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雖然邢立達團隊無意中得到了世界首例琥珀中的恐龍“真身”，但他們認為常規(guī)的尋龍過程更重要。

“原來恐龍是有毛的?。俊边@是中國地質(zhì)大學（北京）地球科學與資源學院講師邢立達最近被頻繁問到的問題。但其實，恐龍長有羽毛這一事實在1996年就已經(jīng)被業(yè)內(nèi)人士認可，雖然當時也引起過反復的爭議。而且，它來自中國遼西熱河生物群，被稱為“中華龍鳥”，尾巴筆直高聳上天，身形如雞般大小，鑲嵌在化石里，體表覆有流蘇般的纖維狀結構，人們認為那是種保存體溫的皮膚衍生物，就是羽毛的前身。

邢立達更會被各路科學發(fā)燒友問及一個相似的問題：“恐龍會復活嗎？侏羅紀公園什么時候實現(xiàn)？”直到他厭倦了回答，把一段準備好的內(nèi)容貼做回復，《侏羅紀公園》里的情節(jié)是，科學家從琥珀中找到蚊子，提取了蚊子吸過的恐龍血，從血里提取出了恐龍的DNA。但現(xiàn)實中的DNA半衰期為521年，每過一輪脫氧核糖核苷酸之間的化學鍵會斷裂一半，直至完全碎裂是150萬年，“而我們這個標本是9900萬年前”。

恐龍的羽尾

12月9日，邢立達的團隊對外公布，他們發(fā)現(xiàn)了有史以來第一件琥珀中的恐龍樣本，也是迄今為止最鮮活保存的恐龍樣態(tài)。他與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皇家博物館教授瑞安·麥凱勒領銜的論文已發(fā)表在美國《當代生物學》（Current Biology）雜志上。接下來的一系列轟動反應，是他始料未及的?！疤釂柕呐笥讯己苊?。”這位34歲的科學家從幼兒園開始與恐龍科普結緣，正式受科班訓練10年，對他來說這只是一個偶然發(fā)現(xiàn)，從理論上來說都是可能的。

這塊長3.5厘米如小雞蛋般的琥珀如今躺在邢立達辦公室的保險柜中，他曾經(jīng)對它愛不釋手。透過晶瑩剔透的質(zhì)地，可見一段毛茸茸的尾巴如同掃帚菜一樣攔腰斬過琥珀，呈一個永遠凝固的弧度?？梢韵胂?，褐色的茸毛曾在均勻的膠質(zhì)中完全舒展，如同在水中游弋般紋理可辨，它曾沉睡在9900年前的白堊紀諾曼森階，從時間的瀚海中被打撈上來，致使人們看見一根4厘米長，幾乎“跟活著的時候沒有區(qū)別”的尾巴片段。

經(jīng)過CT掃描，這段尾巴有9節(jié)尾椎，屬于典型的非鳥虛骨龍類恐龍中的手盜龍類，據(jù)推測身長18.5厘米，處于非鳥恐龍到鳥類的中間階段。手盜龍類是虛骨龍類的一個演化支，是種擁有羽毛的小型恐龍。1.6億年前侏羅紀時代的中國華北近鳥龍也屬此類手盜龍，身長34厘米，重約110克，哪怕跟它同期的最小鱷魚物種都比它長兩倍。

手盜龍類再分阿瓦拉慈龍類、竊蛋龍類、鐮刀龍類、近鳥類、鳥類等，共同特征是細長手臂、半月形腕骨、三指手掌……“一定要說是最小的非鳥恐龍，而非最小的恐龍，因為所有的鳥都是從恐龍演化來的，鳥類是廣義上的恐龍?！?日，邢立達團隊帶著放大25倍的3D打印版琥珀原型來到上海自然博物館，在那里做了個新聞發(fā)布會。1.5億年前，當始祖鳥出現(xiàn)在如今德國的巴伐利亞地區(qū)，作為鳥類的祖先，它就和恐龍并存于世。飛行是種意外的突變，始祖鳥作為恐龍飛上枝頭的演化品種，兩者并不沖突。

“早期恐龍都是非鳥恐龍，到了中生代中晚期開始出現(xiàn)鳥恐龍。我們這個標本出現(xiàn)在白堊紀晚期，也是恐龍時代的中晚期，但它屬于非鳥虛骨龍類，貫穿整個恐龍時代，你不能以地質(zhì)年代的早晚來論生物的進步和落后?！毙狭⑦_向我強調(diào)，它說這個概念他反復在本科生課堂上講過，但學生總以為鳥類是恐龍的進階，就理所應當覺得要拉開時間差。

“它的價值是，讓我們可以深入研究恐龍從非鳥類到鳥類過程中的演化細節(jié)?！碑吘梗@是迄今為止人類發(fā)現(xiàn)的最鮮活的恐龍樣本，如同木乃伊被防腐香料裹藏般，它被琥珀保存著，是中生代的木乃伊，文章里他們用到“木乃伊化的尾巴”一說。雖然骨骼四周的軟體組織還能保留下來，但已經(jīng)不新鮮了，“干癟癟的”。其實，琥珀里發(fā)現(xiàn)恐龍組織并非第一次，2011年，文章第二作者，也是邢立達碩士期間的師兄瑞安·麥凱勒在加拿大發(fā)現(xiàn)過一塊嵌有“零碎的白堊紀恐龍羽毛”的琥珀。

“非常碎小，沒有肉，加拿大那里的琥珀最大直徑也就1厘米，在研究上沒有更多的細節(jié)。但那次為我們打開了一個視野，也許可以在琥珀里發(fā)現(xiàn)恐龍材料，就像發(fā)現(xiàn)古昆蟲一樣。”邢立達說。他沒有想到，4年后，也就是去年夏天，作為緬甸北部克欽邦首府密支那一個琥珀市場老主顧的他，無意間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了。

胡康河谷的富礦

他已經(jīng)認識這個琥珀市場兩年了，后來幾乎隔月就去一次。金三角地帶，販毒、走私、販賣珠寶等生意連同斷續(xù)的戰(zhàn)火、熱帶的雨意織起一幅灰暗迷離的帷帳。從克欽胡康河谷的德乃老礦區(qū)，到密支那東南的琥珀集市，要行一天的路。先是用摩托車、大象、小船等工具穿越克欽獨立軍的管轄，再坐7小時的車來到撥云見日般的密支那，當?shù)氐溺晟倘司驮谶@條生死線上來回穿梭。在那塊黃土礪石裸露的不毛谷地，“珀農(nóng)”支起藍綠帆布的帳篷，在地上打出一個個方形木支架的井口。

按照古文獻記載，此地在元明時就已劃歸騰越州所轄，即今天到騰沖，自古因琥珀出名?！敖裥U莫對江猛拱地產(chǎn)此，夷民皆鑿山而得，與開礦無異。”猛拱就是今之胡康河谷。民國版《騰沖縣志》里，對此地的火珀、血珀、柳青、金珀一一列述，還道出一種可“琢為朝珠”的根珀，有黑有白，有雀腦，有老鴉……但這片瘴毒肆虐的低洼之地，所居的山民異常彪悍，以至于縣志里寫那些每年冬天出沒采礦的都是“蒲蠻、野人、僰夷”。

想象在白堊紀時期，這也曾是片亞馬孫雨林般沒有國界的熱帶樂土。億年后，這里作為克欽獨立軍（Kachin Independence Army，縮寫為KIA）的軍費來源之一特授開采，屬軍事禁區(qū)。但政府軍也不疏于應對，雙方不時交火，平時則在礦區(qū)到各城市的主路上層層設卡，沒有緬甸身份證的外國人不得接近。2013年后半年，戰(zhàn)事稍趨平穩(wěn)，部分橋梁和道路得以修復，當?shù)氐溺瓴胚M入云南邊境。如今，這里產(chǎn)出的琥珀多數(shù)被送往密支那，再分流到仰光、騰沖等地，經(jīng)過多重加工，流轉到蜂擁的琥珀商人手里。

“應該說是克欽特殊的政治、軍事亂象，讓那塊富礦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014年前后，中國一些古昆蟲學家知道了密支那這個琥珀的淵藪，紛紛過去買入古昆蟲標本，邢立達的一位好朋友、古昆蟲學者張巍巍也是那邊的?？?。年底，邢立達接到他的電話說“有人在一塊琥珀里發(fā)現(xiàn)了恐龍的腳”，結果證實不是恐龍而是蜥蜴，畢竟，那邊的琥珀標本里有古螞蟻和蜥蜴的多了去了……但邢立達花三四個月工資買下那塊琥珀，由此入了門，至今為單位搜集了約300枚琥珀。

對于一個研究脊椎類動物的古生物學家來說，他不算海量購置，那里大多都是“蟲珀”，昆蟲學學者一年可能得買上千件，是他的好幾倍。邢立達也會購入鳥類標本，翅膀、爪子、羽毛隨機地漂浮在琥珀中，但九成是孤立的懸浮的羽毛，或者“很多骨爪一掃描，骨骼都是碎的，或者只有皮，這就很尷尬了”。今年6月，他的團隊公布發(fā)現(xiàn)困有古鳥翅膀的琥珀，那是一段1厘米連毛帶皮的翅膀，由此還原出一個3.5厘米比蜂鳥還小的鳥。

琥珀中發(fā)現(xiàn)脊椎類動物的概率極小，邢立達這樣科普，“比如再多的樹脂都沒法困住我，因為我很容易就掙脫了”。99%的琥珀其實形成于新生代，得追溯到中生代最后一紀白堊紀之后了，但恐龍時代的巔峰在中生代，兩者相遇本就難得，而在理論上，樹脂困住恐龍的碎羽殘肢的可能性是有的。他周轉于云南騰沖和密支那兩個集市間，同一些邊境上的緬甸華僑交了朋友，提醒他們“發(fā)現(xiàn)奇怪的東西要告訴我”，那些中間人從礦工手里低價買入，再加價轉給珠寶商和收藏者。邢立達好上這茬兒后，雖身在北京的課堂，卻時不時被微信上那十來個華僑朋友發(fā)來的照片弄得心馳神往?！拔乙荒昃湍苋?次緬甸?！彼麑γ襟w說。

去年6月，他的奇幻之旅降臨了。緬甸進入燠熱的溽暑，密支那的琥珀中間商依舊在集市邊的法式咖啡廳里坐鎮(zhèn)，將新發(fā)現(xiàn)攤在面前的桌上待價而沽。2014年后，克欽軍政府封了千年舊礦，珀農(nóng)只得在別處開了新礦，因為地理遷徙而使珀農(nóng)少了很多，但歷史煙塵中走來的琥珀市集很難冷落。熙攘中走著的邢立達被一朋友叫住，兩人一起進了咖啡廳。“他向我展示他的新發(fā)現(xiàn)，說那是一個像小雞蛋大小的植物琥珀。”

當?shù)厝酥徽J是一種奇怪的植物，兩只小螞蟻和黑色的微生物、雜質(zhì)布滿周圍，便順口叫它“螞蟻上樹”?？僧斔麑㈢攴旁陉柟庀伦屑毧?，不由心顫了，那是一個原始的羽毛結構，還保留色素痕跡，上部呈栗色，下部為蒼白，沿著錐體歷歷分布而下。它若不是古鳥，就是恐龍，“因為在白堊紀中期，有著這么長尾巴的動物，只能是古鳥或者非鳥恐龍”。揣著對半開的可能性，他讓學校的采購人員將它買了回來。

回到中國后，邢立達查閱了很多資料，將寶壓到恐龍身上，并開始在世界范圍內(nèi)組建研究團隊?！懊恳粋€人聽到我說的話之后，或震驚或懷疑，毫不猶豫地加入我們?！币恢Ч派飳W科背景齊全的專業(yè)團隊很快搭建完畢，十來個中外學者有研究恐龍骨骼演化、羽毛演化的，還囊括了數(shù)據(jù)重建專家，并在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加拿大自然科學和工程研究理事會、《美國國家地理》的資助下開始工作。在申請到Mirco CT和同步輻射設備掃描標本之后，還要幾個月的數(shù)據(jù)重建時間，最終得到的骨骼數(shù)據(jù)讓他們確認它不同于古鳥。

琥珀與化石

想象那是一片浩瀚如海的熱帶雨林，成蔭的松柏軀干上常年淌著金黃的汁液，如雨滴般覆蓋住地上的生物，凡是微小的或體弱的都在劫難逃。這只小恐龍也許被整個蓋住，億年后礦工在作業(yè)時挖斷了琥珀，所以它應該是碎了的一截……至少他們是這樣推斷的，因為從兩側斷面來看都是新茬兒，出羽處沒有卷曲。另外，它應該是已死或瀕死，琥珀里流紋均勻，不像他們以前觀測過的一個古鳥翅膀琥珀，顯微鏡下看有兩個明顯的爪洞眼，說明那小東西在黏液里翻騰掙扎過。而這個卻異常平靜，那翹起的尾巴是一個典型的“死亡姿態(tài)”，大多恐龍在瀕死時都翹著尾巴。

這么一個琥珀標本包攬的信息量可能一時很難窮極，所以它比常規(guī)的巖石類恐龍化石要威力巨大得多，因為后者沒有足夠的軟組織保存，信息會缺失。琥珀恐龍讓人首度可以不憑借想象而直接刻畫恐龍的樣子，團隊成員甚至玩笑道，如果發(fā)現(xiàn)更多，那些恐龍復原畫師也許以后就派不上用場了。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徐星第一次看見琥珀時，是去年夏天邢立達過來討教。他是成果顯赫的國內(nèi)恐龍研究專家，在獸腳類恐龍形態(tài)學、分類學上頗有建樹，當然他的研究材料向來是巖石化石，琥珀對他也是個新鮮物。他將琥珀放在辦公室的顯微鏡下，初看那很可能是恐龍，那時兩人都惴惴地希冀著最后的掃描。

他這樣判斷原因有二：第一，中生代時有如此長的骨質(zhì)尾巴的，鳥類中只有始祖鳥和熱河鳥，一般情況下鳥類的尾部是個愈合的附著尾羽的尾椎，如此，恐龍的可能性會更大。第二，從羽毛的形態(tài)上來講，更多的恐龍羽毛要簡單過鳥類的。起初是頭發(fā)絲狀根根清晰的，進化中開始像一簇簇靠攏，然后發(fā)展出羽軸，軸的兩側長有羽枝，再開出分叉即羽小枝，由此形成如現(xiàn)代鳥類般層層覆覆的緊密的羽片，分布在拉鏈般的羽軸兩邊……“有些跟鳥很接近的竊蛋龍、傷齒龍、馳龍尾巴上已經(jīng)有封閉的羽片，但我們這個還沒有封閉，所以它可能是手盜龍類早期的成員。”他說。

“CT做出來后，它尾椎形態(tài)的某些特征，是跟恐龍所暴露的特征非常相像的，尾椎的腹側有個縱向的槽，這跟很多獸腳類恐龍一致?！庇纱藞F隊便鎖定了結論。作為恐龍形態(tài)學學者，之前在頁巖上發(fā)現(xiàn)帶羽恐龍化石并不稀奇，但頁巖很難保存羽毛的微細結構。徐星曾經(jīng)研究定性了中國遼西熱河生物群化石中最大的帶毛非鳥恐龍，由他命名的恐龍新屬種多達30多個。作為這篇論文的總指導，他也第一次看到恐龍的原始羽毛的真身。

“鳥類是恐龍家族的一條分支，除了鳥類以外的所有分支都叫非鳥恐龍，它有自己的演化，比如三角龍、鴨嘴龍是非鳥，跟鳥類的起源關系非常疏遠?！倍煨茄芯康氖歉B的親緣關系極近的獸腳類非鳥恐龍，它慢慢形成鳥的結構，長出原始羽毛，直至飛到樹上去?！斑@個是在地上的還是樹上的目前還不能說?！?

尋找恐龍化石是一種經(jīng)典的研究入口，徐星在曾經(jīng)報告過發(fā)現(xiàn)的遼西、新疆、內(nèi)蒙古都有撒網(wǎng)。一般來說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當?shù)乩习傩招蘼?、蓋房子時上報發(fā)現(xiàn)，比如寧夏靈武文管所曾帶著一堆敲碎的石頭來到他的辦公室求教；第二種是確定課題范圍后按圖索驥地找，他曾在新疆準噶爾盆地循著前人的報告范疇幾十公里地摸排下去，從裸露的巖石中辨認恐龍化石，那些化石在歲月的砥礪中與巖石相融一氣，非專業(yè)眼光而不能發(fā)現(xiàn)。通常是石膏包裹運回基地，用震動雕刻筆像牙科手術那樣將兩者剝離分身，才見大小形態(tài)各異的骨骼。

中生代帶羽恐龍化石在俄羅斯境內(nèi)的西伯利亞、德國、加拿大都曾被找到，但從基礎條件上來看都沒有中國遼西的化石攜帶的信息量大，這也一定程度上促使中國恐龍研究在近十幾年突飛猛進，大批成果享譽國際。一切始于1996年，加拿大頂級恐龍專家菲利普·柯里（Philip J. Currie）在紐約的脊椎動物古生物學年會上展示了一張剛從中國拍回來的照片，一個被絨毛覆裹的小恐龍在被火山灰掩埋的那刻完美地保存住了羽毛，從此，19世紀60年代英國人赫胥黎關于“鳥類是恐龍的后裔”的假設終于重見天日。世界知道中國遼西熱河這個帶羽恐龍化石之鄉(xiāng)后，徐星團隊再將對這個區(qū)域的研究推到國際學術界的風口浪尖。

“理論上都可以有，但是不是能被發(fā)現(xiàn)又有很多因素?！北日湛铸埢谌澜珀懤m(xù)被挖到，徐星解釋說，琥珀恐龍也可能在別處存在或被發(fā)現(xiàn)，但兩者都是有條件的，就像化石一樣?！案鞯氐刭|(zhì)條件的不一樣導致形成化石的種類不一樣，有的形成羽毛化石，有的卻只有骨骼，羽毛保存需一定的地質(zhì)條件。第二，即便形成化石，后期地質(zhì)運動也可能使它抬高或沉降，那些抬出地表的，被雨水沖走了或風化掉了……”

琥珀恐龍也一樣可遇不可求，但至少人們知道，它如今是在胡康河谷礦區(qū)的百米深位置找到的，比起挪威科學家在北海海面以下2000多米的海床，鉆出2億年前的恐龍化石，它是如此天造地設地注定被發(fā)現(xiàn)?！皯撜f目前研究價值最高的白堊紀琥珀群就在緬甸，它的體積夠大，珀質(zhì)堅硬，別的地方的都偏小且破碎?！毙狭⑦_說，能預見的是，密支那、騰沖的琥珀市集將迎接舉世矚目的新紀元，很多科學家將前往，而中國科學家作為近水樓臺會有更大的便利。

尋龍之路

要說這塊琥珀的價值是否真的匹配其所引發(fā)的轟動，邢立達覺得倒也未必，因為得到的過程全靠運氣，也還不能透露什么石破天驚的成果。但古生物學家企望的是每件標本背后隱藏的世界，甚至能全析出億年前勞亞古陸上這片區(qū)域的大生態(tài)。邢立達經(jīng)手的300件琥珀就如同一幅殘缺的拼圖，那些羽毛、蜥蜴、壁虎、青蛙、古鳥依稀發(fā)出史前的回響，讓他不時在勾勒那幅遙遠的圖景。

“你想，很多生物生活在那片區(qū)域里，大生態(tài)和小生態(tài)互相關聯(lián)著，我們看到過一種現(xiàn)生的樹蛙，它生活在那些直徑一兩米的樹上，這樹死亡后樹干上留下坑洼儲了雨水，小樹蛙一輩子在那里繁衍，樹洞就是它的池塘……我們還發(fā)現(xiàn)過最長的5厘米古鳥類羽毛，可能它遇見了樹脂會飛走，但留下一小撮羽毛，通過細節(jié)還原生態(tài)這多刺激。”他說。無疑琥珀恐龍將開啟新的研究方向。

邢立達的“尋龍”之路充滿天意的安排，也可以說代表了從發(fā)燒友到科學家的典型路徑。他的幼年也不外乎接觸了《十萬個為什么》《恐龍的故事》，卻冥冥中與此結下難解的緣分。高中時，他已讀了市面上能接觸到的所有恐龍書籍，自建了中國第一個恐龍科普網(wǎng)站，吸引了一批行內(nèi)專家上來幫襯，由此他也算半只腳入了行。當他與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專家數(shù)次書信往來后，對方才發(fā)現(xiàn)是個十幾歲的高中生，卻老成得可以。他們也非常珍惜這個難得的一腔熱忱的好苗子，還會邀他參與野外作業(yè)，如中國科學院著名恐龍專家董枝明就帶過這個高中生多次去云南野外挖掘。

2004年夏，才20歲出頭的邢立達跟隨中科院“遼西熱河生物群”課題組汪筱林研究員來到甘肅酒泉的馬鬃山，甘肅河西走廊地區(qū)是熱河生物群分布的西部邊緣，那里的恐龍化石埋藏在1.1億至1.2億年前的河流和湖泊沉積地層中。這個中美專家構成的二十來人團隊里，夾雜著他這么一個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金融學在讀大學生，但對于每個野外的實戰(zhàn)機會，他顯示出分外的熱忱。

他見識了如何在暴露的化石上噴灑丙酮與清漆的混合液做加固，見識了那些土丘深處林林總總的烏龜甲片、恐龍骨骼碎片和牙齒、螺、雙殼類化石，還有硅化木、松果……每個都是往昔生命的一部分。再往下是一個個石蛋，砸開后竟是極完好的脈弧，那是恐龍化石碎屑，“剩下的骨骼被作為礫石搬運而來，一般埋藏在中上部細粒沉積中，與外界圍巖發(fā)生交換，往往會在化石外面形成一個堅硬的石殼結核”。于是他知道了很多化石是被自然的河流山洪邊搬運邊斧鑿的，留下一灘灘雜亂無序的碎骨化石。

從挖掘、修復、對比形態(tài)再到成文，化石是最經(jīng)典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也是學院派最基本的一套理論來源。邢立達在本科畢業(yè)后，曾經(jīng)做過短暫的記者，但為了畢生的理想，他很快跑去常州恐龍園做了科研科普部的負責人。“我是喜歡研究恐龍骨骼的，但是那邊并沒有很多骨骼給我研究?！彼l(fā)現(xiàn)不真正入行、到不了一線還是有欠缺的，于是辭職去成都理工大學進修了一年古生物碩士課程，方才有了學科基礎。

真正把他領進門的是在加拿大讀碩的3年，他師從上文所述的阿爾伯塔大學頂級恐龍專家菲利普·柯里，《侏羅紀公園》電影片頭，主角哈蒙德博士說，我不想上直升機，我這一輩子只想把蒙大拿州所有的恐龍都挖出來，原型就是他。只在四川讀了一年古生物學的邢立達，帶著對這個學科最模糊的框架，和董枝明教授的一封推薦信，成為柯里唯一的中國籍學生。在加拿大，柯里采集回來的化石多得研究不完，邢立達自然地飽受實驗室訓練和浸染。

也許在恐龍研究這片極其冷僻的學術領域，強烈的愛好與勤懇的態(tài)度是取得學術成就的必要條件，才使本無學科背景的人能夠脫穎而出，回國后，邢立達更是一腳踏入無人問津的恐龍足跡學領域。“都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琥珀恐龍，但你們不知道我做了10年足跡學。”他這么說道，顯出對前者的輕淡。就像他反復跟我強調(diào)，這個領域99%是基礎性工作，不是為了驚爆出什么成果，而是必須有人去做。

足跡學是化石研究中一個比較邊緣的分支，因為足跡本身攜帶的信息量沒有骨骼來得高，所以受關注度很小，徐星告訴我，“世界上研究恐龍足跡學的人屈指可數(shù)”。在論文發(fā)表上，他的量也許比骨骼研究來得大，但成果的推動性意義比較小，對一些重要的演化問題的回答貢獻率不大?？茖W家的心理和身體素質(zhì)也受到考驗，比如骨骼研究可以密集采一批回來，花長時間研究，但足跡得一個個去踏點，碰到風吹雨淋等自然因素的變數(shù)大。邢立達涉足了藏東南、南疆腹地無人區(qū)，甚至伊朗-伊拉克邊境上的虎狼之地?！耙晾室晃坏刭|(zhì)學教授說有些邊境省份上足跡長時間沒人幫忙研究，擔心被‘伊斯蘭國的戰(zhàn)火毀壞，于是請我去看看?！彼ズ蟪蔀閾尵刃钥疾?，在有些時局混亂之地，科學家也是在跟戰(zhàn)火競跑。

采集腳印這項工作跟采集骨骼化石一樣，也有一部分是當?shù)厝嗽谕谕習r報告異樣，但是它無法一一切割回來，多數(shù)還是留在原地敦促當?shù)夭块T圈地保護，為此也在跟當?shù)貦C關的交涉中知道了很多困難與隱情。“古生物學，聽著很浪漫，就像《侏羅紀世界》里星爵騎著摩托牧龍狩獵。但其實我們總是在泥漿和大雨中敲擊著巖層，在鐵板燒一樣的巖壁上臨摹標本，或在搖晃的皮卡上作為人肉墊子保護著化石。”邢立達雖然也是中央電視臺很多科學欄目的座上賓，但往往是在現(xiàn)實中旋即準備動身去某“新報告地”的。

最近，邢立達準備去貴州畢節(jié)考察一批腳印，地調(diào)隊的車開進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險山惡水里。但由于媒體轟炸頻繁而一直無法起身，當我問到大概會待幾天時，答案也是無法預期?！澳愕每紤]碰到刮風下雨天，我就只能在帳篷或賓館里等著啊。”也許他一年總有一半時間在一個個陌生的地方忍受重復工作的孤獨和無聊，但回到北京后，坐在海量數(shù)據(jù)前會浮現(xiàn)一幅幅振奮人心的圖景，那是他從事足跡學的初衷：“你要推斷是什么恐龍留下的足跡，它當時在什么處境想干什么，這蘊含了明顯的古行為學特征，像一幕幕電影一樣，也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