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熊貓
導(dǎo)語:人的一生中能夠定格的鏡頭有多少,我只知道眼下的美好。就在那一瞬,我重新?lián)旎亓吮贿z忘了很久的心跳。
1.
七月初,我從里昂來到阿爾卑斯平原。坐火車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火車站外有個稍顯臃腫的白發(fā)男人戴著小禮帽,他看到我的時候便沖著我揮手:“梨晚,你真的和照片上長得一模一樣!”
這人是我小姨的好友讓·巴儂,在此地擁有一座葡萄莊園。這個夏天,我將要在這個先生手下打工學(xué)習(xí)葡萄采摘以及少許釀造技術(shù)。當(dāng)然,絕對不是無償?shù)?,而且還包吃包住。
我坐到了車?yán)?,目及之處都是平原里的好風(fēng)光,空氣里飄來絲絲的甜膩,我深呼吸,讓先生對我說:“歡迎來到薄若萊?!?/p>
“我會得到一瓶自己釀造的美酒嗎?”看著讓先生的目光,我不禁詢問了一句。
“當(dāng)然,自己釀造的葡萄酒,放足時光,和愛人共享?!彼{(diào)皮的朝我眨了下眼睛,我哈哈大笑。
我還沒有愛人,我只想著好東西要自己獨享。
2.
我在這個葡萄園里呆了三個星期,如非必要,我是絕對不會去城里的。這里的風(fēng)光真的太好,矮墻,籬笆,紫色的葡萄。放眼望去,四處都是綠色的平原。我騎上自行車半個多小時可以趕往最近的小鎮(zhèn),那里可以買到生活必需品。
買完東西之后,我喜歡在路邊的小酒吧里點一杯咖啡,坐在大大的遮陽棚里乘涼。白天這里游客不少,他們齜牙咧嘴的站在小城堡前揮動著毛茸茸的雙臂,就是為了給到此一游的照片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我宋梨晚不喜歡照相,我喜歡畫畫。朋友們都笑我像個晚清時期老人一樣,但是我每次都言之鑿鑿對他們說:“照相會攝魂,我不能憑白讓別人把我靈魂的萬分之一給偷掉?!?/p>
朋友總會指著我的鼻子說不出話來:“宋梨晚,你真是歪理邪說第一名?!?/p>
我拿著碳素筆和速寫本坐在陰影里描摹著籬笆上初綻的一朵虞美人。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快門的聲音,極其輕微的一聲咔嚓,讓我轉(zhuǎn)過頭去。
那邊站著一個男人,他的一口大白牙晃瞎了我的眼:“我不是成心的,只不過你的表情實在太有趣,可以讓我保留這張照片嗎?”
我怒視過去:“不可以,也不可能!”
他和我說英語,我也和他說英文。
“為什么?”那人蹲下來,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啊,你是亞洲人吧?是哪個國家的,馬來西亞?泰國還是越南?”
我更加生氣:“我是中國人,只不過曬得黑了點!”
沒辦法,阿爾卑斯的太陽太好,即使我涂了一層防曬霜,也會被肆意的汗水沖掉。所以我干脆就不抹了。但是不消半個月,我的皮膚就像裹上了一層棕糖的顏色,看起來真的很像馬來西亞人。
我自然不肯承認,但是被這個傻大個兒一說,我便更加生氣了。
“那就看在我們都是中國人的份上,你就讓我保存那張照片吧?!彼哪涌蓱z兮兮,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如果我這次再不能拍到好的人像就不能畢業(yè)了,我已經(jīng)延遲畢業(yè)兩年了,兩年!”說著,他舉起兩根手指仿佛的在我的面前比劃,生怕我看不到他的苦楚。
“關(guān)我什么事,刪掉!”我劈手就要奪過他的相機,他無奈,只好抬高了手,把相機給我看:“我刪了?!?/p>
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好像烈士就義,我看到自己撅著嘴擰著眉毛看花的表情,不自覺的笑了。
“這叫好的人像?你對好之一字的定義好像走歪了?!蔽抑钢掌瑢λf到。
“好的人像就是不矯揉造作,最生活最原始,釋放自己的生命力,這才能被我稱為好?!蹦侨税聪聞h除鍵,眉宇間的愁云帶著惋惜。
“那你是在夸我咯?”我得意洋洋的玩著手里的畫筆,一瞬不瞬的盯著他。這人長了張立體的臉,眉峰眼角都是硬挺挺的,好像古希臘的雕像一般,美麗的容顏可以流芳百世。
“你是學(xué)什么的?繪畫?”他瞟了一眼我的速寫本,我立刻合上了本子,放到了一邊。
“我是學(xué)經(jīng)濟管理的,后來輟學(xué)來里昂學(xué)油畫。為此我爸媽一怒之下斷了我的糧草。我好像孤軍在邊疆奮戰(zhàn)的將軍,朝中的奸臣參了我一本,于是我只能自求多福了?!?/p>
真奇怪,我居然會跟一個陌生人說這些。
對方很干脆的落座,他放下了手里的相機,饒有興趣的看著我:“你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
“我小姨暗中接濟,這是我爸媽默許,他們不可能真的把我餓死。但是錢不夠,我就去白蘋果廣場上坐在那里畫人頭像,或者替別人寫寫作業(yè),再不濟,代考也做過。反正我活下來了?!?/p>
我伸了個大懶腰,除去一日一餐有些饑寒,我住在里昂的小閣樓里沒有暖氣之外,其實我還是挺滿意自己的生活。
那人睜大了眼睛,黑色的眼珠子里飛濺出星光點點:“我雇你,你當(dāng)我的模特讓我拍照,我給你一筆工資。這樣好不好?”
天哪,這是我的軟肋。我盤算了許久,努力的用最后一點骨氣壓抑著自己心里蠢蠢欲動的惡魔。但是對方的手指卻一個一個的開始變化,報出的數(shù)字,是我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看著他的俊顏,我不自覺有些動搖。他的嘴角含笑,好像在鼓勵我——雖然前一秒我仍在心里鄙視他的偷拍行為。
說不上為什么,這人卻讓我首肯了。點頭的瞬間,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3.
這人名叫梁旻,打美國來的一個學(xué)攝影的學(xué)生。他繼承了萬貫家業(yè),有錢任性,非要學(xué)這種燒錢專業(yè)。我偷偷查過,他的相機頂我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怪不得如此財大氣粗,可以報出那樣龐大的模特費用。
后來這人跟著我回了葡萄園,他免費充當(dāng)義工,平常時候拿著相機在籬笆下奔跑,好像一頭小野牛。
葡萄園的工作已經(jīng)很累,最累的還是被這人呼來喝去:“手舉高,臉側(cè)過來,你的胳膊肘擋到光了?!?/p>
每次拍完照片,他總是一臉歡喜的拿著相機給我看:“你看我把你拍得多好!”
那是,眼斜嘴歪表情猙獰,手臂上肱二頭肌暴起,我抱著一籮筐的葡萄擺出齜牙咧嘴的模樣,這能叫好?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腳下那一筐二十來斤的葡萄掄死他作數(shù)。
可是我舍不得。我從沒見過有人會比他笑地更好看。連讓先生都說,這個小伙子有著讓人原諒的笑容。我簡直想問問他,是不是從未經(jīng)歷過任何憂愁,才會笑得如此動人心弦。
不過此人似乎非常樂意挑戰(zhàn)我的底線在哪里,他陸續(xù)拍下了我一腳踩在泥里爬不起來的組圖,被院子里的狗追出去跑了幾百米的組圖和吃飯的時候不用叉子用手抓雞腿的組圖。
梁旻管那些照片叫生動,他每次能看著那些照片從椅子上樂到地上,活脫脫像一尾缺水的魚。
工作結(jié)束的時候我喜歡坐在矮墻上看夕陽,梁旻笑我,說這是文藝女青年的通病,就喜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什么赤腳踩雪花,冬天數(shù)海邊的細沙,聞一口斯里蘭卡的空氣,耳畔還喜歡綴著孔雀翎毛穿著走路會絆死人的民族風(fēng)大長裙。
我駭笑幾聲,此人居然如此惡毒,諷刺人入木三分。我拍著他的肩膀問:“你上一個女朋友是不是這款,所以你才會如此厭惡?!?/p>
他揚眉故作驚訝:“你還真是猜得太準(zhǔn)?!?/p>
我點著他肌肉橫生的胸膛:“最是惡毒天蝎男?!?/p>
他哈哈大笑,伸手拍著我的肩膀,差點把我自墻頭拍到泥土地里。我憤憤不平地瞪他,原以為這人會用那雙如新月般的眼睛看回來,哪知卻深陷一片汪洋里。
梁旻的眼睛不似往常一般犀利,倒是無端的深情起來。我不敢再看,只得從墻頭躍下。他伸手扶了我一把,手心的溫度好像從我的胳膊處直直的傳到了我的心里。
等我回到了屋子里,我這才撫了撫還在亂跳的心臟。早就知道拍照會攝魂,之前就不該答應(yīng)他了。
我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文藝女青年,我不僅喜歡看夕陽,我還喜歡看星星。
一年四季的星夜都各不相同,鄉(xiāng)村平原的夜里,深色的幕布好像被上帝揉上了一把碎鉆,綴在天邊的精靈讓人迷了眼睛。
我午夜醒來,莊園的院子里有人走來走去,黑乎乎的一片,怪嚇人的。再細細聽去,這才發(fā)現(xiàn)是梁旻,他在打電話,聲音好像小夜曲一樣溫柔。我悄悄潛到他的身后,剛剛準(zhǔn)備嚇?biāo)?,對方好像早有感?yīng),猛地回過頭來——嚇得我摔到了地上。他掐了電話,掩著小腹哈哈大笑,他的聲音亮得可以叫醒眠去的諸神。
他笑夠了,這才記得地上還有一個我。梁旻朝我走了兩步,伸出手來。我很干脆的伸腳把他也絆倒在地。他挺沉的,砸在地上砰的一聲悶響,還不忘刻薄我:“宋梨晚,你真是恩將仇報的楷模?!?/p>
我懶得跟他斗嘴,兀自橫躺在地上:“這樣看星星美多了?!?/p>
“文藝癌又犯了?!绷簳F嘴上損我,卻也忍不住躺了下來。
“你看,那一片的星星,就組成了你這個蟄死人的天蝎座?!蔽彝线叺奶炜罩噶诉^去:“那顆最亮星星便是心宿二,也叫α星,位于整個蝎子的胸部,西方人叫它‘天蝎之心。”
梁旻用右手掩著自己的心臟,嘴角微微一翹。他猛地湊到我的面前,那雙眼睛里閃閃發(fā)光的星星好像墜入了我心間的銀河。我想退也退不開,就這樣四目相對。
他的吻不期而至,落在了我的額頭上。溫潤的觸感好像吞下了一顆最甜的棉花糖。我有些愕然,他卻迅速退開。坐起來的時候背過了身沒有看向我。
我有些躊躇不安。他也沉默不語。過了好久,他突然說了一句:“夜深了,晚安。”
說完之后梁旻站起身來,他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便走遠了。
他那莫名其妙的吻好像西伯利亞的風(fēng)暴,在我的心里卷出了從未來臨的龍卷風(fēng)。
4.
讓先生在清晨看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努力地揪著葡萄葉,他心疼壞了,趕緊過來制止我:“梨晚,你不能這樣對待我的寶貝們?!?/p>
我瞟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綠意,我居然會因為一個禮節(jié)性的吻而聯(lián)想到“他到底喜不喜歡我”這個問題上去。
女人果然是感性動物,一眼之間能夠腦補出自己和對方的一生。我以前從來不相信這個說法,但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毫無理由和根據(jù)的。
為了讓葡萄藤不再慘遭我的毒手,讓先生給了我一張清單,要我去城里把這些食材買回來。
這時候梁旻正好推著自行車朝我走來。那輛破破爛爛的自行車是我倆出門必爭的交通工具,罕見的,我失去了跟他搶車的興致。
梁旻拍了拍自行車后座,看著站得老遠的我:“宋梨晚,上來,我載你去城里?!?/p>
說是城里,在我眼里不過也是個稍微繁華一點的村鎮(zhèn)。不過好在那里有個大超市。我望了一眼外面的烈日,連半分鐘做決定的時間都沒花,我就這樣義無反顧的跳上了自行車后座。骨氣是什么,我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了。
梁旻在前面哼哧哼哧的蹬著車,我坐在后座上牢牢的拽住鐵質(zhì)的坐板。我可沒想過環(huán)住他的腰,即使他的襯衣被風(fēng)掀得陣陣飄搖,身上傳來了好聞的味道,我也決不投降。
我沒有心動,一分一毫也沒有。
正這樣想著,自行車軋過了一塊大石頭。我啊的一聲大叫起來,雙手已經(jīng)不聽使喚的環(huán)住了他的腰。兩個人的皮膚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棉質(zhì)襯衣,皮膚上微妙的溫度瞬間就升了起來。我好像燙到一般立刻甩手,梁旻卻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有汗,膩膩的糊在我的手背上。我的心突然一下懸得老高。我全身的血液都是涼的,只有手背的皮膚有溫度;世界也安靜了下來,我的耳邊只傳來了風(fēng)的喧囂。
我想我的心動是有味道的,從山谷里卷來的青草氣息,還有他衣角上沾染的莫名花香。
人的一生中能夠定格的鏡頭有多少,我只知道眼下的美好。就在那一瞬,我重新?lián)旎亓吮贿z忘了很久的心跳。
5.
在返程的路上,天突然陰了起來。我和梁旻互看了一眼,誰也沒有帶上雨具。前一秒我還晃著腿坐在車后座上唱著沒有人唱的甜蜜蜜,這一秒我感覺自己可以改唱濕漉漉了。
梁旻一臉犯難的神色,他看著自己放在自行車前簍的相機,臉色和天氣一樣陰沉。
我自告奮勇說我來解決,說著就準(zhǔn)備脫掉外衫給相機包上去。他馬上扯住了我兩邊的衣角,紅著臉對我吼道:“你是女孩子,淋雨會感冒的。你坐在后面把我抱緊了,我騎快點,應(yīng)該可以在暴雨之前趕回去的?!?
我急急忙忙將超市買來的東西全部倒入車簍子里,然后用塑料袋將相機裹了起來,又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再用外衫掩住:“怎么樣,這樣主意好吧?!?/p>
梁旻扭頭,竟看也不看我,只是催促著我快些上車。
暴雨永遠比人要快上一步,我們車到一半,雨已經(jīng)噼里啪啦的砸下來了。不一會兒,路上就變得泥濘起來,梁旻的車開始變得歪歪倒倒,我也只能盡力環(huán)著他的胳膊,不讓自己摔下去。
天邊突然劈來一道閃電,滾雷也不期而至。我最怕打雷,雙手想要掩起耳朵,卻不料自行車突然顛簸起來。我一個不穩(wěn),便滾下了車。
路上泥濘濕滑,我閉著眼睛死死摟住了藏在胸前的相機,梁旻的聲音像驚雷一樣在我的身后炸響:“宋梨晚,你不要管我的相機了!”
這哪能不管,我摟得更死,本來滾落的身形終于停住了。我再睜眼一看,原來是梁旻把我給抱住了。但是他臉色蒼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我這才看到,他的腦袋下面,居然有一塊突起的大石。
雷聲滾滾也不能令我驚懼了,我的一顆心全部掉在了梁旻身上。我甚至分不清自我臉頰上滾落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我一邊拍著他的臉頰,一邊喊著梁旻的名字,只希望他能快點醒來。
“你真是個笨蛋,你真是個笨蛋!”我連聲叫罵,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見,雨水不停的灌進我的衣服,我只能死死的掩住相機,再伸出一只手去試探他的呼吸。
不遠處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朦朦朧朧的,我有些聽不清。再等我抬頭去看的時候,那里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矮胖的身形。我摟著梁旻帶著哭腔沖著讓先生大喊:“讓先生,梁旻出事了,快叫救護車!”
6.
自他從醫(yī)院醒來之后,我也不敢再去看他了。那天大雨,我只知道他為了救我撞到了大石昏迷過去,卻不知我從自行車后座滾落時,臉上被石頭劃傷,傷口需要縫合,最后留下了一寸長的疤痕。
那個傷疤橫亙在我的眼下,蜿蜒扭曲,我已經(jīng)從讓先生哀傷的眸子里讀出了他的惋惜。
這時葡萄園的工作已經(jīng)不再需要幫工了。讓先生非常豪爽地贈了我一瓶好酒,據(jù)說世面價格要一千多歐。他給了我厚厚一疊綠色的票子,告訴我這是我的工錢。
我就這樣默默地溜走了。一個人背著大包拖著行李戴著口罩,又回到了里昂。
有了那一筆錢我的生活寬裕了不少,但我還是不舍得搬出我的小公寓。門口的向陽花開得正好,走廊上還釘著我給自己拍的照片,我苦笑著摸了摸那塊凹凸不平的疤痕,心里澀得慌。
但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依舊會選擇保護好他的相機。這種事情,我居然沒有后悔,現(xiàn)在想想,也是相當(dāng)?shù)牟豢伤甲h。
不過從那天開始,我發(fā)現(xiàn)家門口的小花圃里好像有些不一樣。我的太陽花里好像偷偷藏了幾朵不知名的玫瑰,清晨我離開家門的時候,門口的墊子上總是放著一個籃子,里面有牛奶和剛烘好的牛角包,還佐著果醬和黃油。
起先我總覺得是有人錯放,置之不理了幾天。后來籃子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明了我的名字。
我將信將疑把東西吃下肚去,心里想著反正連容都毀了,被面包毒死也不是什么大事。隔日之后我健康得活蹦亂跳,便也承下了這份大禮。
接著房東上門,表示要替我安裝暖氣。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了費用問題,對方卻卻表示費用一分不漲。這個在金錢上頗為計較的老頭第一次沖我露出了微笑,他對我說:“你有個好男友?!?/p>
晚上暖氣接通,我窩在溫暖的房間里忐忑不已,心里隱隱約約有個答案,但是那個名字,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妄念,這一切都是妄念。我揪著頭發(fā)強迫自己往洗手間里的鏡子看去,心里還在不停地告誡自己:宋梨晚,你都已經(jīng)毀容了,梁旻他那么優(yōu)秀,他不會喜歡你的,他甚至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就是這樣對自己千叮嚀萬囑咐,我終于陷入了沉睡。迷迷糊糊之間,只記得我又返回薄若萊,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還有殘陽落日,我席地而坐,仰頭看天。這時梁旻走來,他解下腰間的外套搭在我的身上,輕聲說道:“晚間風(fēng)大,別著涼了?!?/p>
貪慕于夢中梁旻的溫柔,第二天有早課的我,成功地睡過了頭。
7.
早餐和鮮花消失了,我忐忑的心跳也趨于平靜。時間愈長,我也愈習(xí)慣了臉上那條駭人的疤痕。我蓄長了劉海,還能稍微半遮半掩一下。
周末的時候,我照例去白蘋果廣場畫畫。天氣晴好,我往自己的腦袋上扣了個寬沿帽。我剛剛站起身來準(zhǔn)備架起畫架的時候,耳邊又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咔嚓。
我鬼使神差地回了頭,梁旻站在那里,沖著我笑。
他走上前來,我忍不住側(cè)過腦袋。他卻固執(zhí)地伸手撫上我的臉頰,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宋梨晚,你有沒有空參加我年底的攝影展?”
“你的畢業(yè)事宜搞定了?”說話的時候,我忍不住錯開他的目光,只敢將視線投射到他的手腕上。
他點頭,拉著我坐下,和我聊了整整一個下午。他左手一直牢牢地扣住了我的右手,十指相扣,交錯纏綿,甚至連一點空隙都沒有留下。
彼此間手心的溫度熨得我?guī)缀跎裰静磺?,我聽不到他的聲音,只察覺到心底里一陣又一陣的喧囂,好似幻夢成真,又好似喝醉了酒。
他說了很多,大多都是關(guān)于他的學(xué)業(yè)。梁旻用力握住我的手:“宋梨晚,說謝謝,會不會顯得太矯情?”
我微笑,想要掙脫出他的手掌,但是幾經(jīng)嘗試之后都失敗了。眼前的大男生霸道得不得了,他一把將我摟入懷中。我的右耳貼在他的左胸處,他的心跳,我聽得一清二楚。
“說對不起,可能會辜負你;說謝謝,又顯得太輕易。你那真心實意的好,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還得清。如果早餐和暖氣能夠彌補一點的話,我想我會安心一些?!?/p>
那強而有力的心跳和他的話一同傳入耳里,一時間,我的視線居然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忍不住偷偷伸手圈住他的腰,梁旻好似渾然不覺。他垂下腦袋,輕輕在我的臉上烙下一吻,傷疤有些微微發(fā)癢,那樣奇異的感覺,一直傳到了我的心里。
梁旻對我說:“做我的女朋友,和我一起去攝影展,好不好?”
在那一瞬間,那些鮮花和早餐的滋味突然就在我的心頭彌漫開來,還有冬日里不可多得的暖氣,也讓我的四肢百骸感覺到久違的溫暖。
還有他親口說出來的愛。
我重重點頭,悶在他的懷里,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好字。
8.
年底的時候,我和梁旻去到了他的攝影展。展覽大獲成功,他忙進忙去,我在一邊閑來無事,只能隨處走走看看。
意料之外,我遇到了我的哥哥,宋梨早。
他的臉上不見蒼白,倒是寫滿了笑意??吹轿业臅r候也沒有了以前神經(jīng)質(zhì)的嘔吐現(xiàn)象,居然還迎面走上前來。他沖我打招呼:“宋梨晚,好久不見?!?/p>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哥哥,你病好了,可以出來走動見人了?”
宋梨早曾經(jīng)有過很嚴(yán)重的心理疾病,病因是因我而起。
我的父母經(jīng)營著一家公司,宋梨早大我三歲已經(jīng)在公司就職。而我趁著暑假的時候回家實習(xí),跟著公司里的一些大佬混經(jīng)驗。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公司里的高層便向我的父母建議,說我比我哥哥更適合管理公司業(yè)務(wù),雖然年紀(jì)尚小,但做什么倒也是細致入微,值得培養(yǎng)。他們的夸獎,從來都沒有避開我哥哥。而且有不少人已經(jīng)開始對我有些親近,似乎公司的繼承權(quán)已經(jīng)要轉(zhuǎn)移到我的手上來了。
就在那個時候,我哥哥病了。他不吃不喝,看到我或者我的照片就開始吐,每天都在崩潰大哭。我和哥哥感情深厚,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更是難過。我一直陪著他看醫(yī)生吃藥,好幾個月過去了,他的病情絲毫都沒有好轉(zhuǎn)。甚至半夜里,他會舉著剪刀摸到我的房間來作勢要捅死我。但是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又抱著我大哭。
醫(yī)生說這是心病,只能讓他自己解開心結(jié)。我思來想去,最后下了決心退學(xué),轉(zhuǎn)入了藝術(shù)學(xué)院。
我不再拍照,不再鉆研經(jīng)濟學(xué),也不再回家。我在走之前就已經(jīng)跟父母撂下狠話,說明了我不會繼承公司,以后會自己想方設(shè)法養(yǎng)活我自己。
為了我的哥哥,我愿意這樣。
現(xiàn)在看到他好起來了,我不是不開心的。
宋梨早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聽說你和梁旻在一起了?”
說話的時候,他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我臉上傷疤,嘴角的笑意有些古怪。
我輕輕點頭,卻換來了宋梨早張狂放肆的大笑。他笑得幾乎喘不上起來,甚至彎下了腰去。等他笑夠了,他這才拉著我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
宋梨早對我說:“宋梨晚,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傻子,但是現(xiàn)在看來,你根本就是傻到無可救藥?!?/p>
他告訴我,他的心理隱疾是假的,這是他聯(lián)手梁旻想出來的“好主意”,就是為了公司的繼承權(quán)。宋梨早笑瞇瞇地摸著我的腦袋:“梁旻和我是多年的老友了。這次他來薄若萊可不是單純地拍拍照,他只是幫我去確認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放棄公司了。而且我和他之間的聯(lián)手也是有條件的,如果我全權(quán)獲得了公司的繼承權(quán),就要分出一些股份給他,權(quán)當(dāng)答謝?!?/p>
說話的時候,他拿出來一份合同,黑紙白字的最后,簽下了梁旻的名字。
他的字我看過千遍,再熟悉不過了,如何都不能造假的。
一切美好如夢幻泡影,頃刻之間,全部碎裂。我轉(zhuǎn)身之際,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梁旻。他被人群擁簇起來,閃光燈下,離我有萬丈光年那么遠。
宋梨早的聲音再一次傳來:“如同你費盡心機去救的相機,對他來說也沒那么重要,可是你卻賠上了你的整張臉,你值得嗎?”
值得嗎,后悔嗎?我輕笑出聲,雖然心里痛到不能再痛,但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我對宋梨早說:“為了愛付出,所有盈虧自負,不談回報,更別計較輸贏。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輸給你們的。”
9.
我趕回里昂,回到我那間孤獨的小屋。臨走之前帶走的酒,我又帶了回來。讓先生說那瓶酒應(yīng)該和愛人共享,我本以為我找到了屬于我的愛人,哪知道根本就是幻夢一場。
自己親手釀造的酒,放足時光,也無法與愛人共享。酒易釀,時間夠長,但是那個屬于自己的人,可真難找。
桌上的手機一遍又一遍固執(zhí)地響著,梁旻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不肯停歇地閃現(xiàn)。我以為我會接起來聽他好好解釋,但是伸手的途中,又自顧自地轉(zhuǎn)了回來。
我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玻璃杯中紫紅色的液體里蔓延出迷人的香氣。月光在窗臺出落下白霜,深藍色的幕布中再也不見那顆火紅的天蝎之心。
就讓我和梁旻永遠地活在那個夏天,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長最美好的回憶。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