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慧
李想在異域漂了十來年終于回來了,晚上約了為他洗塵接風(fēng)。他仍舊老習(xí)慣,姍姍來遲,只是端起酒杯的時候不再扭捏,你敬他,他便喝,一口喝完。我望著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原先墨汁一樣黑亮的頭發(fā)白了大半,皮膚粗糙,氣色暗沉,一臉風(fēng)霜。與我相仿四十歲的年紀(jì),說是成熟,其實是蒼老。我問他在外為何音訊全無?好歹偶爾寄封郵件報個平安。他嘆口氣,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說吃了不少苦,讓我別多問了。我心里明白,外面一切不易,不問了,歸人借了酒光憶苦未必能夠思甜,一旦牽出愁腸,只會讓他愁腸寸斷?!斑@幾天空嗎?陪我去看看小玲?”小玲是李想曾經(jīng)的女朋友。我知道他終究是忘不了她,沒有那場車禍,他不會出國,沒有那場車禍,他和她或許這時候正在發(fā)愁娃娃上哪所小學(xué)校。
一晃十八年了。十八年前李想還是個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分配在一家國企做財務(wù),雖然學(xué)的是財務(wù),但和我一樣喜歡毛筆字,每天沉浸在一本本碑帖里,期待有朝一日祖墳上冒點青煙,自己的作品能在美術(shù)館里展一展。
小玲是李想的同事,比李想晚進(jìn)公司一年。她第一天去公司報到,同事背地說她長得很一般,眼睛嘴巴鼻子毫無特點,最要命的是眉毛與額邊發(fā)連在了一起,太不吉利??伤麄?nèi)匀煌嫘χ鴣G下一句:“李想,你們一個辦公室的,可別日久生情呀?!?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2/22/xfjt201612xfjt20161219-1-l.jpg" style="">
小玲是個普通女孩,與她共事了一段時間,同事們對她漸漸熟悉:家庭普通,穿著普通,品位普通,人普通得一定寫不進(jìn)小說當(dāng)女主角,成不了張大千筆下的仕女,而她圓圓的臉上時時掛著的笑容,卻像老朋友般讓人容易親近。李想和她工作之間的配合很順利,沒出過差錯。
那張用來辦公的大桌子,更多時間倒讓李想用來寫字畫畫。中午午休,起初他關(guān)起辦公室的門,獨自取了筆墨紙硯打發(fā)時間。小玲見了有趣,求他教她握握那支“管城子”,她說能把字寫漂亮的女人才最漂亮。李想拗不過她,便教她褚遂良的楷書《雁塔圣教序》。出乎意外,她果真天天寫天天練,在“師傅”的教導(dǎo)下先雙鉤后臨摹。三個月后,幾個字不歪斜,不漫漶,有了幾分氣象了。李想頗為得意,有回拿給我看,我也覺得驚奇。有時兩人照著宋人的畫譜一起畫蘭花,盡管毫無美術(shù)基礎(chǔ),畫得拙劣,一撇撇一葉葉也得馨香。“蘭花難畫,筆墨全在那一筆上,容不得半點閃失。”她的口氣像個行家了。李想夸她,需時五年,她將華麗蛻變成上海灘閨秀。
一個夏天平常的日子,他倆去一家銀行辦事。公司和銀行間路程較遠(yuǎn),需要轉(zhuǎn)兩部車。到了轉(zhuǎn)車的地方,天有些變暗,起了風(fēng),像要下雨。不過早間他聽氣象預(yù)報說今日放晴,并沒在意。等他們坐上車,一場暴雨真的傾瀉下來。他擔(dān)憂地朝車窗外張望著。
到了站,下了車,他們在一家商店門口避雨。雨還是下得很大。從車站步行到銀行不遠(yuǎn),兩條馬路而已。李想打算去買把傘,小玲不同意,她抬頭望了望天,笑嘻嘻沖著他,笑著笑著就拉起他的手,跑進(jìn)了雨里。
李想與我說起過小玲喜歡雨,她小時候最開心的,就是在雨中嬉戲?!队曛星椤纺兄魅斯扑蛣P西回家恰遇大雨,伴著夜晚閃爍的霓虹,興奮無比的唐手持雨傘在雨中載歌載舞的情節(jié),牽腸掛肚了她整個情竇初開的季節(jié)。
他們牽著手,從馬路右邊跑到左邊,再從另一條馬路的這邊跑到那邊。身上都濕了,眼睛被落下的雨點打得睜不開,只能不停用手拂臉。他看見隨她身體擺動的長發(fā),一揚一揚,比拍洗發(fā)水廣告的模特還迷人。她輕快的腳步,又分明是雨中絢麗的一道道彩虹。坐在車上和路旁避雨的行人,紛紛向他們投來詫異的目光,或許在嘲笑他們淺薄無知吧,可他覺得他們是對這曲雨中的華爾茲充滿了妒忌:我在雨中歡唱,多美好的感覺啊,我再度重拾往日歡樂,我心中充滿陽光。
銀行辦完事出來,雨停了。小玲去超市買了包話梅,是他學(xué)生時代愛吃的那種。她取出一顆硬生生塞入李想的嘴里問:“好吃吧?”“好酸!”他朝她努了努嘴,回敬一個怪腔,一抹甘甜瞬間融滿心底。
他喜歡上了小玲,在那場大雨里和她奔跑的時候。他說這種感覺很美,時時刻刻惦著她,望著她明亮的眸子,相思無盡。就像聞一多有首詩寫的:“相思是不作聲的蚊子,偷偷地咬了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陣的奇癢”。
之后的日子,他們相戀了,他熱烈地期待與她的故事會如同童話結(jié)尾那樣,王子和公主從此幸??鞓返厣钤谝黄稹5捊K為童話,敵不過生活的忽晴忽雨。一場意外的車禍把短短幾個月的戀愛撞得粉碎,小玲沒來得及留下任何話,就突然走了。在得知她離開的消息后,他的世界完全崩塌,傷心了很久。當(dāng)他明白再沒辦法找她回來的時候,他選擇了背井離鄉(xiāng),去了一個陌生的國度,為了走出這段塵緣。
時光匆匆不再,記憶縱然成不了古董鋪里的老古董,歲月的印記也被四處輾轉(zhuǎn)的忙碌侵蝕得斑斑駁駁。只是那個雨天,那個他們手牽手的日子,她輕快的腳步終于化作了雨中彩虹,在他心底……他說,小玲過去的第二天,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書桌前,傻傻地轉(zhuǎn)著她用過的鋼筆,一圈又一圈,并模仿她的字跡,在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字。 (摘自《解放日報》2016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