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血理
作者有話說:
少女時代的喜歡往往被自尊要挾,成了暗戀的最后一道防線。
你可以忽視我的慕情,但是請讓我保有一席之地遠遠看向你。
仔細算算,這是我認(rèn)識沈山川的第十三年。
十三年那么長,足夠讓一個少女長大,讓一片樹葉腐朽。
2016年的春天剛剛露出點苗頭,行業(yè)內(nèi)就爆出一個消息:半年前那塊預(yù)備用來建商業(yè)中心,堪稱炙手可熱的幾千平米建設(shè)用地終于花落TA國際。而拿到這塊地的,正是業(yè)內(nèi)的話題人物沈山川,當(dāng)初年紀(jì)輕輕創(chuàng)立TA國際,并在短短兩年內(nèi)就帶領(lǐng)公司躋入行業(yè)前列。
慶功宴上,甲乙雙方相談甚歡,不少剛進公司的小姑娘看沈山川不留痕跡地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間,心中生出些仰慕的意思來,忍不住向有些經(jīng)驗的前輩打聽他的邊角料。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妖怪”帶著冷嘲的表情道:“沈總這樣的人物,身邊人自然也是厲害角色,哪里是你們這些小丫頭比得了的。”
經(jīng)過幾番軟磨硬泡的追根究底,終于將目標(biāo)鎖定一個人,小姑娘們立刻就噤了聲,使了一個“怎么可能”的眼神,紛紛在心里腹誹,沈工多半只看重她的設(shè)計能力。
可是投標(biāo)成功還不過一個星期,另一個消息接踵而至:TA國際的設(shè)計總監(jiān)孟喬無預(yù)期地跳了槽,她的辭職信就放在了沈山川的桌子上。向來孟喬善設(shè)計,沈山川主外交,兩人聯(lián)手常年所向披靡,眾人紛紛斷言沈山川絕不肯讓這棵搖錢樹離開公司。
可是,第二天,孟喬的辦公桌就空了出來。
那塊位置很顯眼,正對著沈山川的辦公室,沒人敢在那個位置多呆一秒,只有孟喬在那個位置上一坐就是三年,絲毫不懼上司的目光。
至此業(yè)內(nèi)的黃金搭檔“沈孟”二人至此終告合作結(jié)束,分道揚鑣。后面有人說看見孟喬出現(xiàn)在對手公司,從種種跡象看來這無非是一場高價挖墻腳的好戲。
可我知道不是。
因為我就是孟喬。
仔細算算,這是我認(rèn)識沈山川的第十三年。
十三年那么長,足夠讓一個少女長大,讓一片樹葉腐朽。
一
2003年的秋天,我離開家到上海,那時我剛滿十六歲。
媽媽很高興,逢人就說我連跳兩級還是考上了好學(xué)校,念的還是學(xué)校里最好的建筑系,分?jǐn)?shù)夠著了清北的線。她懂的不多,只能拙劣地將我告訴她的轉(zhuǎn)達給旁人聽。有人聽了好奇地問一句:“那為什么不去清北?”她就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半天答不上來,我便笑著走過去給她解圍:“是為了一個夢?!?/p>
那時候我還太年輕,不知道夢這個字眼的重量,輕佻地就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第一次坐火車離開家去一個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我攥緊了拳頭看著窗外一閃即逝的風(fēng)景,恍然想起課本上的一個成語,前程似錦。而我的前程,又會在哪里呢?
我沒想到的是,高中課堂上那些復(fù)雜的函數(shù)曲線我可以輕松應(yīng)付,卻無法對著擺在臺布上的一個蘋果拿起一支削好的鉛筆。那門課名為藝術(shù)造型,教我們的是個蓄著大胡子的老爺爺,他和藹地站在我身后催促我:“是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動筆嗎?”
旁邊的人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來看我,我的手像是灌了鉛一般,著急地一筆下去,惹得一眾人低低地笑。我頓時漲得耳朵通紅,老教授見此不再為難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好練?!?/p>
那節(jié)課我沒有再往下畫一筆,我恍然間明白了一件事,我和自己選擇的這個專業(yè)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溝壑,而這溝壑來自于一種讓我過去十六年難以啟齒的貧窮。
藝術(shù)是無價的,可是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它是高不可攀的。
那天我在素描教室坐了很久,那一整天只有上午的這四節(jié)課,而我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就開始拙劣地對著那個蘋果按照上課時看見的那樣,用鉛筆在前面比劃出位置,我依葫蘆畫瓢,甚至還不清楚自己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等聽到那聲門響,我才發(fā)現(xiàn)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去。我慌張地站起來,就看見沈山川推門進來,看見我的一剎那他似乎有些訝然。
“你怎么還在這里?”他說話的時候,我窘迫地試圖藏起手中的鉛筆。
那時建筑學(xué)一個班加上留學(xué)生也不過28人,我很快就準(zhǔn)確地認(rèn)出了他來。
“你忘了東西嗎?”
“嗯?!彼叩浇淌遗赃呇谥膬ξ锕窭锬贸隽艘粭l牛皮手鏈,大概是畫畫前怕弄臟寄放在那里的。
那是我第一次和沈山川面對面,我的身后是畫板上釘著的那張修修改改,已經(jīng)看不出形狀來的素描。我確信沈山川一眼就看到了它。
很多年后沈山川對我提起那天,他都會說到一個細節(jié):“你臉上臟兮兮的全是鉛筆印,就像是一只小花貓?!?/p>
然后,他微笑了一下,說:“我就忽然想,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倔強的人呢?”
二
往后的素描課沈山川都會坐在我邊上,也不會看我畫得怎么樣,自顧自地完成自己的作業(yè),然后收拾畫具離開。
一個學(xué)期過后,大胡子給我的分?jǐn)?shù)也從“3+”漸漸地越到了“5-”,而那時候我們也已經(jīng)學(xué)到色彩了。
我把那張發(fā)下來的畫拍到沈山川面前,帶著些得意說:“你看!”
他瞟了一眼,點點頭:“你的色彩感比你的形體感要好?!?/p>
我大受打擊,狠狠地瞪他一眼,卻無從反駁,因為他的分?jǐn)?shù)是“5+”。
建筑系的學(xué)生每個學(xué)期慣例會有兩次通宵,期中和期末。我去過學(xué)校幾條街以外的棋牌室、宿舍樓底下的會客廳,甚至是宿舍門口昏暗的燈下頭,那時候電腦制圖還沒有普及,背著一塊A1大小的圖板,整個人撲在上頭用墨線筆一點點畫表現(xiàn)圖。
沈山川有邀過我同行,他那時候找到了一間不錯的通宵自習(xí)教室,可我擺擺手拒絕了他。
我們的專業(yè)課教授對沈山川從不會吝惜夸獎,不僅如此,他還會驕傲地和其他教授說起這個得意門生。我有點不甘心,卻又在旁邊一點點記下那些話來。
“別聽他們的。”他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什么天分,我家是做這行的?!?/p>
我知道他沒有炫耀背景的意思,他只是要告訴我他的成績源于從小耳濡目染的積累,我很享受他和我說話時的那種小心。
大一的最后一個作業(yè)是一個小型住宅,評審過程卻出了意外。介紹成果的時候,我看見教授的眉頭一點點收緊,我的那些同學(xué)開始交頭接耳。等我磕磕巴巴地說完方案之后,周圍已經(jīng)一片噓聲。
教授擺了擺手沒多說什么,我惶惶地站在一邊。等到沈山川上臺時,我的腦中嗡的一聲響——他的方案和我的幾乎一模一樣,而這在建筑方案中出現(xiàn)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沈山川的概念簡短有力,加上平時的一貫表現(xiàn),所有的懷疑都指向我。
“我們沒辦法給這樣的作業(yè)過關(guān)?!苯淌跒殡y地看著我。他已經(jīng)夠善良,沒有直接把心中的懷疑說出來。
屈辱、不甘,那樣的情緒燒著我的胸口,我不敢看他們,我怕自己的眼淚下一秒就從眼眶里落出來。
“我申請把我的成績也改成不及格?!鄙蛏酱ê鋈婚_口打破這靜默的尷尬,神色淡然,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畢竟誰都沒有辦法確定我們誰抄襲了誰。”最后,他又說,“只不過,我的作業(yè),孟喬沒有看過?!?/p>
我的刻意回避,他是知道的。
幾個導(dǎo)師皆嘩然,沈山川這樣的好學(xué)生,他們是斷不舍得給他一個不及格的。
那一刻我猛然看向他,他的目光也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
那是個非常普通的下午,陽光不好也不壞,一切沒有什么特別的,而我知道,我的心原本是一片荒草,沈山川卻在那里點了一把火。我眼見著那火苗是怎樣躥起來的,以至于任我后來怎么努力都沒有辦法熄滅一星半點。
三
大三暑假,我們?nèi)嗳チ四戏揭粋€小村子做建筑測繪實習(xí)。
沈山川身手敏捷,扛著個梯子上上下下,班上幾個女孩子早對他青眼有加,更是借了這個機會常在他邊上出沒。我心里生出幾分不服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瞥向他,等他走過來又裝作沒看見的樣子,用尺子去量頭上房梁的厚度。
然后,我就聽見他的一聲輕笑——沈山川把我的小動作都看見了眼里。我又氣又惱,忘了自己還在梯子上,抬腳一跺,身子一斜就要從梯子上摔下來,我輕喊一聲,下意識地用手去抓梯子。接著,梯子就穩(wěn)住了,只見沈山川咬著牙扶著梯子撐在了下面。
我下來后許久驚魂未定,沈山川走過來坐在我旁邊,遞過來條白色的毛巾:“擦擦嗎?”
“臟?!蔽移沉艘谎壅f。
他氣結(jié),似乎有些委屈地說:“我剛打水洗過了。”
于是,我便笑了起來。
“你還好嗎?”我指了指他的手,手心通紅一片,顯然剛剛那一下撞得不輕。
他突然歪著頭湊到我面前:“孟喬,你為什么生氣?”
我心頭一驚,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氤氳著一片騰騰的水澤,像是要把我拽進去。我們就那樣僵持著,誰都不躲閃,到最后我鼻子一皺,竟掉下眼淚來。我嘟囔著伸手捂住眼睛:“因為太陽太亮了!”
“是啊。”我看見他伸出手來擋在我頭上,輕聲抱怨道,“太陽怎么這么亮?!?/p>
那就是我得到過的來自沈山川的溫柔了。
實習(xí)的最后一晚,所有人都完成了任務(wù),有人提議去村口的燒烤店慶祝。我們點了百來串烤串,又叫老板提上來幾打冰汽水,幾個興致高漲的男生站上桌子大聲喊:“真想一直待在這里不回去了!”
我懨懨地拎了兩瓶汽水坐到了角落里小口地抿著,直到有人坐到我面前,我抬眼看,是沈山川。我推過去一瓶汽水,他順勢坐下來。
“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沈山川探究似的看著我。
我朝那幾個男生的位置努努嘴:“等他們真的活在這種浪漫里,才會體會到里面的種種不易,那時候會比誰都想要逃離這里?!?/p>
我知道沈山川會驚詫于我的態(tài)度,但若不是現(xiàn)在這個場合,有些事我大概永遠都沒有辦法對他說出口。
關(guān)于我的那些不曾為人知的過去。
“你是不是會好奇,像我這樣一個沒有天分的人,為什么要來這個行業(yè)強插一腳。”
沈山川搖搖頭:“我從不這么認(rèn)為。”
我笑了笑,只當(dāng)他是顧及我的面子不肯說實話。
“我父親,是我最崇拜的人,我小的時候,他的工作就是帶著許多工人去做起一棟棟的建筑。”我從來沒有對別人提過家里的事,或許是這個晚上有著別樣的魔力,才讓我在沈山川面前想要卸下心防,“可是后來,他死了?!?/p>
那個晚上有著特別的魔力,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多話的小孩子。
“他們都說那是一場意外,可我不相信。我那個時候就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真相?!?/p>
“可那時候的我,連土木和建筑都沒有分清楚?!蔽翌D了頓,轉(zhuǎn)向他,“我卻對別人說這是我的夢想,是不是很可笑?”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孟喬。”他的眼睛細長,眼底像是有氤氳的水光,“夢想沒長腿,不會跑,而且只要你跑快一些,就能追上它,這比人可信得多?!?/p>
那一瞬間我?guī)缀跻獑査澳巧蛏酱ǎ夷茏飞夏銌??”但那個夜晚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在喃喃自語中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沈山川的肩膀上,晨露沾濕了少年的眉梢。
有著看似不朽而又易逝的美麗。
四
大四上學(xué)期伊始,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忙亂之中,開始著手準(zhǔn)備考研,或是找工作。而我在這種氛圍里手足無措,甚至有些恐慌。
沈山川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宿舍里昏睡了三天三夜。室友搖醒我的時候,說有個人在門口等了大半天,說是要找孟喬。然后,我無精打采地下樓,就看見沈山川抱著一沓資料站在那里。
“你應(yīng)該讀下去?!彼麃G給我那一沓資料,斬釘截鐵地說。
我剛要開口,他便打斷我:“合適的學(xué)校、申請需要準(zhǔn)備的材料,我已經(jīng)全部幫你列印好了,有什么不清楚的直接打電話問我?!?
等他絮絮地叮囑完一大堆要注意的時間節(jié)點,我才后知后覺地問他:“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有其他要做的事?!?/p>
見我抿著嘴不說話,沈山川伸手過來拍了拍我的頭:“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工作,好不好?”
“沈山川?!蔽议L長吐出一口氣,“我最近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找的那個答案根本無從下手,讓我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在這條路上繼續(xù)走下去。”
“可是因為你說的,我會試著去做。”那是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拿到offer的那天,我一路小跑著去告訴沈山川??粗鴼獯跤醯奈遥苯影岩粋€宿舍合租廣告放到我面前:“各項都很合適?!蔽乙苫蟮乜粗χf,“這叫未雨綢繆?!?/p>
他是那樣周到,以至于我無條件地相信他的所有決定。
九月我離開上海,坐飛機去了另一個國家。那是四年前的我剛到上海時,從未設(shè)想過的前程。臨走時沈山川送給我一條圍巾,殊不知我就讀的城市常年高溫,我始終沒有機會戴上。
我見到蘇遇的時候,她正在廚房忙活。我進門的時候有些緊張,她聽到聲響探出頭來,自然地和我打招呼:“來啦!”
我放下手中的行李,站過去問:“有沒有什么我能幫忙的?”
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來這段,就會發(fā)現(xiàn)我在蘇遇面前始終局促——那種局促來自于我們不可改變的背景。
蘇遇比我大兩歲,她高中時便交換出國,算起來和沈山川同年。
她告訴我:“我沒有那么喜歡建筑這個專業(yè),雖然我看起來很擅長?!?/p>
她和我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她清楚自己前面的路在哪里,我很羨慕這一點。
我無數(shù)次在和沈山川聊QQ的時候提起她,我激動地說:“沈山川,你知道嗎?我室友簡直是我的偶像!”
“是嗎?”沈山川的興致似乎不高。
我當(dāng)他是在忙,問他最近在做什么,他神神秘秘地說是在做一件大事,再細問下去他就閉口不談了。
我便時常有些后悔,距離讓我無法看見沈山川的眼睛,更無從確認(rèn)他寥寥幾句的回復(fù)是忙里抽閑,還是假意敷衍。
五
開學(xué)前學(xué)校組織了一場新生舞會,我不禁和蘇遇感慨:“真是一來就受到了資本主義文化的沖擊和浸淫?!?/p>
蘇遇眼睛彎彎地看著我,笑著說:“小喬喬,你怎么這么好玩呢?”
當(dāng)時我站在衣柜前頭翻揀帶來的衣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一套能拿得出手的裙裝禮服,回過頭認(rèn)真地說:“其實你可以直接說我土,沒關(guān)系的?!?/p>
蘇遇便捧著肚子笑倒在床上:“你真是有趣!”
等她從我的床上爬起來,從自己的衣柜里找出一套白色的小禮服讓我換上,再拉著我站到鏡子前面,竟倒吸一口涼氣:“你看,我們居然有些像!”
我沒敢看那面鏡子,我知道我不及她高,也不及她身材好,說是相像,那是抬舉我了。
那個舞會上,蘇遇成為了全場的焦點,我看著她被人邀請?zhí)恢в忠恢?。最后,她氣喘吁吁地向我走來,靠在我的肩膀上,告訴我剛剛那個男生在她手心留下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可她永遠不會打過去。我看著耀眼的蘇遇,苛責(zé)的話竟也不忍說出口。
“沈山川?!被厝ブ?,我用開玩笑的語氣在QQ上打過去一行字,“如果你認(rèn)識蘇遇的話,一定會喜歡她的?!?/p>
然后,我看見那邊很長一段時間都顯示“正在輸入”中,我等了很久,卻一個字都沒有蹦出來,然后就徹底沉寂了下去。
那天之后,我和沈山川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我們之間隔了一堵看不見的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蘇遇是誰。
從我在學(xué)校的舞會上看見她左手腕上始終戴著的那條牛皮手鏈開始,我就知道她和沈山川絕非舊識這么簡單。一樣的款式,我不會弄錯。
她是沈山川心尖尖上的那個姑娘。
那些日子我打開沈山川的對話框,輸入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為什么要把我送到她身邊?”然后,我盯著那長久灰掉的頭像,再一字字地刪去我心中的疑問。
他不說,我不問。我們之間始終沒有做到坦誠相待。我知道的是,他大概把我當(dāng)做了一個身上有著蘇遇影子的小可憐。
兩年后,我以最好的成績畢業(yè)。那兩年過得很快,我奔波于工作室和圖書館。在蘇遇打包行李回國的那天,我剛辦好美國的工作簽證。
“要回去了嗎?”我斜倚在廚房門口,想起兩年前蘇遇是這樣迎接我,而現(xiàn)在輪到我送她離開,時間流逝之快令我不禁唏噓。
“離開家太久了,我現(xiàn)在一秒也不想等?!彼哪樕蠋е环N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期待,而我知道這期待和誰有關(guān)。
沈山川像是滲入地下的水,我再沒有得到和他有關(guān)的消息。媽媽在電話里催促我不要一心工作忘了找一個合適的人,我只能笑著敷衍她:“要耐心才能遇到好的人?!?/p>
哪里是沒有好的人,只不過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個罷了。
六
工作簽證到期的那一年是2012年,國內(nèi)建筑行業(yè)正欣欣向榮,我斟酌再三,決定回國。我的上司遺憾地說:“我以為我們能夠共事更長的時間,但我現(xiàn)在只能祝你好運。”他給了我一個郵箱地址,我謝謝了他。
我看了看他推薦的那個國內(nèi)新興的事務(wù)所,我在一個常訂閱的雜志上看到過相關(guān)的消息,他們提出的理念讓我很感興趣。
拿到面試通知的時候,我并沒有太過驚訝。時隔四年,我終于踏上了回國的飛機。
加入TA的那一刻,我才看清這個事務(wù)所的現(xiàn)狀,TA初起步,說是公司,其實只能算是一個小的設(shè)計團隊,女生懶于梳妝,男生就更是邋遢,整天滿面油光地對著電腦等待一個名聲大噪的機會。而那個機會很快就來了,公司得到了一個競標(biāo)機會,做一個片區(qū)不錯的高級住宅。
周一的晨會上我做了設(shè)計報告,報告結(jié)束時會議室角落里響起一陣零落的掌聲,那里不知什么時候坐了個人。
等燈亮起來,那人慢悠悠地站起來。
竟是沈山川!
我愕然地看著他,他卻一臉從容:“新來的同事表現(xiàn)得很出色?!蔽疫@才知道,他就是TA設(shè)計事務(wù)所的創(chuàng)始人。
一別數(shù)年,再見面,沈山川成了我的頂頭上司。
那天下班后,我看見沈山川的辦公室沒有關(guān)燈,就敲了敲門走進去。
他頭也不抬地說:“能進TA,全憑你自己的實力,公司只收有本事的人。”
我一時氣結(jié),他總能堵死我所有的憤怒和疑問,我無從問空白的這幾年里發(fā)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那個項目上拼了命,畢竟夢想不能當(dāng)飯吃,真正拿到手的項目才能。最后一個星期,我在公司連軸轉(zhuǎn),每天只回去洗個澡睡一覺就又趕回公司。
截標(biāo)的那天清晨六點,我們完成了那份招標(biāo)文件,沈山川大手一揮帶我們?nèi)コ栽琰c,我卻在早點攤前困得睡死過去。等我驚醒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大中午,沈山川用手擋著照在我臉上的陽光,我窘迫地坐起來問他:“其他人呢?”
他無奈地說:“我讓他們回去睡覺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到哪里都能睡著的?!?/p>
我干巴巴地擰出一個笑容:“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等我這么久?!?/p>
他忽然眉心一動:“阿喬,我們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生分了?”
得知中標(biāo)的那天,所有人都興奮得難以自制。沈山川說要慶祝,但經(jīng)費有限,只能選在公司樓下的大排檔。氣氛熱烈時,沈山川站了起來,我心里有些沒來由的發(fā)慌。
“我們要敬孟喬一杯,因為她的方案,我們拿下了這個項目?!彼醋∥?。
此話一落,呼啦啦站起來一大片,我忙不迭地跟著起身。
他在人群中對我粲然一笑,遙遙舉起手中的酒盞,周圍種種登時失去了光彩。
那一刻,我知道,我從未忘記過他。
我決意成為他的臂膀,與他在行業(yè)中廝殺,所有的困難我都不怕,我只想成為讓他驕傲的那一個。
“爸爸,從今天起我不再執(zhí)著于過去的事,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請你保佑我?!蔽乙粍硬粍拥乜醋∩蛏酱ǖ难劬?,在心里默念。
我們接到的項目越來越多,身邊的同事?lián)Q了一批又一批,所有事宜都上了正軌。沈山川笑稱“流水的客戶,鐵打的孟喬”,所有人都說在公司問題上,我從不會讓步,落了個不溫柔的名聲。
直到第三年年尾,傳出了沈山川要結(jié)婚的消息,未婚妻不是別人,正是蘇遇。
接著就是第四年春天,我們拿到那塊商業(yè)用地。
七
那塊商業(yè)用地的方案設(shè)計也是我做的,當(dāng)時很多網(wǎng)站上都放了我的大幅照片,稱“孟喬經(jīng)此一役,已成業(yè)內(nèi)炙手可熱的設(shè)計師”。很多人前來祝賀我,也有不少公司拋出橄欖枝。
慶功宴接近尾聲,不少人已經(jīng)先行離開,蘇遇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嬌俏地挽著沈山川的手和他一同應(yīng)對那些客戶。我盯著看了一會兒,眼睛有些熱,便匆忙起身離開。走到半路,我才發(fā)現(xiàn)圍巾忘在了會場,只得折返去拿。
取了圍巾,經(jīng)過休息室,聽見里面有爭執(zhí)聲,我一時好奇,便站在門口聽,聲音傳來,卻是蘇遇。
“阿川?!蔽衣犚娞K遇這樣叫他,少年時的昵稱被她喊得動聽婉轉(zhuǎn)。
她說:“你應(yīng)該記得答應(yīng)過我什么,和我結(jié)婚,我給你這塊地?!?/p>
“蘇遇!”沈山川的聲音里有些輕微的惱。
“TA當(dāng)初是怎么拿到第一個投標(biāo)的,我想你心里面比誰都清楚?!?/p>
我的血一點一點地冷下去,我漸漸想起了一些被我忽略的細節(jié),關(guān)于蘇遇那個身為房地產(chǎn)商大亨的父親,兩人的淵源絕非普通的青梅竹馬那么簡單。
然后,我推了門進去。
“孟喬!”沈山川顯然是沒想到我會出現(xiàn),他很快就看到了我手上的那條圍巾。
我去美國那年他送我的那條,款式已經(jīng)有些過時。此刻它出現(xiàn)在這里,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笑話。
“所以,那些項目,都是你們商量好的,對不對?”我用力握緊了拳頭。
空氣中出現(xiàn)了可怕的寂靜。蘇遇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們互相成就,這樣不好嗎?”沈山川蹙著眉頭看著我。
我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話是對的,在這場互利互惠中,最大的贏家其實是我,可最無足輕重的也是我。我所不能忍受的,恰恰是這種無足輕重。
很顯然,蘇遇才是那個無可取代的人,她能給沈山川他想要的項目,包括業(yè)內(nèi)的口碑。
我笑了笑:“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是不是?”
“阿喬,別那么幼稚了。”沈山川皺了皺眉頭,“這在業(yè)內(nèi)是再常見不過的事了,為什么你眼里就這么容不得沙子呢?我們從來沒有傷害到誰,只要知道這一點,不就夠了嗎?”
很久以前,這個人頂著壓力為我辯清一切,而現(xiàn)在,他卻也在教我去適應(yīng)這個行業(yè)的規(guī)則。我是在那樣的茫然無知又自以為是中,一步步地走進,沈山川為我鋪設(shè)的前程里。
“沈山川,你就不能稍微等一等我嗎?”我聽見自己問他。
他沒有說話。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最熱烈的是他,最殘忍的也是他。
這個世界上,兩個人若是不能在一起,無非是一個走得快一個走得慢,而快的那個不肯停下來等一等罷了。
我很快就做了決定。
我離開的那天下著小雨,我抱著紙箱走到樓下的時候,回頭看了看沈山川辦公室的窗戶,那里空無一人。
我的心就像那細碎的冷雨,落在地上洇濕一小片。
我最重視的那個人,毀掉了我的驕傲。
八
那場建筑業(yè)內(nèi)眾人期待的婚禮并沒有如期舉行,沒人知道是為什么。我聽聞也只是淡淡一笑,那些紛擾和我都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那個晚上我接到蘇遇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問我:“你能來機場送我嗎?”
還沒等我問,她便說:“我要出國了,我自己做的決定。”
機場很冷,我裹著一件大衣去見蘇遇。這情形有多奇怪,只有我知道,因為我們兩個之間始終隔著一個沈山川。
“這次要去做什么?”我問她。
“學(xué)一些新東西?!彼f,“那年我急匆匆地回來,只是想搶先一步。”
我知道她說的是我們研究生畢業(yè)那年。
“你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碧K遇看著我,蹙著好看的眉頭,“那年我離開沈山川,以為他會一直在原地等我。我從來不肯開口對他說‘喜歡這兩個字。”
我搖搖頭:“你對他來說很重要。”
蘇遇看著我嗤笑一聲:“孟喬,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p>
然后,她就拎起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進了閘。
我不知道,或許我們?nèi)齻€就像是一個等邊三角,到最后誰也無法靠近誰。
離開機場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影一閃而過,但也許是我看錯了。
我和沈山川甚至沒有過一個真正的告別,我們的每一次相見都像是在準(zhǔn)備一場更長久的別離。
在我昏昏睡去的那個夜晚,有人經(jīng)過我們身邊,他們大聲地問沈山川:“沈山川,你喜歡這個類型的女生嗎?”
我清楚地聽見沈山川聲音中帶著溫和的笑意:“喜歡啊?!?/p>
所以,之后他所有的捉摸不透,我都一頭扎了進去。
后來,我再沒見過沈山川。
九
孟喬獲得那個建筑大獎的時候,她是有史以來獲獎的最年輕的女建筑師,采訪她的記者隱晦地提及沈山川,孟喬只是低頭微微一笑。
再有好事者去問孟喬的前上司沈山川,看到過去的下屬有這樣的成就作何感想,他笑了笑:“我為她高興。”
那是一句官方得不能再官方的話??蛇@卻是真的。
很多年以前,他是見過她的。
那會兒他還小,父親成天不著家,零花錢卻不曾少過他的。他向來出手大方,落得一個紈绔子弟的名號,從不知生活會有什么煩惱。
有段時間父親去了外地跟進一個建筑項目,再回家卻是愁云滿面。父親進進出出跟著的那人沈山川認(rèn)識,是公司的律師,他便知道出了事。
他后來知道,父親做的那個項目為了節(jié)省預(yù)算,選擇的材料并不過關(guān),原以為這事會神不知鬼不覺,誰知一場大雨沖垮了地基,做了一半的房屋倒塌,一個工人被壓在了工地下面,當(dāng)場不治身亡。
那時他年紀(jì)尚輕,心里反倒怨恨那個死去的人,害自己一家攤上了官司。父親去那個小城處理后續(xù)事宜時,他悄悄跟去,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孟喬。
她很瘦,小臉慘白慘白的,裹在一團肥大的綠色校服里,靜靜地坐在門口。聽說她已經(jīng)坐在那里示威了三天,什么都沒吃。她的眼睛無神,卻像是要把所有東西都攫進去一樣。
沈山川走過的時候,她正好抬起頭來撞上他的目光,沈山川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一樣,猛地轉(zhuǎn)開了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害怕。
離開的時候,他偷偷留下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錢,把那些原本打算用來買最新的游戲機、滑板、自行車的費用,托人送給了那個女孩,沒有留下名字??墒牵诙?,那些錢又被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
她向來高傲得不肯接受任何幫助。
直到很久以后,她愛上他,這一點也不曾改變。
她驕傲得像是一只小孔雀,從未有人比得上她的光芒。
他悄悄地看了她很久,每個假期,他都會去她的家鄉(xiāng)一次,遠遠地望她一眼。他原不喜歡建筑,家里的長輩都頭痛無人繼承衣缽,等知道她的志愿后,他毅然填報了一樣的學(xué)校,卻也在父親滿心以為后繼有人時,開了一個獨立的設(shè)計事務(wù)所。他從來不為了任何人改變決定,除了她。她離開公司的那一刻,他抓著傘沖出去追她,卻在樓梯上戛然止步。
他們之間恩情太盛怨懟太深,永無可能回到少年時最初相見霽月清風(fēng)的時候。
在他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把自己有的都給她,為她擋去路上所有的風(fēng)霜,讓她不再受這世上的苦。很多事她不知道,他也不想讓她知道。
可到最后,他還是失去她了。
這真是令人難過的事啊。
他終于再也等不到她。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