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蕪

他不僅僅給了她光明，更給予她勇氣，讓她在世間即使跌跌撞撞也不至于頹喪失望。他是她顛沛流離生活里最堅定的勇氣，顛撲不破。

1

2013年冬季，甄嫻曾回去過柏林，回去那個曾經(jīng)的小書店 ，無奈被追隨者認出。甄嫻還未來得及離去便被趕來的記者圍得水泄不通，有人問她為何這些年一直獨身一人。

她微笑答道：“我只是在等待?！?/p>

人們恍然大悟，以為甄嫻是在等待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他們不知道，她等的是給過她永恒的人。

是，她曾經(jīng)得到過永恒。

故事開始于柏林，那個被稱為全世界最自由的城市。

詹筆鋒二十二歲那年背著行囊來了一次環(huán)球旅行 ，他模樣生得好，背著雙肩包掛一架單反的樣子引得許多年輕女孩駐足，笑著請他幫忙拍一張照。詹筆鋒無一例外統(tǒng)統(tǒng)拒絕，他說自己的鏡頭只拍風景，不拍人物。

女孩們撇撇嘴，覺得既然是人家的原則那便無可厚非，姑娘們都不愿意承認自己不夠特別，不夠讓詹筆鋒眼前一亮。詹筆鋒所謂的不拍人物的規(guī)則，在甄嫻面前化為齏粉。

詹筆鋒相機里有不少甄嫻的照片，第一張便是攝于柏林墻邊，甄嫻穿一件半舊駝色風衣，走在一眾女人面前大喊標語。游行示威的標語宣傳牌被舉得上上下下，詹筆鋒看了好多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女工在反抗公司對于男女職工的差別待遇。

黑頭發(fā)黃皮膚的甄嫻在一群歐洲面孔里顯得尤為明顯。

她們一路走，他也一路跟，在一家咖啡店落地窗前久久凝望甄嫻的背影，他偷拍了許多張她的照片，每一張都神采飛揚，活力充沛。

咖啡見底，外面下起了雨，同行的其他女人都嚷著要回家收衣服、接孩子，只有甄嫻留了下來，一個人拖著標語牌沖進雨里。

雨勢兇猛，雖然詹筆鋒急急忙忙抽出傘趕上去，可在甄嫻頭頂撐開傘骨的一刻，她還是濕透了。

她額發(fā)濕淋淋地滴著水，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說謝謝。

詹筆鋒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注意到她瞳仁的顏色，比普通人深了兩個色度，好似有秋水涌動。

“你是中國人？”甄嫻臉上帶著探究的表情。

“恩，出來散心的?！?/p>

他們舉著傘在濕冷的柏林街頭走了三條街，甄嫻鉆進電話亭說：“你先走吧，我在這里等雨停了再走?！?/p>

詹筆鋒知道甄嫻是不想麻煩自己，按照他平時的個性也必然會一走了之，可那天他不知怎么，見到甄嫻淋雨后渾身發(fā)抖的樣子，腳下的步子怎么也邁不開。

可他什么也不說，只是半垂著眼睛舉著傘站在雨里，兩人間的空氣好似涂了膠水，一寸寸凝結(jié)。最后甄嫻沉不住氣，笑著鉆入他的傘底問：“你有什么事嗎？”

他的臉紅得發(fā)燙，支吾著說：“我……我送你回家吧。”

2

詹筆鋒原本的計劃是在柏林稍作停留，可卻一留再留，逗留了一個月后依舊沒走。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遲遲不離開，這個謎底在他重逢甄嫻時揭曉了答案。

見到她時，他突然覺得慶幸，還好自己沒走。

那時詹筆鋒正好碰上柏林一年一度的同性戀游行，這是全世界最大的同性戀游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驀然炸出槍聲，是偏激的反對者在抗議。

人群作鳥獸散，硝煙熏得他睜不開眼睛，趴在一旁的欄桿上揉眼睛。 感覺到拍在肩膀上的重量后回過頭，是甄嫻。

正午陽光暴烈，將她的皮膚照得半透明。甄嫻笑著說：“真的是你啊?！比缓箜樖謴陌锾统鲆还苎栏啵瑪D出來后抹在詹筆鋒的眉毛上 ，邊抹邊說，“這樣眼睛就不會難受了。”

牙膏涂在皮膚上涼涼的，像年少時期的一片搖曳樹蔭。一陣風吹過，將甄嫻黑色長發(fā)吹起，他聞到了些若有似無的清香。

因為游行暴動，政府方面封鎖交通，詹筆鋒和甄嫻都被困在廣場回不去。夜幕漸漸降臨，甄嫻提議去廣場右側(cè)的商店吃點東西，詹筆鋒這次出門沒帶現(xiàn)金，甄嫻身上也只有一點兒零錢。

兩人買了兩個漢堡捧出來，還沒開始吃便被路邊的爺孫二人吸引了注意力?？礃幼邮橇骼藵h，但兩人都捧著書在看，男孩似乎是餓極了，哭著求爺爺給自己買點吃的。老人家一臉無奈，只是湊到男孩耳邊輕聲安慰。

詹筆鋒紅著臉問甄嫻：“能不能幫我個忙？我德語說得很不好，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漢堡送給那個男孩?！?/p>

甄嫻覺得他紅著臉囁嚅的樣子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她想起自己年少時曾經(jīng)喜歡的男孩，那個男孩碰到收廢品的老婆婆會很大口地喝完礦泉水，好把空瓶子交給老人。甄嫻覺得他們很像，都一樣的善良青澀，有一顆水晶般剔透的心。

幾分鐘后甄嫻手里轉(zhuǎn)著個毛線帽走回來，她用兩個漢堡換回一頂破爛的毛線帽子。甄嫻很高興，興高采烈地向詹筆鋒解釋：“喏，這個是正宗的弗吉尼亞帽，是自由的象征。中世紀時，在希臘和羅馬被解放的奴隸都帶著這種帽子。德拉克羅瓦那幅流芳百世的《自由女神引導人民》里，女神也帶著這頂帽子?！?/p>

詹筆鋒依舊不說話，他臉上的紅潮未褪，與甄嫻視線相接時總是落荒而逃般側(cè)過視線。

“喂，你是不是很怕我？”她看向他的眼睛，“難道你看了本地的報紙？雖然上面把我寫成瘋狂的女權主義者，但其實我并沒有筆者寫的那么夸張?！?/p>

那天晚上，他們兩人并肩坐在廣場臺階上說了許多話，大部分時候是甄嫻在說。說她的過去，她的經(jīng)歷，最多的便是她的夢想。

“雖然法律規(guī)定男女工人一律同工同酬，但是許多工廠并沒有真正實施。而且女工人的工作環(huán)境很差，那個房間進去待一個小時衣服都能擰出水來?！彼f得激動，好像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是她自己。

甄嫻三年前從名校畢業(yè)，在一家頗有威望的報社做記者，無意中接觸到女工人受到不公平待遇事件。此后她便一直追蹤調(diào)差，最后甚至去世界各地的這類工廠動員女性，發(fā)起抗議，幫助女工獲取應有的權益。

3

其實報紙上稱甄嫻是偏激的女權主義者也不無道理，她總是三句話不離女權主義，但誰能想到這樣強勢的女權主義者實際上是個冒失鬼，做事總是毛手毛腳。

“有人總說偉大的科學家、作家總是男性居多，所以男人優(yōu)秀，這簡直是謬論！為什么后來資本家提倡女權，因為他們早就覺悟到日后人類文明的高速發(fā)展已經(jīng)不能缺少隱藏在女性中的50%的優(yōu)秀群體了。”甄嫻一邊說話一邊倒茶，滾燙的茶水溢出來也不自知，嚇得詹筆鋒四處找膏藥。

走在路上也不忘點評：“男性之所以優(yōu)秀是因為社會歧視，無論女生成績多么好其他人還是會說男生比較聰明。他們被當成較優(yōu)一等的來對待，自然擁有更好的資源和態(tài)度去前進?！?/p>

詹筆鋒看著滔滔不絕的她差點撞上電線桿，伸出手將她拉回來，用的力氣過大 ，將人直接拽到了自己的懷里。

兩人都有一瞬間的失神，甄嫻先反應過來，掙扎著起身，笑著捶他一拳說：“謝謝你拉我一把?！?/p>

詹筆鋒落在她身后，見她疾步離去，心底好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女權主義，爭奪的是權利而不是權力。所謂女權，其實是為一個更好的生活斗爭。

詹筆鋒欣賞甄嫻，更是被她勇敢無畏的孤勇吸引，她站在簡陋的橫欄前，呼吁無論男女一起抵制性別歧視。

柏林的灰暗天光下，她語氣鏗鏘，神情堅定，是詹筆鋒心中最美妙的模樣。天際飄灑滴滴細雨，染在她的發(fā)梢，遠看像是眨著眼的六月星子。

他甚至忘記拍照，事后逼著甄嫻重擺pose拍下來。他讀書時就喜歡攝影，已經(jīng)和國內(nèi)一家小有名氣雜志社有固定的供圖關系，將想要記錄甄嫻每次活動的想法告知主編，得到欣然認可。

于是他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小跟班，也算是甄嫻的半個助理。

甄嫻工作起來有股子不要命的韌勁，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是家常便飯。某次要忙著遞交材料以及和當?shù)毓f(xié)商，她甚至連續(xù)72個小時沒有合過眼。詹筆鋒見她眼底發(fā)青得厲害，眼里血絲密布，猛地雙手失去力氣，好像連相機也拿不住。

倒是甄嫻一點兒都不在意，只是嘻嘻哈哈拉著他去附近的便利店吃泡面。她眼里含著些因為打哈欠汪出的淚，頗有些盈盈動人的味道，詹筆鋒強迫自己不看向她的方向，只是意興闌珊地擺弄著手里的單反相機。

她往泡面桶里倒熱水，乳白色的水蒸氣爭先恐后地升騰，她隔著空蒙蒙的霧氣問他：“你是不是跟家里人鬧矛盾了??？”

甄嫻心思細膩，猜想他這樣的大男孩孤身一人做起背包客一定有個理由：“對人生迷茫？家里逼你和不喜歡的人結(jié)婚？被初戀女友拋棄？”

詹筆鋒翻白眼：“我愛你的腦洞?！彼谛睦镝j釀，該怎么把自己踏上行程的意圖告訴她，定睛一瞧，她已經(jīng)側(cè)著腦袋趴在桌上了，呼吸均勻，好像是睡著了。

泡面和窗外的天空都似乎被泡得有些發(fā)脹，雨聲淅淅瀝瀝，甄嫻有幾束頭發(fā)沒扎好，搭在面頰上。詹筆鋒伸出手將碎發(fā)攬至耳后，不小心碰到她微涼柔軟的面頰，他的指尖仿佛電流閃過，迅速收回手。

只余一顆心在胸腔里怦怦跳。

4

甄嫻覺得詹筆鋒像是這個年代極度稀缺的那類男孩，不張揚，甚至有些低調(diào)，沉默不失內(nèi)涵，給予周圍人充分尊重。

不像自己那個滿腦子大男子主義的男友，完全不給予甄嫻一丁點兒的理解。詹筆鋒注意到她最近幾天心不在焉，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立在一片斑駁的樹影下，溫潤的感覺讓甄嫻莫名覺得熨帖，她重重呼出一口氣，將心里的澀然說出口。她的男友林逸和她青梅竹馬，一起從跌跌撞撞的青春期走來，原本兩人關系融洽，甚至已經(jīng)到了談論婚嫁的地步。

但自從甄嫻從事了現(xiàn)在的工作，他們的關系降至冰點，用岌岌可危來形容也不過分。

“我努力學習，在名牌大學拿到學位證書，在工作里發(fā)揮全部的熱情和才能，我很開心。但我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這樣是否太過另類，我……”

她的話還未說完，手就被詹筆鋒攥住，撞上他堅定的眼神：“你努力學習，拼命工作，不是為了嫁一個只會把你當傻瓜看的男人。”他揚起嘴角，“他不明白你的好。”

他墨色的額發(fā)微微遮擋住眼睛，唇線的弧度微妙，甄嫻心跳漏拍，從前沒有注意到，他長相這樣英俊。

體溫升高，連耳根都發(fā)燙，甄嫻抽出自己被攥住的手掌，清了清嗓子說要工作。

以后便常常避開他。那時甄嫻總是精神恍惚，甚至差點錯過了和林逸的碰面。林逸來柏林出差，和她約在一家咖啡店碰面。

或許是因為甄嫻遲到，林逸一臉的不耐煩，寒暄幾句后開門見山：“甄嫻，三年了，你也玩夠了吧，什么時候回國？”

甄嫻怔忪，想要開口解釋卻被林逸擺著手打斷：“和我結(jié)婚后你不用掙錢養(yǎng)家，吃穿用度也不用操心，只要別管我就好。”

甄嫻張了張嘴說不出話，面前這個面目可憎自以為是的男人是誰？他早已經(jīng)不是那個為了拾荒老婆婆大口喝水的少年。甄嫻的心涼了涼，忍住涌上來的淚水道：“誰告訴你我一定會同你結(jié)婚？”

林逸譏諷地笑笑：“別嘴硬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迎面砸來的拳頭打得趴到在地，面前是微微喘著氣的詹筆鋒，他雙眼飽含怒火，妄圖上前繼續(xù)教訓林逸，卻被甄嫻拽住衣襟。垂眼便是她眼淚簌簌落下的畫面，她語氣隱忍：“走吧，帶我走吧?！?/p>

那天的后來甄嫻喝了許多酒，醉醺醺俯在詹筆鋒肩頭大哭：“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或許……或許是我太任性，讓他失去了耐心。我們一起長大，我的青春記憶里全部都是他。”

甄嫻張大嘴巴，哭得快要背過氣去，夜風刺骨，詹筆鋒見她滿臉淚痕，心里一軟，伸出手將她抱在懷里。

她的眼淚沾濕他胸前的襯衫，也沾濕了他的一生。

5

甄嫻很快從這場情傷中走過來，詹筆鋒自然瞧得出她一時半會沒法釋懷，他常常見她一個人發(fā)愣沉思，似乎是在思念一個人。

感情遭遇挫折，事業(yè)也發(fā)展得牽牽絆絆。

女工們因為連續(xù)停工，沒有固定收入，決定不再抗議，繼續(xù)工作。

詹筆鋒陪著甄嫻去女工們所在的工廠查看具體情況，車間密不透風，熱得過蒸籠，他們進去不過幾分鐘，詹筆鋒就感覺自己背上出了一層汗。再去看密密麻麻的女工人，大膽狂放的已經(jīng)脫得只剩貼身衣物。

生活的殘忍遍布每一個角落，人人拼盡全力才能存活。

夏日天氣多變，陣雨說來便來，車間殘破得處處漏雨。女工人雖然怨懟，但是并沒有停下手中工作，大多隨手拿出塑料桶用來接雨水。

他覺得震驚，霎時間明白甄嫻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女權即人權?！敝参飱^力扎根，蓬勃向上生長，為的是更接近藍天。安于現(xiàn)狀卻不自知、一味妥協(xié)不懂進取是一個人最可怕的狀態(tài)。

甄嫻三兩步踏上機器，雙手聚攏著發(fā)問：“大家是怎么了？為什么不繼續(xù)抗議？”她的聲音被機器發(fā)出的轟鳴聲和乒乓作響的雨聲掩蓋，無人理會。

連續(xù)幾次發(fā)問后，人群中有人反駁：“繼續(xù)抗議？你給我們錢嗎？工會發(fā)的那些補給夠干什么的？我們還要照顧家庭！”

“就是！你自己名利雙收，我們卻損失了數(shù)不清的工作日酬勞！”

“你還不是想要通過我們來成名，你就是在利用我們，根本不在乎我們的利益！”

“說是為了我們，但什么時候才能成功，我們耗不起那么長的時間！”

躁動和反駁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匯聚成巨響的河流，震得甄嫻大腦嗡嗡作響。她讓大家冷靜：“只有堅持才能獲得最后的勝利……”

話還沒說出口，甄嫻就被迎面澆了透，有人將桶里的雨水潑到她身上，叫囂著讓她滾。詹筆鋒見情勢不妙，拉著甄嫻快步離開。

甄嫻情緒跌至低谷，身影踉蹌地走在街頭，陽光給她鑲了一層毛茸茸的光圈。詹筆鋒一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得連呼吸都要忘記。

“你跟著我干什么？嫌笑話看的不夠多嗎？”

詹筆鋒不說話，只是盯著甄嫻的眼睛。

風將他的衣角吹得鼓動，甄嫻覺得那像是只逃逸的蝴蝶。

見他不回應自己，甄嫻越發(fā)惱怒，大吼道：“你走啊，誰準你跟著我的？”她說著上前去推搡詹筆鋒，推了幾次沒推動卻被他一把摟進懷中。

她聽見他擂鼓般的心跳聲，使勁掙扎幾次后無果，他們就這樣相擁在夏日的柏林街頭。陽光照射過厚厚云層，籠罩在他們周身。

甄嫻微闔雙眼，能聞到他身上淺淺淡淡的香味。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好像要蹦出嗓子，聽見對方俯在自己耳旁的聲音：“你告訴我，你的眼睛是不是……”

血液凝固，那么努力的遮掩，還是被看出來了嗎？

她點點頭：“是，我就要變成瞎子了。”她仰著頭沖詹筆鋒的方向露出 笑，“所以才會更想要在瞎之前做點事情。”

詹筆鋒的心沉沉地落下去，果然被他猜中。總是看不清路上的障礙物，過馬路緊張到全身發(fā)抖，每次倒茶時總會溢出來，就連剛剛，她居然沒看清面前那人舉起水桶向她潑去。

她好像看透詹筆鋒的心思，笑著說：“放心吧，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醫(yī)生說離徹底失明還是有一段時間的，再說了，治療也沒有用，現(xiàn)在眼角膜捐獻太過緊張，我已經(jīng)不奢望能夠得到饋贈?！?/p>

6

甄嫻的視力越來越差，發(fā)展到現(xiàn)在，詹筆鋒在她眼中只剩一個輪廓模糊的陰影。

上次的那些女工后來不知怎么竟然主動上門賠禮道歉，并且重新為了維權而努力。可是這條路上的艱難險阻不止一點，甄嫻的反對者越來越多。起初只是在網(wǎng)絡上出現(xiàn)，后來發(fā)展到發(fā)恐嚇郵件、打騷擾電話。

最后上升到人身傷害。

玻璃窗被砸碎 的時候，甄嫻正坐在窗邊，碎玻璃劈頭蓋臉地篩下來。所幸的是她身上沒有太深的傷口，大多數(shù)只是輕微的擦傷。

這樣惡劣的把戲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甄嫻頗有些驚弓之鳥的窘迫。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一個月來晚上砸玻璃的聲響再也沒有，她開心地和詹筆鋒報備這件事，意外發(fā)現(xiàn)他鼻音很重，應該是感冒了。

可怕的想法閃過腦海，那些聲響消失的原因該不會是詹筆鋒吧。隨后下樓果然在窗戶附近看到支起的帳篷，她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暖暖的，身體里好像住進了一個冬日的小太陽。

她抓緊自己即將失明的最后一段時間，接受了許多報社的采訪，也同意去不同的地方演講。

綠色植物在秋日力不從心的陽光下靜默，綠意盎然的多肉落在甄嫻眼里只是影影綽綽的一團，她的視力越來越差。

其實有時候想想，這樣也挺好的，至少再也看不清那些匿名發(fā)送的侮辱性郵件，不用再為這些事情枉費心神。

可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瘋狂的人，某次活動后，迅疾駛來的汽車撞過來的時候，甄嫻像是被敲了一記重錘。還未反應過來，自己已經(jīng)被推開，腦袋有一瞬間好似被舀空了，恢復意識時只剩倒在血泊里的詹筆鋒。

電光火石的瞬間，他沒有猶豫，將生的機會讓給了自己。

在手術室外面等待的時候，甄嫻硬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她看著那團閃著紅光的印字，心就像被一把燒得火紅的刀來回攪動。

等到醫(yī)生告訴他詹筆鋒已經(jīng)脫離危險時，她全身癱軟，雙腳支撐不住地倒在墻邊。酸脹的情緒化作淚水宣泄出來，還好，她想，還好他沒事。

詹筆鋒第一次轉(zhuǎn)醒是在手術后第二天黃昏，暖黃色的光線不情愿地射進屋內(nèi)，將空間分成經(jīng)緯分明的樣子，看上去好琳瑯。他艱難地掀動眼皮，眼底含著熹微笑意注視著面前滿臉淚水的甄嫻。

他朝她伸出手：“別哭了，看見你哭我傷口就疼?！?/p>

甄嫻眼神渙散，早已看不清他伸出來的手，只是不停地抹著眼淚。詹筆鋒愣在當場，半空中的手愣愣地收回來，頓了頓道：“甄嫻，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p>

第二天，甄嫻請家附近的中國菜館里的大師傅煲了一鍋豬腳黃豆湯送來醫(yī)院，卻在拐角處碰到之前鬧矛盾的女工，她們沒看到甄嫻，正在用德語討論什么。大意是因為詹筆鋒車禍住院，沒有按時發(fā)給她們規(guī)定好的補給。

“沒有充足的補給我們還罷什么工！”一個胖女人大聲怒喝。

“就是，要不是看在他之前那么央求我們的份上……”

甄嫻用力抓住手里的保溫桶，真相公諸，難怪她們會道歉，會在放棄后繼續(xù)。她原本蠢鈍地以為女工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原來只是詹筆鋒在身后默默支持著自己。

他去央求她們，用自己的錢當做罷工補助發(fā)給她們，只是為了能讓甄嫻走出陰霾。

原來全世界的溫柔，都去了他那里。甄嫻在心里想，伸手一摸才發(fā)自己流了許多淚。

7

走過長長的柏林墻沿途，走過幾株算不上青蔥的樹木，走過幾張懶洋洋的木質(zhì)長椅，終點處便是面色恬淡的詹筆鋒。穿著黑色風衣的他立在一塊褐色大石頭旁，導盲犬突然很歡騰，甄嫻視野里出現(xiàn)一團影子，能猜到他因為自己到來稍顯緊張的小動作，多有趣。

扶著她坐在長椅上，為她系好散開的鞋帶。詹筆鋒彎下腰時，甄嫻曾小心地將掌心放置在他起伏的脊背上，似乎在通過這種方法調(diào)整自己呼吸的頻率，連呼吸都想要和他統(tǒng)一步伐。

“我要回國了?！?/p>

“謝謝你幫我系鞋帶?！?/p>

兩人的話同時說出口，甄嫻怔忪片刻后嘴角泛起苦笑：“還會回來嗎？”

“會的，一定會的，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p>

聽了這話，之前的煩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易察覺的甜蜜。她捏緊手心，心底開始盼望著他能早點回來。

詹筆鋒走后一個月，甄嫻就接到醫(yī)院電話，說是有了捐獻的眼角膜。

進手術室之前等待的時間，她接到了詹筆鋒的電話。

“甄嫻，我很想你?！彼穆曇袈犉饋碛行┢v，說話間似乎花費了很大的力氣。

“恩。”甄嫻有些不好意思，鑒于身邊有人，壓低聲音說，“我也很想你?！?/p>

“你要好好活著，像以前一樣，把每一天都當做生命的最后一天。”

“恩，我會的。你的聲音聽起來怎么這么虛弱，你怎么了？”

“剛剛睡醒而已，甄嫻，記住做自己，你一直都是對的，你不是誰的注腳，值得過更好的生活。”

“恩?！?/p>

“甄嫻，我愛你?！蹦沁吽坪跤心撤N電子儀器的滴滴聲，隱約還有此起彼伏的啜泣。

“我也愛你?！?/p>

那邊的滴滴聲似乎被拉長，變成銳利刺耳的鳴叫，抽泣變成號啕大哭。甄嫻心慌地問怎么了，卻只剩一陣忙音，電話被掛斷了。

幾分鐘后，護士通知甄嫻躺下，準備進手術室。

清晰明麗的世界重新出現(xiàn)在甄嫻生命里已經(jīng)是三個月后了，詹筆鋒卻依舊沒有回來。

金黃色的陽光，寶藍色的天空，還有白得發(fā)亮的厚厚云層，這一切都讓甄嫻覺得幸福。重新得到光明和色彩的感覺太棒了，好似重生一樣。

她為此想要感謝那個捐贈人的家人，護士小姐冥思片刻回答：“他和你一樣是中國人，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因為腫瘤，沒能扛過去?！彼皖^去翻找手里的登記表，笑著抬起頭：“他叫詹筆鋒?！?/p>

蹩腳的中文發(fā)音，卻像是淬著寒光的匕首，直指甄嫻的心臟。

似乎所有都有跡可循。

他被自己問到四處流浪的原因時，露出的欲言又止的落寞神態(tài)。

他握著自己的手說一切都會好的。

他如此篤定，篤定他自己不久于世，篤定甄嫻會重獲明光。

原來，原來不是幸運的饋贈，代價是失去了最愛的人，那個讓自己不再孤單的人。

唯一懂得自己的人。

8

日光琳瑯，甄嫻斜斜倚在長椅上。有追隨者認出它來，請求簽名合影，她十余年來四處奔波，將一生奉獻給為女性維權。

年輕的女孩全是好奇心，亮著一雙眸子問：“您的那位詹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

甄嫻笑笑，大眾都喜歡花邊新聞，年輕女孩更是被詹筆鋒和甄嫻之間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感動。她將耳邊的碎發(fā)攬至耳后，笑道：“他啊，是個害羞的人。”

時光好似流回最初，她頭重腦輕俯在桌上，感覺到有人將自己的碎發(fā)攬至耳后。輕柔的動作像是呵護一件傳世的珍寶，她沒忍住偷偷睜開眼，見到他紅透的臉頰。

心跳得厲害，恍惚間想到怦然心動這個詞語。

其實，最初的最初，他們就相互吸引了。

正是因為遇見了詹筆鋒，甄嫻才能成為今天的甄嫻。

他不僅僅給了她光明，更給予她勇氣，讓她在世間即使跌跌撞撞也不至于頹喪失望。他是她顛沛流離生活里最堅定的勇氣，顛撲不破。

甄嫻會將他埋葬在心底，篆刻在靈魂里，長長久久不忘懷。

責編：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