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1969年出生于臺南,臺灣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碩士。著有小說散文集《星期三下午,捉、蝌、蚪》、《亂78糟》,兒童文學集《絲絲公主》。曾獲臺灣時報文學獎短篇評審獎、信誼幼兒、文學獎圖畫書首獎。
她沒話好講。她的頭腦里、她的心里,生不出適合的語言以應付周圍的人。那么,對自己呢?她對自己有話語產生嗎?她不知道。思緒連連綿綿,但那些是話語嗎?仔細想想,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剛剛有個面熟的婦人站在路邊揮手,與她招呼,她卻呆了半晌,繼續(xù)開車,從那婦人身邊經過。她是認識對方的。她懊惱,因為自己來不及做出反應。不過,好在長久下來別人對她既無耐性也無期待,于是她便得以稍稍釋懷了。但總有某些片刻,她好希望自己的反應能和大家同調,從自己的嘴里也能吐出些使人寬慰、予人啟發(fā)的詞匯,當個有分量的人。
她老了嗎?或許有一點。越老,越是將從前的事翻出來嚼。她還記得三十年前大學剛畢業(yè)的某些大小事(想到那時的事,她才會意識到眼下與當時的差距有多大),雖然有關課業(yè)的范疇她都不記得了,因為她不是個好學生。
蕾雅將車停在離那扇銹紅鐵柵門對面稍遠處,她沒能清楚看見院子里是否有人。
沒人。確實。她停車時掃了一眼。
午后的太陽仍熾烈,她瞇眼,從后座取出斗笠戴上,再次假裝不經意地一瞥。
庭院里沒人。確認。
看來那位某先生(她搞不清楚社區(qū)鄰居誰誰誰姓啥名啥)有意避開她了。也有極大的可能,他正在黑黝黝的窗戶后面窺伺她。若是,那她的行蹤正好清清楚楚攤在日光下。
她走在大太陽下,覺得自己很軟很脆弱,像趴在金桔葉上青綠色、軟綿綿的毛毛蟲,軟而多汁。
她的皮膚看起來軟而且多汁,不太顯老,反而有些小女孩的姿態(tài),聲音尖細拔高。自小旁人都說她這樣嬌模嬌樣的小女孩,必定挺難相處的。但她并不是這樣的。她覺得大家都誤會她了。
昨日此時此地發(fā)生的沖突,看來是蓄積了一段時日的情緒后才爆發(fā)的。蕾雅的丈夫將卷著當日報紙的武士刀插在背后騎摩托車趕到,他在某先生的面前抽出刀(刀柄朝上,刀刃其實插在西裝褲與內褲之間)。卷起的一管報紙被留在屁股后頭垂了下來,像一截尾巴。他揮弄武士刀咆哮,雖模樣滑稽荒唐,卻散發(fā)著難以預測的危險氣息。某先生原本洶洶的氣勢立即轉成理性講理的模樣,故意做出忍住笑意的表情。他說,請冷靜下來好好地講道理。
她確定某先生真是笑了。他揚起的嘴角使她感到惡心。她站在一邊微張著嘴呆立,沒人看出她的感受。
幾只貓瞇剛剛追著車子喵嗚喵嗚地叫。
蕾雅打開后車廂,取出裝有攪拌鮪魚罐頭與干糧的鍋子。五只貓咪,她在地上擺五個塑膠碗,添上食物。它們意興闌珊地吃著。天氣太熱了,蕾雅考慮著要不要停掉午后這一餐。
跛著腳的貓兒沒來。要不要緊呢?該不會有什么意外?她煩惱著,希望它別闖入某先生的庭院遭他毒手。她不確定他會采取什么致命的方式。
受害者情結。以前有人這么指責過她。
昨天她先生忽然扔下刀,撲過去推某先生一把,他往后倒坐在雨后濕潤的、卻還是一片枯黃的草坪上,張著嘴巴露出驚愕的模樣。她突然像小孩般笑了出來……他會報復的。她有點后悔。它那小小的左前掌,前幾日發(fā)黑而搖搖欲墜,昨夜它來吃飯時,搖晃的左前掌不見了。掉了?先前是被捕獸夾傷到的吧,她想。她在分給它的食物里摻了抗生素,不知道有沒有幫助。那個白腹黑背的貓兒不吃了,過來挨擦裙子撒嬌。她摸摸它的頭和背,毛亂糟糟的,沒有家貓的光滑感。就只它能被這樣摸,其他的貓兒還是不給碰的。
今天蕾雅離某先生的門口遠點,這樣他應該沒話說了吧。她感到有些虛弱。
她全身緊繃著,老覺得有人在暗處盯著她。后背有麻麻的感覺。這種感覺纏住她好幾天了,并不是昨日沖突后才有的。她沒告訴丈夫。因為她丈夫只聽具體的事情。例如昨天某先生打掉她遮雨的斗笠(當時下著一點雨),指責她在他家門口沒有節(jié)制地喂食骯臟的野貓。
昨天某先生從草地上掙扎站起來,察覺沾滿濕泥的屁股后面還粘著一片骯臟野貓的臭屎。她先生哼了一聲,從身后掏出那管報紙,包好刀,插回屁股后面,然后雙手交握胸前,仿佛習于行俠仗義的游俠??上笾【贫牵帜_稍嫌細了些。
“某先生推她的頭”,這是確實而具體的,所以她丈夫接到電話便操起家伙火速趕到。
蕾雅的右手食指在滲血,她從傷口里挑出小小的薄陶土片。彎進車子掏出一張面紙,隨意在指頭上纏成一個白色的圈兒。她沒想到公用花壇里的土色陶缽會被注意到,還被人砸了個粉碎。她原以為放那兒不會干擾到任何人的。
只是裝些水給貓罷了,又不臟。到底有些可惜了那陶缽。陶缽是幾年前在社區(qū)大學上初級陶藝課做的。原要做個小杯子,最后卻拉成了泡面碗。那笨拙的泡面碗著實使老師發(fā)笑。
她將隱藏在草叢中的另一個玻璃碗換上干凈的清水放回原處。透明是不夠的,她真希望那玻璃碗能隱形。五只貓兒懶懶舔舐張開的小爪子,都沒吃完。緊緊張張的三花貓吃了一點便躲去遠遠的地方看著,它是新來的,還沒結扎。
蕾雅蹲著觀察其他車子的底下,她1、白跛腳貓兒躲在暗處不敢出來。
但還是沒瞧見。
她收拾地面,將一個塑膠碗裝了食物放在玻璃水盆邊,它或許躲著等她和其他貓都走了才敢出來吃吧。其實是白放的,她知道,等她走了,狗就來了,剩下的任何一點貓食全會被狗吃掉。
她開往下一個喂食點。瘦弱的白底黑斑母貓正好也在,它骨瘦如柴,或許身體狀況不好無法分泌乳汁才會棄養(yǎng)自己的貓寶寶吧。它唯一還活著的孩子給她收養(yǎng)去了。蕾雅在它的食物里多加了雞精,似乎太遲些,它的臉龐有死神撫摸過的痕跡。
她得早些回去準備晚餐,今晚女兒會回家來。她還沒想好怎么和幾個月沒見面的女兒相處。
蕾雅尚未得空去考慮晚餐的菜肴,而糟糕的是貓寶寶的雞肉泥沒了,流浪貓的干糧也將見底,她想著,應該先回家一趟,看看丈夫有什么需要。但她忽然忘了,就直接駛出了社區(qū)門口,彎下山路開進市區(qū)。先在超商的自動柜員機里借了幾張千元鈔,再到相熟的寵物用品店拿了她要的東西。她還欠一些錢,店家讓她繼續(xù)賒。有個小小雅致庭院的年輕夫妻真讓她生氣,他們要她解決野貓到庭院尿尿的問題。貓總要尿吧。山坡里的社區(qū),除了貓尿,還有蛇呀什么的,蛇的事情他們要找誰抱怨呢?半夜她也看過社區(qū)某男人站在路邊尿尿的。
她經過披薩店買了一盒披薩,這樣也算一道菜吧。是不是要打個電話問問丈夫的意見呢?她想著。不過已經買了,算了,就不用問了吧。
如果不是女兒的婆婆打電話來要蕾雅勸女兒不要辭掉教職,她也不會知道女兒辭職的事。總是這樣,女兒總是這樣對付她。發(fā)生任何事情她都是最后一個知道,但這次太可惡了,接到親家數落的電話卻聽了半天還搞不懂發(fā)生了什么事,等到總算稍微弄明白了,親家已不耐煩,直問:“你都不知道嗎?她沒告訴你嗎?”蕾雅的道歉支支離離。她不明白自己是為了面子掛不住還是為了擔心女兒而生氣。她還弄不清楚,因此還沒想出相應的話語,親家便斷然掛掉電話。
蕾雅用光了鈔票。一想到晚上,她又去自動柜員機借出幾張來。那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她提著披薩和買披薩附送的可樂回家。她丈夫在廚房里忙碌。
“我來做就好,你去忙別的?!彼煞虼┲顾疂裢傅谋承模坪踉谕咚範t上鹵著什么。
她把買來的食物遞給他看。
“很好啊,開飯前再烤一下。可樂冰嗎?給我來一杯。”他的語氣里有鼓勵式的興高采烈,使她有些煩躁。
蕾雅倒了一杯遞給他,便趕緊到女兒的房間。她打開墻邊木制衣櫥的門,食指輕撫著只有她巴掌大的貓寶寶。它睡得好沉,身子軟趴趴的。被母貓棄養(yǎng)的兩只貓寶寶只剩這一只了。她看著它,感到哀傷。她自己也只剩一個孩子了。她確定貓寶寶還有呼吸而放下心。
她到院子巡視貓舍。十來只貓兒在貓舍里外躺著。水,有;食物,有。清好貓沙,她累了,倒在院子的躺椅上。
那只因為口腔炎而口水流個不停的老灰貓哀求似的盯著她。它身上仍有點塵土。她從躺椅上掙扎起身,開一罐雞肉泥喂它。它表情痛苦地舔著,身體像氣球泄了氣,頭仍大大的。自從它奇跡式的返家后,原來還多彩的眼睛現(xiàn)在卻迷離混濁,夢游似的眼神,簡直不像活貓了。
貓愛滋。安樂死?她不想這么做。它是使者。院子邊的山坡地,已是貓的墳場。昨天夜里,那里新埋下死去的小小貓。
女兒自己一個人回來,女婿沒來。女兒帶來的提包似乎大了些。那說明了什么?蕾雅不敢多問。
女兒在廚房里幫忙,蕾雅趁機又去喂了衣櫥里的貓寶寶。它邊睡邊吃,她必須不斷搖醒它。雞肉泥從它的嘴邊流出來,她不確定它吃進了多少。
披薩烤過了,丈夫在大家的盤子里各分一塊。
“我不吃,不吃海鮮口味?!迸畠赫f。
“龍蝦口味的,我以為你愛吃。”蕾雅的聲音尖尖高高的,那是她自然而然的聲音。
丈夫夾起一只鹵好的雞腿:“吃雞腿好了,法國面包要不要烤一下?”
“我沒說過我愛吃披薩,龍蝦口味的披薩,那是你自己愛吃的吧……”女兒不放過,追打什么似的??跉獠⒉粔模顾叨染o張。女兒長得不像她,不像個小女孩,反而高大強壯,有教師氣勢。
蕾雅覺得煩悶,山區(qū)的濕度高,她細而毛燥的頭發(fā)幾乎黏在頭上。好熱,她想把筷子摔在桌上,把拖鞋踢到一旁,撩起裙子吹吹電扇。不過她沒有。她也不知道該為自己辯護什么才好。她將受傷的食指放進嘴里,輕輕吸吮起來。
她丈夫和女兒交談了一會兒,她走神了,沒聽懂也沒注意聽。
她想問女兒為什么要辭掉工作?女婿為什么沒來?為什么帶著大包包?里面是什么?要住下來嗎?
她想起貓寶寶,趕緊走去女兒房間。她開衣柜門幫貓寶寶通風。貓寶寶軟軟地睡著,幾乎沒有動靜,或許它正在夢里吸著媽媽的奶。她看了一會兒,走回餐桌旁坐下。丈夫手上拿著張紙。
“來,你看,上面在寫你呢?!闭煞驈棑]手上的紙,說。
“什么?”蕾雅問。是管委會的會議記錄?!罢f我什么?”
“上面說……說要派代表來和太太談談,談喂流浪貓制造臟亂和跳蚤的問題……要你改進……不要在社區(qū)放養(yǎng)貓只……”丈夫說。
丈夫在飯前洗了個澡,此刻看來好清爽。
他將啤酒罐重重放在桌上。“我就跟你說過,喂貓要適可而止,不要一直把病貓小貓帶回來……這回丟人了,白紙黑字的?!闭煞驖駶櫡屎竦淖齑饺鋭又?,蕾雅望著那唇上的光澤。
蕾雅就是范太太。偶爾她在簽名時不小心寫上丈夫的姓,成了范蕾雅,錯了,是雷蕾雅才對,但她有時就是忘了,那就和信用卡上的簽名不同,需要重簽,如此就會被收單的賬務人員盤問。她總支支吾吾,還邊解釋邊帶著小女孩噎住喉頭的哭音。
丈夫重重放下啤酒罐的動作傷害了她。她把頭撇向旁邊垂下。在女兒和丈夫面前,她老抬不起頭來。她認為自己已經把二十多只貓都安置在貓屋了,她沒再帶貓回家,除了那個貓寶寶,但是它好小,不會有噪音和臟亂。而且,她沒讓他知道。
“好了,別這樣,我不會讓他們進來的。我會跟他們說這幾年要不是你幫社區(qū)喂流浪貓,帶它們去結扎,現(xiàn)在不知道會有多少貓。而且你也沒跟管委會要過半毛錢來做這些善事。”
蕾雅忍住眼眶里的淚水,淚水的涌出是因為丈夫重重放下罐子的動作。
大學剛畢業(yè),大家在一個知名的湘菜館里辦謝師宴。她和幾個常打鬧的同學都到了。喝掉許多陳紹,臉上堆滿愉快與對未來的惶惑不安,還有和熟悉的人事物揮別的痛楚,大家都醉了,因此不忍速速分離,便在飯館門口相互擁抱起來。那個男同學,平常對她開玩笑最沒分寸的男同學,皮膚白皙且斯文挺拔。他和幾個女同學都摟抱過了,現(xiàn)在他來到她的面前。他們自然地相擁起來。她被摟在他胸前,聞到男性的汗味,他的嘴唇貼在她兩眉之間許久,說:“等你這段結束了,來找我,我等你……嘿,小女孩,以后沒有機會取笑你了?!?/p>
等你這段結束了,來找我,我等你……
蕾雅常常在心里反芻這段記憶。不過她的“這段”并沒有結束,“這段”后來成為她的丈夫。
她在難受的時候想著某處有那個人在等她,這讓她還可以躺在床上靜待天明。
女兒思量著,什么時候說那件事?,F(xiàn)在顯然不是時候。或者,待會就離開,什么都別說。
她想起母親見到她時摟了她一下,母親還刻意對她露出慈愛的微笑。她覺得憤恨。母親是故意做那些動作的,故意裝作關心她的樣子。被摟的那一刻她的身體僵硬起來,她用力讓母親感覺到,讓母親放了她。蕾雅放開她,但那表情像個受到委屈的女孩。
蕾雅喝干杯里沒氣了的可樂,她的喉頭像被塞著東西,什么都流不下去。她到廁所去吐掉。然后她尿尿,沖了馬桶。
“你怎么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讓我知道?”蕾雅走回餐桌邊,下定決心說。
女兒在吃一截法國面包,沒烤過的樣子:“已經沒什么事了?!?/p>
“你什么都不跟我說,你婆婆打電話來,我什么都聽不懂。這樣要我怎么回人家的話?”蕾雅生氣了,提高聲調。她的聲音沒有當母親的威儀。
她偷看丈夫,他鎖眉噘著嘴不動。她知道他不喜歡或是怕她那種生氣的小女孩式的聲音,但她沒法控制。
“我沒說嗎?我有試著說,是你不想聽?!?/p>
“什么時候?”
“那次我想說的時候。”
“你不能這樣……”蕾雅再度拔尖聲音,失語,驚慌失措。她無法掌握自己在說什么。
這女兒和自己有仇,蕾雅只能如此想。不像兒子,貼心的兒子。而兒子留給自己的只剩下那個貓舍——前身是兒子的鴿舍。
蕾雅不確定自己是否像女兒說的“不想聽”,她忘了,也許自己真不想聽。
“那你現(xiàn)在問呀,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女兒揚著右邊眉毛說,咄咄逼人?!澳忝看沃粫栕罱^得好嗎?要我回答什么呢?”
“你先生呢?在忙什么嗎?”蕾雅試著穩(wěn)住聲音,問。
“離婚了,上星期的事。”
她丈夫坐在旁邊不搭話,好像事情的發(fā)展不脫他的預期。
女兒眼睛時而望著餐桌上的東西,時而審視右手的指甲,她的指甲方方的,手指有點粗,不是整飾美好的那種?!澳忝看沃粫栕罱^得好嗎?要我該怎么說呢?說好,是敷衍你,說不好,你也沒在聽,或者是不要聽?!迸畠悍祷厍耙粋€話題。
“你要我怎樣呢?”她問,語調耍著脾氣。她心里惦念著貓寶寶,但現(xiàn)在不是離開的時候,要怎么結束這個話題?她后悔了。離婚這字眼,她仿佛沒聽到。
“你根本就對我不感興趣,你不想面對問題。你心里只有貓。”女兒說,眼睛并不望向蕾雅。從頭到尾她一貫以理性的腔調說話,從語調里聽不出太多情緒,但這些金屬般的字眼敲擊蕾雅的腦袋使它嗡嗡作響。好多個你你你。
蕾雅扭過頭去,帶著塵土的老灰貓乍然映進眼簾。說真的,她有點十白那老灰貓。好似從陰界走了一遭回到陽界的使者。不過幸好它沒死。她本以為它死了。上周老灰貓被她不小心關在車里,她開出社區(qū),聽見副駕駛座下傳來喵喵聲,彼時她正要到山路某處小土地廟旁,有幾只貓咪在那兒等飯。她打算給完食物便將車里的貓咪送回家。她打開車門,座位底下的貓比她快,轉眼灰色身影竄到馬路上,隨即被一輛小貨卡給撞倒,嘴角的血流淌在柏油路上。她哭著在土地廟后掘了一個窟窿,腐植土松軟,她并不費力。埋時她又痛哭了一場。隔天黃昏,她竟看見老灰貓在貓屋里奮力進食,灰毛上還帶有土屑。此后她沒再摸過它,但尊敬它。
“你長大了,但貓永遠都那么小。”蕾雅說。
“什么?”女兒吃驚那回答,且困惑。
蕾雅覺得自己說不出想說的,便閉嘴不再說,嘴角垂下來。嘴角下垂是因為肌肉老化的關系,她自己從沒留意。
她知道社區(qū)鄰居都在猜測為何自己對喂食流浪貓懷著巨大的熱情。其實說猜測,是假的,他們早有答案了。先射箭再畫靶。他們一定是說,蕾雅的兒子驟逝,她便這樣了。
蕾雅逐一丟棄兒子的遺物,只剩幾張照片夾在相本里。許多死者都有幾本藏書留下來,他卻沒有,因為他不愛讀書。而教科書則從學校畢業(yè)后由他自己交給回收業(yè)者處理了。從沒看過像他那樣與文字無緣的人(這點與她類似),所以他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蕾雅很少見到他提筆寫字,所以她不知道兒子的筆跡如何。有時她努力回想兒子小時候的語文寫字簿、聯(lián)絡簿,卻怎么也想不起整齊的格子里到底填上哪種稚嫩筆跡。家里貼在墻上的畫、獎狀,都是女兒的。兒子什么都沒有。
蕾雅的丈夫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別人都問他老婆有沒有毛病,這類的問題讓他沮喪。他們已經有定論了又何必問。聽說被弓蟲感染會影響人格,有人建議他帶蕾雅去做篩檢。
他大口灌進啤酒,回想昨天耍弄武士刀的事便怡然。他老婆向他求救。蕾雅許久不曾向他求救了,所以他興沖沖去為她做這件事,在她面前耍弄那把沒有殺傷力的玩具。為了她,不是因為支持她的善行。他自認一直都在保護她。
他不討厭貓,但不許貓進家里弄亂東西,或是掉落貓毛。整個家能維持干凈清爽,全是他的功勞。他讓貓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
女兒離婚他覺得無所謂,他反而希望女兒回來家里住,像從前一樣。他聽見剛才母女間的爭執(zhí),不認為有什么,女兒回家住反而可以時時刺激蕾雅的腦子,讓她別老是想到憂郁的事情。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問。
女兒聳聳肩,說:“先寫些東西吧?”
“能賺錢嗎?”他想是不能。
“先寫出來再說。”女兒似乎脫離了與母親的對話情境。
她有點想離開。與母親在一起讓她窒息。她剛剛嘗試過了。但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身上也沒錢。她注意到母親幾度離開飯廳,不是去洗手間,而是去自己昔日的房間。她不懂母親去做什么。她想,也許母親將一些東西放到那兒去了。
她很難不去注意母親的行動。
院里的貓舍前身是個鴿舍,哥哥以前養(yǎng)鴿子的地方。是他親手搭起來的。這么久了不可能沒損壞,想是父母親將它補強過了。她還記得小時候,哥哥要將木板與方木棍釘在一起時,命令她背部頂住方木棍的事。她怕釘子穿過木棍來刺著自己,所以老是尖叫。
她不喜歡貓,喜歡狗。她沒養(yǎng)過狗,只是在腦子里比較,她認為自己一定比較喜歡狗。貓看起來一副難以捉摸的樣子。她覺得哥哥應該會喜歡狗,男生嘛,狗是男生的好朋友。為什么會讓鴿舍變成貓舍,她不解,算了,貓的事不要落到我頭上就好了。
“你以后就不用管你婆婆了,正好不用千方百計為她生個孫子?!彼赣H干笑著說,正好說在不得體的地方。
“是??!”女兒嘴里有些苦澀。
還好父親沒說“早就跟你說他靠不住”這類的話。
她看見母親又走進她的房間。她有些好奇,便提著大包包跟進去。母親打開衣柜,見女兒進來了,立即闔上衣柜門。房里什么都沒變,擺設和以前一樣,只是她結婚后將東西搬走,空了?,F(xiàn)在還是空的,并沒有多出什么。她將大包包往床上一丟。
“今晚住下來?”蕾雅問。
“不一定,看看。”女兒環(huán)視狹隘的房間,又莫名升起一股怒氣,走出房門。
女兒和父親一起洗碗,蕾雅又趁機喂了貓寶寶。她在院子里聽見從廚房傳來飄飄忽忽的談話聲,以前她很嫉妒家人可以好好彼此對話的聲音,一來一往像打乒乓球似的,時而推拍,時而殺球。她記得女兒常和兒子聊天,兩個清脆的聲音,常要聊到半夜才會停止。她與兒子也沒話講,但她不會為這煩惱,因為兒子從不避開她的眼睛。
她兒子總迎著她熱切的目光。他們之間以目光來交流。蕾雅如此確認。
那個晚上,下著雨,她兒子沒帶傘,濕淋淋的。他說他時間有限,急著回來看她。她給他沖了杯熱騰騰的即溶咖啡,他匆匆喝完便趕著回部隊。沒多久她丈夫回家來,她正想著他們父子會不會在社區(qū)的路上相遇,電話便響了。丈夫接的。電話里告知他們的兒子傍晚心臟麻痹死在營里。蕾雅和她丈夫連夜奔赴臺中營區(qū)處理后事。路上她說了好幾次兒子濕淋淋回來看她的事,每次都是凌亂的,每次的說法都是上一次的補充。
她從臺中回來后第一件事便是尋找那個喝過咖啡的杯子。餐桌上、流理臺上都沒有臟杯子。她想不起來去臺中前是否洗過它。她覺得找不到那個杯子便無法對任何人證明這件事,包括自己的丈夫。
蕾雅坐在躺椅上,有幾只貓兒躺在附近陪她。它們都結扎過了,想出去閑蕩的欲望并不強烈??谒鞯脜柡Φ睦匣邑埛谪埼菖缘臉溆袄锒⒁曀K套〔蝗タ?。父女倆親密的談話聲如今已傷害不了她。是麻木也是洞悉。如果心里有傷口的話,應已結痂了。
她從大家看她的眼光里捕捉到同情與無奈。大家都以為她失去兒子而備受打擊?;蛟S是,或許不是。她?;貞浧鹉峭頋窳芰艿乃s回來看她,只為了看到她。想到這里她就淚水盈眶。
她該拿條干毛巾給他,她當時沒想到,因為她老迷迷糊糊的不太會照顧人。她常為沒拿毛巾的事后悔。
這幾年所有死去的貓都葬在旁邊的土坡里。包括早先兒子養(yǎng)的蠶寶寶、金魚、白文鳥和后來的鴿子。鴿舍里最后的鴿子被偷走了,是兒子服兵役后沒多久的事。
女兒走出來,坐在蕾雅附近的木椅上。手里有罐啤酒。
她想對母親說些話。說說幾個月前發(fā)生的事情。她覺得母親在等她先說。她喝了幾口啤酒,回憶這些日子以來的折磨。那些不該發(fā)生在教職員室里的事情,后來引起的軒然大波……她去西班牙的自我放逐,在酷熱的安達魯西亞,她在咖啡店里喝掉一大杯啤酒,走在安靜無人的午后哥多華巷道,她覺得中暑了也像是醉了,她和來搭訕的兩個男人一起走,到他們要她去的地方,他們不費力地使用了她的身體,其實她也使用了他們。她無所謂。醒來發(fā)現(xiàn)錢包被洗劫一空,無所謂,她也算是洗劫了他們。早先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和這檔事也差不了多少,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好吧,她要怎么對母親說起那些她還沒在心里找到地方安置的事情。她不像她母親心里有一格格的抽屜,能將紛亂的事物逐一歸類收好。她有點恨她,恨她不必使用語言抵御外界的干預便可安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將近滿月,天清無云,月光灑落在貓兒身上,它們的眼睛反射冷冷的月光。長大后她便不十白夜晚貓兒的眼睛了,反正只不過是眼底的明毯在反映光源罷了。她把所有的事情逐一拆解開來,放在腦子里琢磨,反而沒有值得對母親說的了。她不想讓母親把她的人生收進她毫無所悉的神秘抽屜里。她想起巴塞羅納,某個小小的飲水噴泉,一對老夫婦在那兒納涼,老太太從形式老舊的提包里掏出一個塑膠伸縮杯子,給她,說,Para ti。她接了過來,沒有猶豫。卻想著,幾年后再來此地,老人恐已作古。她用杯子盛水喝。她接受好意,卻想著人家的死期,遞還杯子時只好垂下眼簾說,Gracias。小時候她有時會想,將來父親先死,還是母親先死?只是沒想到先死去的會是哥哥……啊,黑暗里的貓眼還是有點恐怖的,不只是明毯而已,它里面還有難以言喻的東西。
“在北京,冬天不用冰箱,因為陽臺的溫度比冰箱還低。買來的啤酒堆在陽臺就行了?!迸畠赫f。那是上個寒假她到北京探視丈夫所知道的事情。也知道有個女人為他懷孕,他對她坦承的時候既愧疚又開心。
“這樣啊……”蕾雅說,語調敷衍。她想要幫衣柜里的貓寶寶開門換換氣,怕快悶死它了。
女兒覺得她母親看起來好恍惚,靈魂像在別處。
蕾雅不敢離開,女兒似乎有盡釋前嫌的意思,所以還得再待一下。她想起下午借來的錢,便趕緊掏掏口袋,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女兒。
“我不能拿?!迸畠和苹厝?,說。
“拿去用,你現(xiàn)在沒賺錢,什么都要用到錢,拿去?!崩傺庞稚爝^去,“拿著,我在股票上有賺到一些,拿去。”
女兒不確定是否真如母親所說的,但她拿了,她確實需要錢。
“我可以回家住幾天嗎?”女兒問,聲音軟軟的,不再是金屬似的理性腔調。
“當然呀,這是你家啊?!崩傺旁尞?,慌忙說。
“媽……”女兒將握住鈔票的手覆住母親的手背。
“對了,我跟你說,衣柜里有我的東西,待會我會去處理,你先不要放東西進去?!崩傺艧崆械年P照,語調急促。
女兒馬上縮回手,緊握著那疊錢,說:“好啊。還是你放著就好,不要動了。我暫時用不到衣柜。”
“是嗎?”蕾雅考慮著。
那個跛腳貓的腳掌掉在哪里呢?什么時候掉的?掉下來時應該不痛了吧?那傷口是什么樣子?她好想找到跛腳貓好好看看傷口。一跛一跛走路會痛嗎?她想找到它,想照顧它,想帶它回家來,它需要被照顧、被好好對待。
蕾雅心里漲滿濃濃的感情,她想到發(fā)黑的小腳掌又不禁眼眶蓄滿淚水。
她忽然想要說些什么:“我跟你說,那一年,你哥哥當兵時突然回來看我,那時下大雨,他也沒帶傘……”蕾雅斷斷續(xù)續(xù)述說那件事,她邊說邊覺得自己敘述得很糟,語言干巴巴的,下雨天被她說起來倒像是干旱的午后。她講兒子急著回部隊,然后接到傳遞噩耗的電話,他們在高速公路上飛馳,來回都是,而后他們?yōu)橥猎徇€是火化爭執(zhí),話語到這里打住。她想不起有沒有說過找不到杯子的事,但她不想提忘了拿出干毛巾,她覺得那會顯得她不是個好母親。
女兒的手里捏著鈔票,沉默地聽著。這是不知道第幾次聽母親說起這件事。這回說得特別好,她想著,比以前順暢多了。但她從不知道母親后悔沒拿出干毛巾來。她打算寫下這件事,她要用文字來分析這整件事背后的意義。
她丈夫整理完廚房,將餐廳弄得干干凈凈后,因酒精作祟,比平常此時還想睡。
他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打盹,傾聽著院子里母女的交談??窗桑瑳]問題的,多聊聊天,兩個有血緣關系的人能有什么事呢?看,聊得多好呀。問什么能不能住下來?說傻話。離婚了便又是范家的人,當然回來住啊,說什么傻話。他邊打瞌睡邊聽。是了,兒子,淋得濕答答的兒子。唉,她問過我那天有沒有洗了個喝過咖啡的杯子,我說沒有,其實是有的。那杯子怎么能證明是兒子顯靈來看她呢?沒根據的。是她自己喝過的杯子而忘了。她太傷心。沒的事。沒的事。聽說貓眼睛可以看到另一個空間,那只老灰貓有沒有見過兒子的靈魂呢?肯定見過吧,下次問問。
他瞌睡著,想著那只臟兮兮的老灰貓,沒想過貓咪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讓他知道有沒有見過兒子的靈魂。反正邏輯在睡夢里自有章法。
蕾雅想著不能再拖了,便一句話也沒說,徑自起身回到屋里,留下愕然的女兒。
蕾雅反鎖女兒房間的門,怕有人闖進來撞見她。貓寶寶拉屎了,她將它抱出小紙盒,換上干凈的衛(wèi)生紙。給它吸吮摻水的雞肉泥。
好了,午夜了。她要丈夫和女兒先去睡,她還得去喂社區(qū)里的流浪貓呢。
她準備好鍋子,將干糧與魚罐頭攪拌好,清水裝在儲水桶里,便開車出去了。
夜里還殘留著一絲絲的暑氣,此時的她才感到腦袋清明了些。她在社區(qū)里設了幾個喂食點,一站站喂過去,貓兒都在等她??蓱z的貓兒久等了,她感到抱歉。第二站有只漂亮的母貓,她遲遲不想帶它去結扎。這么美麗的小東西不能生殖是多可憐的事啊,我有什么資格決定它不該有孩子呢?小母貓幾個月前生過一胎了,她卻忘了費多少力氣才為所有的貓寶寶找到收養(yǎng)的人家。夜晚比白日好受多了,頭腦的感受是明朗的。她來到最后一站,有銹紅鐵柵門的那一站。里面的人睡了。燈是暗的。貓喵嗚喵嗚叫,她發(fā)出噓噓的氣音要它們小點聲。
她將塑膠碗放下添上食物,貓不叫了,盡管吃。蕾雅掏出手電筒尋找那只跛腳貓。她找了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它躲在銹紅鐵柵門旁的汽車底下。蕾雅端著食物走過去給它。它大嚼著,餓壞了的樣子。她蹲在地上,以手電筒探照它損壞的腳。她覺得后背像給電擊般又麻了起來,似乎有人正盯著她。多心嗎?她又注意看它,損壞的左前腳少了腳掌,白色的毛皮已包覆住傷口,形狀像白色長條面團被撕去了一截。
蕾雅背上有某一點劇痛起來。她被攻擊了。又一次攻擊。是BB彈吧。貓也受驚嚇而四散奔逃。她逃回車里。劇痛的背部緊貼著涼涼的椅背。她拿出手機。想想,還是算了。他在休息了,別吵他吧。剛剛有一發(fā)擊中車窗,幸好沒事,她可沒錢修理車窗了。
平靜了好一會兒,沒再聽到聲音。她驚魂甫定,想著,忽然想著,如果兒子還在世,那就好了,她可以打手機給他,他會趕來看她怎么了……不管發(fā)生具體的或是抽象的事情。她伏在方向盤上嗚咽了起來,因不小心觸到安在方向盤上的喇叭鈕,而發(fā)出驚人的喇叭聲。她嚇到自己。
她很少想起那次。她最后一次見到那個吻了她的男同學,是在他婚禮上。那時她已婚,而他在她婚后兩年結婚。她在喜宴中途去了洗手間,在門口遇到剛從洗手間出來的新郎,他將濕答答的雙手毫不在意的抹在西裝褲上。不知道為什么,她微笑著,對他說,你怎么沒有等我?新郎臉上一片愕然,冷淡地說,什么?你說什么?他瞇著眼睛,沒有表情。她沒有勇氣再說一次便逃走了。新人送客時,她散了架似的顫抖著走到新人面前,拿走一顆新娘捧在手巾上的喜糖。新娘身邊的新郎側著腦袋與另一位先生交頭接耳,沒看她一眼。她離開時顯得失魂落魄。
她覺得這不像真的。
等你這段結束了,來找我,我等你……
她只想記住這句話,其余的都不像真的。
她被嚇住了。深夜里的喇叭聲乍聽很是陌生。她試著輕輕按一下,想確認這輛車是不是還能發(fā)出她熟悉的聲音。她按了一次,再按一次,再次按,越按越急。啊,對了,是這個聲音沒錯,對了。她找到熟悉的聲音了。她安下心來。于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去,任熟悉的喇叭聲裹住她,保護她,隔離這無情的世界。
女兒等到母親開車離開后才走回昔日的房間。她先將鈔票收進僅剩銅板和一張信用卡的錢包里,然后將自己拋到舒適的彈簧床上。她暢快地舒了一大口氣。入夜,涼爽的空氣總是會來。
她父親敲門,進來。
“怎么了?還沒睡?”她兩手肘支起上半身,問。
“來,你看?!彼蜷_衣柜門,熱切地要她過來看看躺在盒里的貓寶寶。
她懶得起身,有些不情愿地走向前。
“嗄……”乍見那還在睡眠的小東西,她從喉嚨里滾動出呻吟聲。
“好小,好脆弱?!彼斐龅氖持笌缀跻鲇|到小小的頭顱,但沒有。這么小的貓崽,有點可怕,也有點臟。她縮回手指。
他捧起小盒子,欲遞給她。“照顧它,好好照顧它,好嗎?”
遠處傳來規(guī)律而連續(xù)的汽車喇叭聲干擾她的思緒,她皺眉,無意識地盯著盒里的活物。
她惶惑不安,無法拒絕、無法接受,也暫時無處可逃,只能不由自主地點頭。好,好的,好吧……她嘴里應承,一時間還無法準確掌握這詞的意義。
(選自臺灣《短篇小說》,2012年12月1日發(fā)行,總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