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蘇
葉傾城素以唯美浪漫而又不乏理性與深刻的文字征服讀者。她的散文多取材于平凡生活的真實感悟,以女性特有的感性、細膩和聰慧給讀者帶來愉悅和啟迪。
01
我從不曾帶我爸出門旅游過。
當他年輕我還年幼的時候,旅游是一個沒有人聽說過的詞,中國人的字典里只有探親、回老家和出差。作為大學老師,他和我媽偶有出差機會,也不方便帶小孩。小別幾天,等待、對未知的盼望、遠方的幻影,混雜在一起,共同注解了“向往”的意思。每次他們回來,我們?nèi)忝枚細g天喜地。
我們曾舉家在暑假走過親戚。真的是“走”。交通不便的年代,去哪里都只能搭公交車,要等好久,慢,還擠死人。一大家子,萬一有幾個擠上去了幾個沒擠上去,怎么辦?所以,我爸總看看地圖,說:不遠,走過去吧。
我記得,我們從橘子洲頭走到橘子洲尾,再走回來。那天正好是我不方便的日子,走得太遠,把大腿磨破了,之后的每一步都在摩擦傷口,令它傷上加傷。痛得眼花繚亂,痛得什么良辰美景都看不見、記不住。直到多年后,我在長沙工作,再去橘子洲——咦,這條路沒有我記憶中那么長嘛。腿上的疤痕現(xiàn)在還隱隱有影子。
到我成長到能獨立出去游山玩水,他還是盛年。同一個夏天,我在福建沿海玩了大半個月,他帶著我媽走甘肅青海,回來后對我盛贊白銀女子,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一睹她們的芳容。我去過的城池他都沒去過,他見過的山水我都無緣。我們的旅行始終不曾有交集——他六十出頭便去世。才退休一年多,還在興致勃勃地制定退休計劃,命運把他的計劃書一把搶過去,撕了個粉碎。
02
只是,有一個地方,是他很想去的,他反反復復跟我說過好多次:臺灣。
那個年代,對我們來說,中國臺灣是比美國更遙遠的存在。鄰居間,有在美國做過訪問學者的;同學里,好多在考托福想赴美留學的。我初中時候聽臺灣電臺放的流行歌曲,被我爸嚴重警告:偷聽敵臺是要坐牢的。有兩位臺灣飛行員帶機飛回大陸,更證明了臺灣的水深火熱。我讀過與之相關的小說《大海的下面是泥土》,信以為真,很同情臺灣人民。過好多年,才想通,作者當時自己也沒去過臺灣。
最嚴厲的禁制總是引發(fā)最無恥的罪行、最甜美的想象。我爸說:他對臺灣很好奇。其他地方也沒去過,也好奇,但臺灣是最好奇的。因為,其他地方說不定有機會去,臺灣是肯定沒機會了。
他說:“最不能去的地方最想去呀。”
到臺灣開放旅游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到了我爸。我們終于全家逛了臺灣:看了花蓮的鯊魚,買了紅珊瑚串,小吃沒有傳說中那么好吃,買了好多鳳梨酥和面膜送人、自用。
臺灣沒什么,不過是個美麗的島。除了我爸,臺灣不是我家人的夢想。唯獨他,沒有去,逝者無法成行,對于他,臺灣永遠是“最不能去的地方”。
出發(fā)前,出發(fā)后,我們都沒提到我爸。絕口不提,有時候就是思念到極致。
03
我?guī)覌屄糜芜^好多次。雖然有時她會輕輕嘆一口氣:“你爸要在就好了……他更愛玩,其實我一般。”
在杭州,我們沿著新西湖隨便走走。游人寥寥,遠遠看到的花傘與花朵一樣動人。春雨時大時小,雨小的時候僅可濕衣,仿佛風中濕潤的呼吸,雨大的時候我們便退到湖邊茶舍喝茶吃飯。坐在涼棚下面,笨雞湯暖洋洋的,雨聲像新洗過的頭發(fā),在耳邊纏纏裹裹。
我問我媽:“走得腳累嗎?”她說:“不累呀?!蔽液軡M意。
在桂林龍脊,我?guī)轀厝?,扶著她,小心翼翼地下到熱氣騰騰的池底,倚壁坐著聊天。我媽好多年沒穿過游泳衣了。她東張張西望望,突然說:“我還是第一次泡溫泉呢?!蔽页砸惑@:“不可能吧?”咸寧溫泉也是湖北人常去的度假地。她想一想:“好像是真沒去過??赡芫褪清e過了吧。”
我心里有隱約的罪惡感:我還是太粗心,讓她到這把年紀,還有不曾品嘗的人生滋味。又隨即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這不是嘗到了嗎?別的也有機會的。泡了一會兒,工作人員過來說:“老人家不要久泡,會暈?!蔽覀兙碗x開了。
但去年的歐洲行,我沒帶上我媽。
我很猶豫:我是第一次去歐洲,我是典型的啞巴英語,能讀,聽說寫全不靈。我還要帶女兒小年,上有老下有小,兩眼一抹黑,我怕呀。又是十小時的長途飛機,老人吃不好睡不好,腰不一定受得了。要頻頻上廁所。落地后還要倒時差。我又強烈地想帶她去:她只會越來越老,如果現(xiàn)在都不能長途旅行,將來更困難……
是我媽替我做了決定:不去。我要照顧貓。
我走過意大利、法國、德國……自由行得累了,參加了華人旅游團去東歐。一入團,我就后悔了:我該帶上我媽的。團里好多老先生老太太。
有八十多的老兩口。老先生健旺得很,風雨交加的天氣,他老伴都沖鋒衣上身了,他還大T恤大短褲,胸前掛著單反相機。
也有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子,帶著父母及女兒同行。每到自由活動,就聽她不斷前后喊全家人的名字,要確定每個人都在視線里。老人家動作遲緩,她皺著眉邊等邊抱怨,老父老母顯然都習慣了,呵呵笑。
有老姐妹結伴旅行,一胖一瘦,但臉模子一模一樣,爭著給我看她們手機里第三代的照片:背景一模一樣,因為是在同一個房子里。我臉盲,在我看來,那倆胖小孩也長得一模一樣。
老人出門,比預想更麻煩:
長途車兩小時一停,他們一定要排隊上廁所。
酒店前臺一人給一張紙,寫了上網(wǎng)方式及密碼,他們大眼瞪小眼,我憑著過人天賦摸清楚之后,就一個一個指導他們。說不清,索性拿過手機一個一個幫他們上,很快,我面前也排起了長隊。
在酒店大堂遇到他們,比手畫腳想跟工作人員溝通。我再次奮勇上前:“Hot water.”要茶葉包?“Tea.”不要綠茶?!癉o you have black tea?”
在超市,我?guī)退麄兲襞D?在冰激凌店,把他們要的口味告訴店家,無非就是西瓜、香草之類;在麥當勞幫他們點雞翅薯條——我成為團里被交口稱贊的活雷鋒,人人都說我貌美心好,精通英文。
我?精通英文?
其實,團里有許多在歐洲定居的年輕人,或者在歐洲留學多年,個個英語法語溜得不行。只是,年輕人與老人之間的天塹,銀河那么遼闊,和祖父母年紀的人,他們玩不到一塊兒,也懶得浪費時間。
而我,離老不遠了。我的老在我的游泳抽筋里、在我一變天就隱隱作痛的膝蓋里、在我堅持用了三年至今不肯換新的手機里……
也因為,我媽媽,就和這些老人,差不多年紀。
04
我未必信因果,那傷害我的人,從不曾遭到懲罰。我又未必不信,今日的樂施,或者各種世緣遭逢后,能收獲在我的家人身上。
連這想法都很LOW,活該被人罵是“動機不純”,活該“百分百的付出化為一片空白”,但我不想假裝是圣人。說過的謊已經(jīng)太多,能少說一句是一句。
回家后,我把旅行團里老先生老太太們的故事添油加醋講給我媽聽,說:“現(xiàn)在我去過了,我心里有底了,不怕了,我明年帶你去吧?!?/p>
她說:“好?!?/p>
時下有句流行語:人生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方。其實,對你的父母來說也是。你的日子被他們死死捆綁?在這之前,他們已經(jīng)被你捆綁了二三十年。到你掙脫束縛,他們又被衰老捆綁。也許,該輪到你,帶他們?nèi)ァ霸娕c遠方”之地了。就像小時候,每逢周末、六一、寒暑假,他們帶你去人山人海的動物園與植物園。要趁早呀,就趁著窗外的春光上路吧。
20世紀80年代的港劇,有一句臺詞: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
其實,父母子女一場,更加是有今生沒來世。
和心愛的女子,若這一刻不曾吻下去,可能就一生不會吻;和心愛的人,若這一生不曾一同上路,可能——沒有可能性了,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