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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歲月迢迢(一)

2016-12-22 20:07:41綠亦歌
花火B(yǎng) 2016年12期

綠亦歌

第二章

1

周末,趙一玫難得有空,就頂著大太陽,去逛了一趟集市。南蘇丹硝煙四起,喀土穆街上竟然還有不怕死的旅客,對著鏡頭笑得陽光燦爛。

她慢慢悠悠地閑逛,看到有賣圍巾和披肩的攤鋪。趙一玫彎下身,選了一條暗紅色的披肩,沒什么花哨的圖案,垂擺處由深藍色勾勒。

披肩的面料摸起來很柔軟,趙一玫也沒有問是什么面料,她分不清這些。披肩內(nèi)里有個不起眼的小標簽,上面寫著“made in China”。

趙一玫笑了笑——蘇丹因為受到美國制裁,很少有國家敢和他們進行貿(mào)易來往。

然后,趙一玫隨口砍下三分之一的價格,買下了披肩。她穿了一套白色吊帶背心和闊腿褲,把披肩抖開搭在身上,有細細的金色絲線如流云鋪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再走兩步,她看到有賣寶石飾品的攤鋪。老板一臉富態(tài),圓滾滾的,坐在一邊,面前擺了一臺小電視,信號很差,畫面斷斷續(xù)續(xù),一閃一閃。

花花綠綠的寶石項鏈、手鏈、戒指就隨意擺著,趙一玫隨手拿起一個紅寶石手鐲,套在手腕上,她手腕太細,一下子又掉下來。

紅寶石、紅寶石、藍寶石、碧璽、坦桑石……非洲盛產(chǎn)寶石,可是趙一玫不喜歡這些石頭,因為顏色太黯淡——女人的配飾,一定要璀璨明亮,才是畫龍點睛之筆。

趙一玫轉(zhuǎn)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眼前一閃,她轉(zhuǎn)過身,伸出手,在一堆琳瑯里摸出一條項鏈。

那是一條鉆石項鏈,一顆鉆石用細細的黑色皮繩串起來,看起來不倫不類。她把它舉在陽光下,竟然看到鉆石中間有一條裂開的縫。

曠世巨鉆,不過是炭。但它是世界上最堅固的炭。

趙一玫覺得稀罕,問老板:“老板,這是什么石頭?”

老板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瞥了項鏈一眼:“鉆石?!?/p>

趙一玫知道老板沒騙人,她當然認得出這是真的鉆石,只是更好奇了:“鉆石也會有裂縫?”

老板抬起頭,又看了趙一玫一眼,奇怪地反問:“世界上又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堅不可摧的?”

趙一玫笑起來,把項鏈放在手掌心,狠狠用力一握,硌得她生疼。她就這樣使勁握著,等到手掌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樣的痛,才慢慢松開手。

“老板,我要這個?!?/p>

老板斜眼,報了個價格。趙一玫掂量不出這顆鉆石的重量,但也知道他報價不低,何況它本身有瑕疵。

但是這次趙一玫卻完全沒有還價,打開錢包準備掏錢,然后手頓住。

她用的是一個簡單的短牛皮錢包,黑色男款,只放得下幾張卡和少量現(xiàn)金。剛剛買圍巾用去了大半現(xiàn)金,現(xiàn)在里面只剩下薄薄的一張?zhí)K丹鎊。

趙一玫也不是第一次遇到?jīng)]錢這種尷尬的事情了,她曾經(jīng)在里約熱內(nèi)盧被人連包帶行李一搶而空,尚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于是,趙一玫聳聳肩,將錢包放回褲兜里,對老板說:“我回去拿錢,這條項鏈可以為我留著嗎?”

老板頂著電視機,擺擺手,沒說是好還是不好。

趙一玫便當他是說“好”了,于是她轉(zhuǎn)過身,在集市出口招了一輛摩托車,突突地載她回醫(yī)院。

趙一玫離開得巧,她前腳剛搭車離開,后腳就從集市的巷子里拐出來三輛摩托車。緊接著,三名皮膚曬得黝黑戴著墨鏡的本地人從車上跳下來,為首的人手中拿了一把槍,臉上有道刀疤,大步走在前面;他身后的兩人身材高大,肌肉結(jié)實,露出的手臂上有兇狠的紋身,看得出他們是混幫派的地痞流氓。

一時間,整個集市尖叫聲和哭泣聲此起彼伏,人們朝各個方向逃跑,四散而去,沿路被他們打劫了個精光。

胖乎乎的老板聽到尖叫聲,剛抬起頭,還沒反應(yīng)過來,忽然就有一把冰涼的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閉嘴?!睂Ψ綁旱土寺曇?。

老板嚇出一身冷汗,知道自己這是遭了搶匪。在非洲,暗偷明搶,打架斗毆,實在不是什么罕見的事。

老板乖乖閉嘴,站在攤前的男人做了一個眼色,他就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打開收錢的盒子:“都在這里了?!?/p>

對方一把搶過錢,沒說話,目光陰鷙地盯著老板,手中的刀更深了一寸。

老板雙腿打戰(zhàn),卻不敢說話,生怕惹惱了對方。為首的男人將槍別上褲包,蹲在地上,冷笑著將攤上的寶石一把抓起來,全部塞進了身后同伴的蛇皮口袋里。

人人自危,集市前方攤位的人,紛紛卷起財物就開跑,平時相互幫襯著吆喝的朋友,沒有一個挺身而出。

這里連生老病死都沒有人管。

下一秒,忽然一陣“嗚嗚”的轟鳴聲,只見三人剛才停在轉(zhuǎn)角處的摩托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直直沖過來。

為首的男人來不及躲閃,憑著直覺肌肉繃緊,大喝一聲,伸手去擋摩托車。

同一時間,騎在摩托車上的人將龍頭一放,一道黑影在半空跳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诘栋棠猩砗蟆?/p>

然后沈放穿著軍靴的右腳向前一踏,左腳彎曲,用膝蓋踢中刀疤男的關(guān)節(jié)。在對方吃痛趔趄的瞬間,從他的腰間抽走了他的槍。

摩托車“轟”的一聲倒在一旁,橫著摔出幾米。

等同伙回過神來,沈放正用槍抵住刀疤男的腦袋。

他聲音低沉而平靜,絲毫不帶喘息,用英文說:“放開他。”

挾持著老板的搶匪聽得懂他的話,大聲罵了一句,卻試探著將刀往深處送了一寸。

同一時間,沈放一手掐住刀疤男,一手對天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大地顫動,黃沙驚起。

搶匪嚇得手頭無力,松開了老板的脖子。沈放只側(cè)了側(cè)頭,眼睛一動不動,輕松躲過身后的偷襲,然后抓住匕首,往后狠狠一扎。

偷襲者痛得嗷嗷大叫,沈放卻終于笑了起來,沖著還站在篷子里的劫匪勾了勾手指。

對方氣得跺腳,卻不得不咬牙切齒地將手中的刀扔去。

“哐當”一聲,刀正好落在了沈放腳邊。

沈放腳尖一勾,銀光一閃,他右手持槍,左手抓住在空中飛起的刀。

像是不過癮似的,他還將銀刀在空中拋了幾下,嘲諷地撇了撇嘴。

老板終于得救,想逃離劫匪,結(jié)果不幸摔在地上,被石砂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扎了一屁股。

沈放手中的槍終于移開刀疤男的后腦勺,后者等待這一刻已經(jīng)多時,他猛然轉(zhuǎn)身,準備攻擊沈放。電光石火之間,拳頭還沒到,沈放已經(jīng)一腳將他狠狠踹倒在地。

刀疤男的臉貼在黃沙和石子之間,沈放一腳踩著他的肩膀,蹲下來,對著他的耳朵說了一句俚語。

聞言,對方臉色微變。

同一時間,剛才挾持老板的男人轉(zhuǎn)身就跑。沈放兩步向前,手在桌上用力一撐,整個人騰空而起,躍過攤鋪,像敏捷的豹子,飛快地追上了另外一名搶匪。

他就這樣堪堪追到了搶匪身后,左手一抓,腳一勾,手肘朝對方背脊狠狠一頂。

男人痛不欲生,“撲通”跪在地上。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轉(zhuǎn)眼之間,看熱鬧的人群還沒跑回來,就已經(jīng)落了幕。

沈放拖著三個人,回到剛才的攤鋪前,拍了拍手,問剛從地上爬起來的老板:“有繩子嗎?”

沈放拿出手機撥了電話,懶洋洋地說:“嗯,抓了幾個小偷,麻煩你們過來一趟了?!?/p>

然后他報上坐標,掛掉電話,隨手拉了張椅子,將槍往桌上一拍,大咧咧地反扣著坐下來。

圍觀的人群也轉(zhuǎn)移了戰(zhàn)斗地點,來到攤鋪前,好奇地對著他頻頻探頭,指指點點。富態(tài)圓潤的老板總算是回過了神,惡狠狠地呸了三個搶匪一口,還趁人之危地踹上幾腳泄氣,然后屁滾尿流地跑過來,連聲向沈放道謝。

沈放并未抬眼,只低低地對老板“嗯”了一聲,就不再開口。

沈放似乎等得有些無聊,就把剛剛奪來的刀子拿在手中轉(zhuǎn)圈。他姿態(tài)閑適,仿佛手中所拿的并非一把利器,卻只是學(xué)生時代筆袋里最不起眼的一支筆,少年趴在桌子上,無所事事地轉(zhuǎn),筆在他手中靈動地上上下下,如行云流水。

而此時,銀光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讓人陡生寒意。

過了一會兒,警察局的人匆忙趕來,罵罵咧咧地架著三名搶匪走了。沈放也終于站起身,準備離開。

已經(jīng)把攤鋪重新收拾好的老板見他要走,趕緊上前,拉住他,自我介紹一番后,又問他的名字。

“Shen。”沈放淡淡地回答。

老板千恩萬謝,并問:“是否可以請先生共進晚飯?”

沈放搖頭拒絕,老板似乎也猜到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從身后拿出一個盒子:“若先生不嫌棄,就當是謝禮了?!?/p>

其它待售的寶石都被老板隨隨便便地攤在外邊,唯獨這一塊,被鄭重其事地放在盒子里,想必是價值連城。沈放卻連打開一睹究竟的好奇心都沒有,繞過老板,準備離開。

“哎哎哎,”老板追出來,目光真摯殷切,“先生別嫌棄。”

沈放看著他的眼睛,終于停下來。老板松了一口氣,正準備將盒子遞給他,卻看見沈放蹲下了身。

沈放身量生得高,雙腿修長而充滿力量,他不經(jīng)意地蹲下,兩只手散散地搭在膝蓋上,像是一只優(yōu)雅的獵豹。

他蹲在雜七雜八的寶石攤前,隨便翻了翻,看到角落上放了一條項鏈,就把黑色的皮繩拎起來。鉆石隨之在空中晃動,漂亮的光折射進他的眼睛。

沈放瞇起眼睛,看到了鉆石深處細細的裂縫。

他舒展眉眼,嘴角彎彎,回過頭對老板說:“老板,這條項鏈,賣給我吧?!?/p>

老板趕緊擺手道:“哪能要這條,這塊鉆石是碎過的,我有更大更好的,先生等等,我找出來送給你?!?/p>

“是嗎?”沈放平淡地說,“我瞧著挺好的?!?/p>

“先生拿著鉆石項鏈,是要送給心愛的女人吧?女人哪能接受這么小的鉆石,還是有裂痕的,”老板擺擺手,“不行不行,先生這不是存心氣人嗎?”

沈放又晃了晃手中的鏈子,看著那顆鉆石在空中蕩啊蕩,他勾起嘴角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眉頭舒展開,眼角不經(jīng)意地上揚,極其英俊。

然后他站起身,摸出錢包,是簡單的黑色牛皮短錢包,估摸著抽出蘇丹鎊,放在攤上。還沒等老板反應(yīng)過來,他就把項鏈放在手心,用力捏緊,大步走了。

“哎哎哎,先生,先生!”

趙一玫回來的時候,胖墩墩的老板總算沒在看電視,打著哈欠坐在攤前。

趙一玫把錢遞給他:“老板,我的項鏈?!?/p>

老板認得她,擺擺手:“賣了?!?/p>

“賣了?”趙一玫蹙眉,知道對方是商人,大腦飛快地轉(zhuǎn)動,她壓下心中的遺憾,趕緊問,“什么時候?”

“剛剛?!?/p>

“你還記得是誰買的嗎?”趙一玫追問,“男人女人?什么穿著?”

老板猜出了趙一玫的想法,搖搖頭,說:“你買不回來的?!?/p>

“為什么?我可以出十倍的價格?!?/p>

“人家是要送給心上人的?!?/p>

聞言,趙一玫沉默了。這確實有點麻煩了,趙一玫想,如果只是買著玩,她大可以出高價拿下;但是如果和情字扯上邊,就說不定了。

但是她還是要試一試,姜河曾經(jīng)說她固執(zhí)得可怕,別人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她是到了黃河也不肯死心。

真是的,趙一玫在心中翻了翻白眼,送條那樣的鉆石項鏈,也不覺得寒酸。

然后她站起身,朝著老板指的方向,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步追去。

老板說了,是個穿著黑色背心的中國人,個頭很高,很容易認出來。趙一玫在人群里穿梭,目光快速搜尋,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一直到她氣喘吁吁,快走完整個集市的時候,終于,趙一玫看到了老板口中的那個男人。

他一頭剃得極短的頭發(fā),穿著黑色的背心、淺色迷彩軍褲、一雙黑色的軍靴,身材高大挺拔,勾勒出肌肉流暢的線條,渾身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甚至惹得路邊的女人們頻頻回首。

趙一玫猛然停下來,后面的人冷不丁地撞上她,怒目瞪了她一眼,用英文罵了句難聽的話,她都置若罔聞。

是沈放。

趙一玫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背影——剛才老板說,那是要送給他心愛之人的。

是嗎?沈放,這么多年,你也終于有了心愛之人。

你也終于會為一個人歡喜、痛苦、難過,會為她祈求平順如意,會恨不得一夜白發(fā)。

趙一玫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沈放走出喧嘩的集市,背影消失。夕陽西沉,暮色和荒漠融合,一直延伸到天際。

其實姜河說的不對,她不是不到黃河也不肯死心。她只是從小就以為,她想要的,她統(tǒng)統(tǒng)可以得到。

趙一玫忽然很想抽一支煙,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褲子,才想起來已經(jīng)戒煙許久。

在垂下手的瞬間,趙一玫忽然想起來,自己第一次抽煙,還是她威脅沈放教她的。

沈放被她抓住把柄,拿她沒有辦法,只好從煙盒里拿出一支煙,送到她嘴邊,趙一玫懶洋洋地咬住。他又拿起打火機,“嚓”的一聲點燃,湊到趙一玫的煙頭上,淡淡地說:“吸?!?/p>

煙絲在隱隱跳動的火焰中被點燃,很快露出一圈殆盡的灰色。沈放又伸手奪走趙一玫嘴里的煙,引導(dǎo)道:“吐?!?/p>

趙一玫輕輕吐出一口氣,青灰色的煙圈打了一個卷,回蕩在她和沈放的視線之間,下一秒才消散在夜風中。

他看著她的眼睛,趙一玫的心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咚咚咚,像是在燃燒,她覺得他會彎下身吻她。

那天外面下著干干凈凈的雪,越落越大。而他的眼睛,在她的目光里,愈來愈明亮。

可是沈放什么都沒有做,他只是從趙一玫嘴里拿走抽到一半的煙,平靜地回過身,手臂搭在陽臺的欄桿上,望著遠處深藍色的夜,一語不發(fā)地抽完了它。

夜色沉沉,月亮如水,誰都沒有說話。

她還記得那個夜晚,細數(shù)起來,已經(jīng)有十余年了吧。

在這個荒漠炙熱的夏日,她想起了那個寒冷落雪的冬夜。

所以她戒掉了煙,戒掉所有讓她沉迷、上癮的事物。

也戒掉了他。

2

紅日下沉,殘陽照射在非洲大地上,千萬年的沙漠和荒丘一齊蘇醒。

一輛直升飛機在軍營后的山坡迫降,機身不受控制,一路滑行幾十米,千鈞一發(fā)之際才終于停下,機頭掛在懸崖邊,聲勢浩大地晃了晃。

駕駛員打開機門,拖著受傷的腿踉踉蹌蹌地爬出飛機,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他的嘴唇干裂,面色蒼白。

不遠處軍營的人收到命令,很快趕了過來。

看到前來的沈放一行人,駕駛員吃力地保持立正,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李嵐很快對他進行了身體檢查,是營養(yǎng)不良加上嚴重脫水,腿部骨折。

“怎么弄成這樣?”李嵐蹙眉。

飛行員卻來不及同她多說,忍痛問道:“別管我,藥物準備好了嗎?”

“什么藥?”

“等等,”駕駛員說,“你們還沒收到電報嗎?我就是來取藥的,大規(guī)模病毒感染,索馬里當?shù)氐乃幬锔婕薄!?/p>

“什么病毒?”李嵐猛然抬頭。

“馬爾堡?!?/p>

“馬爾堡出血熱?”沈放也跟著略微蹙眉,“2004年在安哥拉暴發(fā)的那個?”

李嵐驚訝地看了一眼沈放:“你還知道這個?”

沈放學(xué)著她的樣子,也露出驚訝的表情:“我會查資料,會認字,你今天第一次知道?”

雷寬哈哈大笑,李嵐被他反諷一嘴,只好乖乖閉嘴不說話了。

飛行員自顧自地說:“NPC1阻礙劑?!?/p>

李嵐停下手中的動作,欲言又止,然后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定。

一旁的沈放將她剛才的猶豫全部收進在眼里,目光如炬地看向李嵐:“你剛剛想說什么?”

“我們也沒有了,”李嵐有些艱難地說,“我前幾天剛清點過,這邊剩下的藥物本來就不多了,而且已經(jīng)過期了大半?!?/p>

“過期?”

“我已經(jīng)在報告書里寫明呈上去了,但是南蘇丹的撤離工作已經(jīng)到了尾聲,所以補給不一定及時?!?/p>

沈放打斷她:“到時黃花菜都涼了,去醫(yī)院?!?/p>

李嵐點點頭:“要多少?”

“300支。”

頓時,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越野車在非洲的土地上風馳電掣,頂著炎熱的烈日,一路塵土飛揚,終于在醫(yī)院門口停下。

沈放跳下車,繞到后排,雙手搭在車門上方,沖后排的駕駛員努努嘴:“能自己走嗎?”

對方擺擺手,一瘸一拐地走出來。李嵐給他做了緊急處理,行動上有些不便,但他還是堅持跟著沈放他們來到醫(yī)院。

他們都不是頭一回來非洲出任務(wù)了。第一次是在尼日利亞,那時候尼日利亞陷入難民饑荒——比恐怖分子還可怕的災(zāi)難。這里大部分的人從出生那一刻已經(jīng)感染HIV,更大部分的人連呼吸的機會都沒有。

Live waiting for death.

而對此,只需要三個單詞就可以解釋,T.I.A,這就是非洲。

李嵐去了院長辦公室,說明來意。她一開口就要數(shù)量驚人的藥物,院方知道此事緊迫,趕忙召開了高層會議。會議是陸橋和李嵐出席的,趙一玫被臨時叫來做翻譯。

院方問:“300支藥物,你們打算如何運輸?”

陸橋一臉鎮(zhèn)定地回答:“我們會安排直升飛機?!?/p>

趙一玫一邊翻譯,一邊用余光看到李嵐擔憂地皺起眉頭。

會議結(jié)束以后,趙一玫被叫上跟著醫(yī)生去倉庫里取藥——她被院方當作了交涉這件事的中間人——她接過單子,將藥物清點了一遍。

趙一玫原本不想插足這件事,可是說不出拒絕的理由,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來。

“藥借到了,接下來怎么辦?”李嵐問。

駕駛員站直了身體,敬了個軍禮,說:“我隨時待命。”

沈放動了動嘴角,還沒開口,雷寬先狠狠拍了對方一掌:“待命個屁,就你這老弱病殘的樣子,還能開飛機?”

趙一玫走到會議室的門口,正好聽到這句話,她就收回原本準備敲門的手,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然后,她聽到陸橋問沈放:“沈隊,這下怎么辦?還有別的駕駛員嗎?”

“沒有了,”沈放說,“剛送了一批南蘇丹的工程師走,而且民航客機和直升飛機操作不一樣,隨軍來的只有他一個人?!?/p>

“開車過去嗎?”陸橋又問。

沈放抬起頭,望向墻壁上的非洲地圖,拿起一旁的筆,勾勒了一條路線:“途經(jīng)埃塞俄比亞?”

他的聲音平靜冷淡,但是陸橋卻越聽越蹙眉。

“從蘇丹到索馬里首都的直線距離是兩千零五十千米,理想的情況下,也得兩到三天?!弊詈?,沈放說出他的結(jié)論。

陸橋沉默了,誰都知道,這個最理想的情況是不會出現(xiàn)的。

“我們在南蘇丹還有駐軍?!标憳蛘f,“是否還有可以執(zhí)行任務(wù)的飛行員?”

沈放搖頭。

剎那的安靜后,趙一玫推開門,站在入口處,說:“我會開?!?/p>

屋子內(nèi)幾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李嵐大吃一驚,疑惑地問:“Rose?你說什么?”

趙一玫沒有說話,她的目光直直落在站在屋子最中央的男人身上。

日光從她身后照過來,她像是被蒙上一層霧氣的照片。

這一剎那,沈放十分肯定自己在做夢。

她不可能在這里。

她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過著任何一種生活。他可以接受她和別的人結(jié)婚生子,共度余生,甚至可以接受,她已經(jīng)忘記了他。

但是他不能接受她出現(xiàn)在這里。

不能接受,她出現(xiàn)在他眼前。

他想起她剛剛離開的時候,他拼了命地找她,每日每夜地打電話,開車把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翻了個底朝天;她的朋友們在電話里惡狠狠地罵他,說沈放,這就是你的報應(yīng)。

而現(xiàn)在,他的報應(yīng)還沒有結(jié)束,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于是沈放沉靜地收回目光,繼續(xù)和陸橋商量:“立刻去查詢一下周邊各大機場飛往馬索里的航班的起飛時間,看是否可以托運……”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剛剛站在門口的那個夢,已經(jīng)來到他面前,擋住了他眼前的光,她說:“沈放,是我。”

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的臉,她的聲音。

——沈放,是我。

旁邊的李嵐還沒反應(yīng)過來氣氛不對,一頭霧水地追問:“Rose,你剛才說你會開什么?”

沈放陷入沉默,半晌后,他用略微沙啞的聲音說:“趙一玫。”

趙一玫笑了笑,這才別過頭,回答李嵐剛才的問題:“開直升飛機。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參加過飛行學(xué)院的課程,有資格證書,還有一萬公里的獨自飛行里程。”

“這……”李嵐瞪大了眼睛,“太厲害了吧?”

“吹牛好聽罷了,其實很正常,”趙一玫掰著手指,滿不在乎地說,“有錢人的消遣嘛,滑雪,蹦極,潛水,打獵,開飛機……這些無聊的證書,在我們那個圈子,幾乎人手一份?!?/p>

如此嚴肅的事情,被她說得像是小孩子過家家。

沈放蹙眉,嘴角微動,似乎是要發(fā)火。

一旁的駕駛員卻先一步開口,他認真地打量趙一玫,確認道:“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說開飛機只是消遣,那么請問你知道我們這次的計劃是什么嗎?”

“你是駕駛員吧?我是聯(lián)合國志愿者,在這家醫(yī)院從事翻譯和醫(yī)護工作,”趙一玫說,“300支NPC1阻礙劑,送去索馬里,飛行時間約四個小時?!?/p>

然后她頓了頓,挪開停在沈放身上的目光,又加上一句:“時間緊迫,除了我,你們沒的選?!?/p>

趙一玫當天跟著部隊的車,再一次回到營地。

停在懸崖上的飛機已經(jīng)被拖回來,趙一玫換了一身耐臟的衣服,扎起頭發(fā),跟著飛行員來到直升機前。

“直-11?原型為法國宇航公司的AS350‘松鼠,真巧,我曾經(jīng)駕駛過松鼠?!?/p>

趙一玫知道對方存了考驗自己的意思,在他還沒開口前,就故意帶著賣弄的語氣,把自己的記憶層搜刮了一遍,全盤托出。

駕駛員有些詫異,終于對眼前這個漂亮的女人刮目相看:“在哪里?”

“南美洲?!?/p>

“什么時候?”

“一年前?!?/p>

“因為什么?”

趙一玫閉嘴,拒絕回答。

而一旁的沈放似乎已經(jīng)用盡了耐心,他冷淡地開口:“趙小姐,雖然是我們有求于你,但是人命關(guān)天,我們要運送的并非玩物 ,希望您可以稍微嚴肅一點?!?/p>

他的“您”字咬得很重,充滿了諷刺的意味——他和她都是北京人,可是在外多年,早就沒有了北京話濃妝艷抹的腔調(diào)。

“一玫,”趙一玫說,“趙一玫。”

沈放沉默,然后他蹲下身,和駕駛員一起檢查了一遍機身。這期間,趙一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良久后,沈放再一次開口,他看著趙一玫的眼睛,問:“你為什么在這里?”

剛剛來蘇丹的時候,李嵐也曾經(jīng)問過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一次,趙一玫終于肯好好回答,她說:“受人所托。”

“放心,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這里,我沒那么沒皮沒臉,上趕著來找你羞辱我。”

沈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沒有再繼續(xù)追問究竟受何人所托,又是為了何事。

他伸出右手,曲起食指,輕輕敲打幾下機翼,說:“我和你一起去?!?/p>

這一次換作趙一玫嚇了一跳,看著沈放:“???”

“我做你的安全員,”沈放不耐煩地說,“你難道真的以為我們會同意讓你一個人運輸這批藥物?”

趙一玫沉默,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她最初以為隨行的會是軍醫(yī)處的人,大概不會是李嵐,畢竟她要留下來應(yīng)對一切突發(fā)狀況,但也不應(yīng)該是他。

趙一玫猶豫了一下,搖頭拒絕:“不行?!?/p>

沈放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輕笑出聲。

趙一玫認真地說:“我說真的,沈放,不行?!?/p>

“你會給我造成壓力,我需要盡量保證飛行安全?!?/p>

他是她的不可控因素,一直都是。

沈放手搭在機翼上,側(cè)過頭,冷淡地問她:“趙一玫,我像是在詢問你的意見嗎?”

趙一玫一時啞口無言,好久后才說:“最后一件事,我有個條件?!?/p>

沈放瞇了瞇眼睛:“你說?!?/p>

“你答應(yīng),我就說?!?/p>

沈放看著她的眼睛,撇了撇嘴,不甚在意地說:“我答應(yīng)?!?/p>

趙一玫嘲諷地笑了一聲:“不問是什么嗎?”

“問了就能改變什么嗎?”沈放面無表情地反駁。

飛機檢修結(jié)束以后,正是暮色四合的黃昏,藥物在直升機的后排擺放整理。時間刻不容緩,趙一玫反復(fù)向飛行員確認飛行路線的細節(jié)以后,站起身把頭發(fā)扎好,說:“走吧?!?/p>

墨綠色的飛機靜靜停在空地上,不遠處低矮的房屋交錯。

“喂,真的沒問題吧?”李嵐憂心忡忡,“要不還是算了吧,取道埃塞俄比亞,開車過去吧?!?/p>

趙一玫笑笑,側(cè)過頭問她:“當年安哥拉馬爾堡出血熱的死亡率是多少?”

李嵐訕訕地回答:“99%,曾一度達到100%?!?/p>

趙一玫點點頭:“那就對了?!?/p>

話雖這樣說,她卻還是對身邊的搭檔十分猶豫:“你要不然……”

沈放已經(jīng)完全懶得同她說話,徑直走到機門邊,用力打開,然后回過頭,十分不耐煩地用眼神催促她。

李嵐吐吐舌頭,十分疑惑地說:“沈隊今天怎么了?情緒明顯失控?!?/p>

趙一玫欲言又止:“你們沈隊……有女朋友嗎?”

李嵐“啊”了一聲,上下打量趙一玫:“不是吧,這么快就看上我們沈隊了?”

趙一玫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李嵐是個典型的管不住嘴:“沒有。唉,Rose,我勸你算了吧,沈隊這種男人很難搞的,我當初還追過他呢。哦,想起來了,以前有過一個,那時候我們在云南軍營里,女孩子千里迢迢來找他,回去時還遇上了泥石流,差點沒命?!?/p>

趙一玫看著李嵐,神色復(fù)雜。

李嵐嘆了一口氣:“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來再沒聽他提到過。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嗎?沈隊笑都不肯笑一笑。”

趙一玫張張嘴,想說什么,又把話吞下去,她目光暗淡,輕聲說:“我知道了?!?/p>

距離出發(fā)還有十分鐘,李嵐趕緊拉著趙一玫絮絮叨叨:“真的只是有錢人的消遣嗎?可是我發(fā)現(xiàn),你抬頭看天空的時候,眼睛在發(fā)光。”

“你很向往那里吧?!?/p>

趙一玫聳聳肩,望著天空隨口說道:“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人,他的夢想是當一名飛行員,我沒能和他在一起,所以只能偷偷實現(xiàn)他的夢想——或許你們都喜歡聽這樣深情款款的理由?”

一陣風吹起,空氣中彌漫著細細的黃沙,站在她們對面的沈放收回余光,似乎什么都沒有聽到,只是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捏成拳頭,又松開。

“走吧,”趙一玫也跟著跳上直升飛機,扣好安全帶,然后側(cè)過頭,對自己身側(cè)沉默的男人笑了笑,“哥哥。”

話音落下的瞬間,趙一玫加大發(fā)動機轉(zhuǎn)速,飛機開始上升。在離地大約三米的地方,趙一玫側(cè)過頭,對沈放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猛然推動搖桿,飛機猶如展翅的雄鷹,在低空俯身前行。

“趙一玫!”沈放怒視她。

“抱歉,耍了個帥?!壁w一玫聳聳肩,長呼一口氣,直視前方。

耳邊是螺旋槳巨大的嗡嗡聲,身后是滾滾黃沙,茫茫大漠,這一刻,趙一玫在心底殘忍而痛快地想,真好。

這真是一個適合重逢的地方。

從這一刻起,他們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下期預(yù)告:

兩人在飛行中遭遇風向突變,風馳雷鳴見,意外狀況一觸即發(fā)。趙一玫和沈放終于不得不直視兩個人的過往,在生命垂危之際,卻還是不愿意為了彼此而退步。

盤在在他們心中的愛恨情仇,究竟是什么呢?

(編輯/張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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