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長城》電影籌備初期，環(huán)球影業(yè)的高層問過傳奇東方影業(yè)首席執(zhí)行官羅異，張藝謀以前有沒有拍過這么大的片子？羅異說有啊，對方問哪部戲，羅異說奧運會啊。

張藝謀執(zhí)導的中美合拍魔幻電影《長城》劇照

在中國摸爬滾打20年的羅異太了解中國電影了，因此，當《長城》作為傳奇東方影業(yè)第一部中國背景的合拍好萊塢大片開始籌備之時，羅異找到了張藝謀。

羅異是中國電影圈里的老江湖。這位美國人1995年來到北京，代表滾石唱片先后聯(lián)合投資制作了《愛情麻辣燙》《洗澡》《美麗新世界》《走到底》等電影，隨后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電影公司，娶了中國妻子，成了美國經(jīng)紀公司CAA中國區(qū)總經(jīng)理。2011年美國電影制作公司傳奇影業(yè)成立中國區(qū)分公司傳奇東方影業(yè)，第二年羅異成為其首席執(zhí)行官。

而張藝謀對于中國和國際電影市場都無需多說，從《紅高粱》贏得新中國第一個世界級電影大獎，到《英雄》與《十面埋伏》作為中國商業(yè)電影的開端，再到北京奧運會與杭州G20晚會使其美學獲得官方欽定，他被冠以國師的稱號，曾經(jīng)被政府、電影市場與民營公司爭奪，現(xiàn)在被好萊塢看好。

傳奇影業(yè)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老板是個怪獸迷，因此想拍一部在長城上打饕餮怪獸的電影。張藝謀接下了這個邀請，但要求對《長城》的電影劇本進行修改，加入更多中國元素?！芭倪@個片子很像搞國際關系，而我是作為中國的代表。長城是中國精神的象征，我們在國歌里都唱了長城。長城上的軍隊是什么面貌的？他們的氣質和形象，他們對犧牲的態(tài)度？”張藝謀在接受本刊專訪時表示，這樣的電影可以傳遞中國形象和中國的價值觀?！拔也辉诤鮿e人怎么看，我不能把它變成藝術電影、批判反思電影，那樣電影就不賣錢了，只能借水行船，寓教于樂?！?/p>

在近幾年經(jīng)歷了與張偉平分道揚鑣，持340萬股高調加盟樂視影業(yè)并隨樂視網(wǎng)上市，繳清超生孩子所需700多萬元罰款，操盤多年的《印象中國》被收購持股并變現(xiàn)2.34億元后，如今66歲的張藝謀，延續(xù)著自己商業(yè)大電影和國家意志的邏輯。在飛速發(fā)展的中國電影市場和好萊塢與中國資本不斷融合之際，這部投資成本超過1.5億美元，由馬特·達蒙、景甜、威廉·達福、劉德華、張涵予、彭于晏、鹿晗、王俊凱、黃軒、鄭凱等一眾明星出演的好萊塢大片《長城》，有可能會為他的邏輯提供更進一步的可能。

商業(yè)大片與國家意志

“中國從來不缺藝術片導演，每年大大小小都能得一些獎，真正缺的是訓練有素的商業(yè)電影導演?！睆埶囍\對本刊表示，“正視消費文化的主流，有的放矢地融入你所要表達的思想含義和情感品味。我不管別人怎么看，美國商業(yè)類型片的元素，決定了《長城》寓教于樂的特點。”

不少人將《英雄》視為中國電影商業(yè)時代的開端和張藝謀視覺美學的極致體現(xiàn)。《英雄》那種視覺上的享受也與多年后奧運會和G20峰會的人海視覺效果有相似之處。某種程度上，張藝謀的工具言論，以及《英雄》在國際上獲得的聲望，都在幫助他更進一步地轉變身份。這位擁有民族氣質與國際頭銜的導演身后，是國家希望展現(xiàn)給全世界的形象：大而恢弘的敘事風格，整齊劃一的美學理念。

“我們的任務，就是用世界的語言，講述中國的故事?！边@句話是當年張藝謀對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解讀，張藝謀同樣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地用在了今年11月15日《長城》電影發(fā)布會上。這也是羅異邀請張藝謀作為《長城》電影導演的原因，在中國沒有誰比張藝謀的作品更有資格代表國家意志。

由張藝謀執(zhí)導的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曾被稱為一場盛會?？赡芩约憾嘉幢刂溃遣恐摹稄埶囍\的2008》，已經(jīng)成為國內外很多大公司做項目管理培訓的必備教材，也是不少咨詢公司的必用案例。至今張藝謀沒有看過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國內電視轉播版本，開幕式時的恐慌和沮喪留下的陰影太重。

奧運會開幕式上，盡管現(xiàn)場坐了9萬名觀眾，但張藝謀電影導演的身份讓他更加注重電視轉播的效果，因為電視機前有著十幾億觀眾。多年后，主演《長城》的好萊塢演員馬特·達蒙依然對奧運會記憶猶新。“他對環(huán)境的設置太棒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當時整個場地里的環(huán)境和人物都在移動和變化，他依然能用攝像機捕捉到最完美的畫面?！瘪R特·達蒙對本刊回憶道。

奧運會之后，張藝謀處于真正意義上的一個上升期，從那時開始，他被冠以“國師”的稱號，政府、電影市場和民營公司爭先恐后地與他合作。隨后數(shù)年，張藝謀先后執(zhí)導國慶60周年晚會、APEC歡迎晚宴光影秀，以及今年9月份的G20峰會文藝晚會。

另一方面，從2004年開始，張藝謀與合伙人共同開始實景演出創(chuàng)作，制作包括《印象劉三姐》《印象麗江》《印象西湖》《印象海南島》《印象大紅袍》《印象普陀》《印象武隆》等“印象系列”山水實景演出，以及《又見平遙》等情境體驗劇，參與創(chuàng)作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歌劇《秦始皇》、上海世博會、威尼斯建筑雙年展。

這些演出背后的制作公司“觀印象”獲益頗多。根據(jù)官方介紹，觀印象的主營業(yè)務為旅游文化演出的創(chuàng)作和版權運營，主要收入來源于演出項目制作服務的報酬及演出票房收入分成。截至2014年底，觀印象所有劇目已累積演出超過1.5萬場，觀演人次逾3000萬。2014年，公司營業(yè)總收入1.39億元，凈利潤為7400多萬元。2015年7月，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業(yè)務的三湘股份宣布以現(xiàn)金加股權的方式收購觀印象100%的股權，總對價19億元。

財富巨大的演出項目背后，是張藝謀在電影上的相對平淡。奧運會之后，兩年沒有拍片的張藝謀交出了新作品——《三槍拍案驚奇》。電影雖然獲得2.9億元票房，但卻連他自己都承認因為劇本而導致電影“基本掉溝里了”。在《金陵十三釵》上映之后，張藝謀與老搭檔張偉平的矛盾達到了頂點，隨后他高調加盟樂視。

資本的邏輯

近年來中國女演員們在好萊塢電影中“曇花一現(xiàn)”，如此做派是因為好萊塢片商希望以“合拍片”身份拿到43%的中國票房分賬，如果僅僅是進口片，最終只能拿到25%，中國電影急速增長的票房讓他們想要獲取更多利潤。

傳奇東方影業(yè)就是為了能夠在中國制作合拍片而生，它在與華誼兄弟無疾而終之后，又與中影達成合作。而總公司傳奇影業(yè)則在與華納和NBC的合作間折返，直到今年初，被萬達收購。于是有了傳奇東方影業(yè)的最大規(guī)模中外合拍片《長城》。

萬達和傳奇影業(yè)當然清楚，這部投資高于1.5億美元的大片必須取得遠高于10億元人民幣票房的成績才能回本，因此，《長城》在中國的成功是遠遠不夠的。

電影《長城》劇照

傳奇影業(yè)給《長城》定下的基調是“給全世界人看的電影”，原因也許來自他們的上一部電影《魔獸》的失敗?！爱敃r誰也沒有想到。”這是羅異對本刊回顧《魔獸》時的唯一評價。《魔獸》電影全球總票房達到了4.3億美元，其中89%的票房來自美國之外的市場。中國是《魔獸》電影的最大票倉，收入達到2.21億美元，超過總票房的一半，與此相反的是，《魔獸》在美國本土的票房僅有4660萬美元。一部總成本為1.6億美元的大片，在刨除各種其他相關費用以及利潤分成之后，共計虧損大約1500萬美元。

盡管失敗了，但《魔獸》讓眾人明顯地意識到世界電影市場的翻轉和變化?！霸谌?，曾經(jīng)70%是美國電影市場，如今美國可能也就占30%，以后中國市場也許占全球電影市場的70%。”羅異表示，如果《長城》失敗了，可能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中國就不會有如此規(guī)模的中外合拍片了。“我覺得我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這部電影做準備。”

正因此，傳奇影業(yè)將《長城》的市場地位指向全球市場，尤其希望它能在美國市場成功。盡管張藝謀在劇本中加入了很多中國元素，但美國制片方為了考慮全球市場也有所堅持，也經(jīng)常對張藝謀提出“這段故事美國人看不懂”。法國高蒙公司曾經(jīng)想請張藝謀拍《武則天》，張藝謀在兩年時間里請了六位作家同時寫武則天的劇本，但最后六個劇本都沒成，高蒙公司對改編成電影沒有信心而不了了之。

“沒有一個導演可以隨心所欲地拍電影，他一定會受到各種制約，在制約中尋找自己堅持的東西。”張藝謀對本刊說道。這次，制片方把《長城》的電影劇本翻譯成中文給張藝謀看，張藝謀修改后又翻譯成英文返還給制片方，來來回回，劇本修改了一年之久，最終成型。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之前為什么會說《長城》是中國電影第一次走向世界？

張藝謀：之前所有走出國門的嘗試，除了《臥虎藏龍》和《英雄》幾部偶然紅起來的電影之外，好像之后就再也沒什么聲音了，而那也都是十幾年前的東西了。我們這么多年的合拍片，實際在電影工業(yè)體系里都是輕工業(yè)。中國電影在全球得獎不難，但要在全球賣座才是最難的。而像《長城》這樣以全球幾千家?guī)兹f家影院的規(guī)模去推廣，還是頭一次，所以這也算是中國電影第一次重工業(yè)作品。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但是在中國，拍魔幻風格的電影是有風險的。

張藝謀：電影中的饕餮是中國遠古傳說，但它畢竟是不存在的，所以這一部分是魔幻的，是靠想象的。但我不想呈現(xiàn)像八仙過海那樣玄幻的內容，我認為那樣會走入誤區(qū)，非常危險。所以我把整個電影的基調定義在現(xiàn)實主義上，是因為我覺得現(xiàn)實主義才可以給世界建立一個對中國形象的正確認知，真實可信。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覺得中國電影市場和美國電影市場的區(qū)別在哪里？

張藝謀：我覺得這是個很有趣的文化差異現(xiàn)象。這種文化差異長時間存在著，你在方方面面都能感受到。在北京奧運會和外國團隊合作時，比如設計開幕式上缶的形象，中國團隊把自己覺得很有創(chuàng)意的設計提出來，人家外國團隊搖頭，覺得很落后;外國團隊提出了一套自己的設計圖紙，我一看，不就是直接復制了缶出土文物的圖紙嘛，完全沒有想象力啊。在我們這里司空見慣的東西，我們覺得毫無創(chuàng)意的東西，人家覺得代表著中國。而我們中國現(xiàn)在的設計喜歡加入很多想象力。這很微妙，兩邊就是你往外看我往里看。

我們的電影觀眾也是這樣。外國人覺得最地道原生的中國文化，對于我們自己來說太習以為常了，不滿足。而很多充滿奇幻想象的好萊塢電影其實在全球反響不怎么樣，但進入中國市場，我們就覺得很洋氣很酷炫，覺得好。中國和外國觀眾是在兩個環(huán)境下成長的，見識的多少不同，不只是藝術，而是在方方面面都有這樣的情況。不是說誰對誰錯，而是你看我稀罕我的俗套，我又稀罕你的俗套。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美國工業(yè)電影的流程會對你有限制嗎？

張藝謀：我認為，對于導演來說，百分之百的創(chuàng)作自由是不存在的，任何國家的導演均是如此。你面臨著政治、經(jīng)濟和人事關系的種種壓力，以及自身的限制。導演的工作就是去協(xié)調、堅持和妥協(xié)，它永遠是集團作戰(zhàn)，永遠更關注公眾的內容而不是孤芳自賞的內容，導演的工作是電影這個行業(yè)決定的。

（參考資料：《張藝謀的作業(yè)》，張藝謀、方希著。實習生鄭亞博、孫大衛(wèi)對本文亦有貢獻）

張藝謀執(zhí)導的中美合拍魔幻電影《長城》劇照

電影《長城》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