的話回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畢誠,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基礎教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黃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