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誰在說話

2016-12-21 06:30:10朱朝敏
大理文化 2016年7期
關鍵詞:律師司機學校

●朱朝敏

誰在說話

●朱朝敏

朱朝敏,女,湖北宜昌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寫作小說、散文,出版散文集《她們》《涉江》《開敗時間的花朵》和小說集《遁走曲》《魚尾裙》。若干文字發(fā)表于 《北京文學》《天涯》《花城》《中國作家》《長江文藝》《青年文學》等,作品榮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西北軍事文學》2012年度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等。個人榮獲湖北省第八屆屈原文藝人才獎。

1

古羽飛在浴室里伸出腦袋,喊賴床的姜韭遞下剔須刀。

不是在浴室里嗎?姜韭的話沒有出口,馬上反應過來,古羽飛昨天晚上出差回來,行李箱隨手扔在客廳沙發(fā)旁。它站在腳底四個輪子上,上面的拖桿矗立一側(cè),輾轉(zhuǎn)旅途的風塵氣息迎面而來。姜韭放倒。行李箱很簡單,內(nèi)褲襪子,一條毛巾,牙膏和牙刷。牙膏牙刷用一個小提袋裝著。古羽飛說不習慣酒店里的東西,哪里是不習慣,是不放心。姜韭昨天晚上回來得也遲,睡意闌珊,脫了鞋子徑直上盥洗室,然后不拐彎地直奔床上。

行李箱里沒有。

瞧我記性,在我皮包里。

匆忙中,姜韭拉開皮包,手指觸到一硬件。剔須刀在皮包內(nèi)側(cè)。拉開拉鏈。剔須刀,一個粉紅的紙盒。血液倏地沸騰上涌。姜韭拿著剔須刀的手在抖。

快遞給我——穿著內(nèi)褲的古羽飛等不及,跑出盥洗室,跳到姜韭跟前,奪走了她手里的剔須刀。姜韭滿臉緋紅,僵在原地,她聽見鼻子翕動的呼呲聲,胸腔里的怒氣即將噴薄而出。他什么意思?避孕套在酒店有的是,他居然……親自準備,還帶回家,難道故意要自己看見不成?

太挑釁了。

古羽飛行為不檢點,她已經(jīng)遇到過一次。偶然在手機上發(fā)現(xiàn)聊天對話,曖昧到肉麻的對話,要姜韭不禁發(fā)難,河東獅吼。古羽飛不以為然地拍拍姜韭的右手。吃飯時認識的,酒席上的事還能當真?呵呵,都是逢場作戲啊。可你們把“場戲”延續(xù)到酒席后。姜韭咬著嘴唇反駁。古羽飛嬉皮笑臉地辯解,耍個嘴皮而已,千萬不要當真——說著眼角溜出一個輕飄眼色。生活大致這樣,嘴上跑馬,手上溜風,圖個當時的愉快,哪有當真的事情?劃不來。又舉起右手道,還是向夫人道歉,自己逢場作戲不到家,傷了夫人的心,請夫人別生氣。

你自己行為不檢點,還信口胡謅如此謬論,荒唐。姜韭罵道,并警告,好自為之,否則……古羽飛攔下她后面的話,涎著臉皮拱手保證,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以前他不檢點,還是避著自己的,而這次……難道要公開挑戰(zhàn)?

古羽飛出來了,渾身都是沐浴后的香氣,眼睛和臉色皆飽含紅光??磥硇那橐埠?。他邊打領帶邊吹口哨。想你的夜,多希望你能在我身邊,不知道你還能否為我改變。想你的夜,求你讓我再愛你一遍,讓愛再回到原點?!断肽愕囊埂吩诳谏诼曋型褶D(zhuǎn)俏皮。可惜,大白天地聽來,尤其現(xiàn)在聽來,油滑簡直不要臉皮。

姜韭攤開手掌,放在古羽飛面前。

口哨聲嘎然而止。古羽飛愣了會兒,隨即拍拍腦袋,嬉笑著臉龐說,夫人稍安勿躁,純屬誤會,誤會而已,你別生氣,更不要想偏了,我總不會在外面生兒子的。

無恥。姜韭咬緊牙關,憤怒地瞪起杏眼。古羽飛卻根本不接招,自顧自地換衣服換鞋子。姜韭心胸虛空,站在原地,強迫自己不要表現(xiàn)出軟弱。眼淚卻無法抑制,濕潤了眼角。不是軟弱,只是憤怒。可是,她不能再說什么。

這是她的心病,她沒有生育能力??蛇@是她的錯嗎?她本來懷過孩子,卻在一次登山中流產(chǎn),再也懷不上了。古羽飛雖沒說過什么,可行為呢——姜韭舔舔嘴唇,心中一陣苦澀。隨即又升騰起憤怒,即使是缺陷,也不能成為男人胡作非為的借口啊。

古羽飛可能感覺到自己過分了,陪上笑臉解釋:一個惡作劇……我跟你解釋,我向別人吹噓我老婆如何如何地漂亮優(yōu)秀,可謂天下無雙,當然我強調(diào)的是在我眼中,他們偏不信,還嘲笑我“情人眼中出西施”的落伍眼光,我就跟他們爭辯,他們要考查下,哪想竟給我玩起了花招。說到這里,停頓下來看姜韭。姜韭還保持骨頭支棱的對抗姿勢。古羽飛接著說,還是這個花招……你相信我,我確實不知道,是別人偷放進皮包的。

隔了一會兒,古羽飛放慢了語速又說,你想想,我不至于這么蠢笨吧,如果真有這么一回事,我毀滅證據(jù)都來不及,還會帶回家?

姜韭鼻子一陣酸澀,她極力屏住一路涌來的淚液。此時,沒有比流淚更二貨的,總歸,晨起涌來的淚水,就是委屈示弱。這不正是古羽飛想看見的?看見自己軟弱無力無可奈何。

也許是玩笑,然而……他不過以此告知,自己必須接受然后適應類似的……“玩笑”。

真是一個玩笑。古羽飛的手攏過來,搭在姜韭的肩膀上。你也別這么較真了,沒必要,快去洗漱吧,你這個副局才上任兩三個月……姜韭想起上午有局黨組辦公會,于是甩掉肩膀上的手,走進盥洗室。

想你的夜,多希望你能在我身邊??谏诼曉俅雾懫?。他是拿準了她不會鬧翻。油痞,賴皮。無非是想攪混一切讓人無話可說。欺辱人還要封人嘴巴?不可能。雙手打在灌滿溫水的臉盆上,濺起的水珠撲向臉頰,姜韭慢慢低下了頭。

2

今年春上,姜韭從教研室上調(diào)到教育局,任職為教育局副局長,主管教學和安全兩大塊。這兩項任務,是教育戰(zhàn)線的兩大命脈,卻都由自己分管。按古羽飛話說,是張局信任自己,看自己為親人。

親人?姜韭不解。

古羽飛搖頭撇嘴說,這都不懂?我的娘子,咳,人情世故,官宦規(guī)則,世道人心,以后有你學習的——

姜韭打斷,別扯那么遠,我問你,我與張局是親戚嗎?

不是,卻勝似親人,他意思是說,你們一個戰(zhàn)壕里了,從此要兄弟般并肩作戰(zhàn),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什么榮啊辱地。

他說榮就是榮,反之為辱。

瞧你說的,不就是幫派主義?姜韭不以為然。

古羽飛眨巴眼睛,油嘴滑舌地說,還挺有悟性,孺子可教也。他可能自認為調(diào)侃風趣幽默,頗洋洋自得。無知。不過是賣弄,庸俗透頂?shù)馁u弄。姜韭心中冷笑著反駁。

張局上任一年,姜韭上任副局三個多月,屬于嶄新的領導班子。誠然,張局交付自己重任,把教學和安全兩大項都撥給自己分管,不是信任還是什么?但……姜韭不得不承認,“信任”應該理解為拉攏之意。

局黨組會上,張局長著重強調(diào),領導干部要思想統(tǒng)一、精誠合作。統(tǒng)一思想、精誠合作是工作之本,是我們狠抓教育教學質(zhì)量的唯一法寶。獨木不成林,獨橋不是路。教育教學歷來就是上下聯(lián)動共謀發(fā)展。

啪啪啪,紀檢委員老尤帶頭拍起巴掌。說得好,精辟精辟。老尤一張堆滿褶子的老臉哈哈笑著,側(cè)左側(cè)右地鼓動。在座的都跟著拍起了巴掌。

這話是針對教育局全體班子成員說的,不過敲邊鼓提警告,但姜韭領悟,除了自己??磥?,張局已經(jīng)在心里把自己看成一個戰(zhàn)壕里的盟友了。

安全股股長文新欣蒙著腦袋闖進會議室,神色慌張,徑直走向張局,俯身耳語。

什么,死了……當場?張局的爆怒聲吸引所有人視線。

會議室安靜下來。所有眼睛直直地盯著張局。

張局滿臉嚴肅,瞪著雙眼,掏出手機,隨口問姜韭,鮮于校長電話?

原來是江邊區(qū)三中出了安全事故。姜韭不好意思地擺手。鮮于校長是江邊區(qū)三中的,去年下半年底才提拔為新校長,她陌生,還沒有存錄鮮于校長電話。本來,以前身為教研室主任,姜韭是不陌生任何一個校長電話的,可姜韭不調(diào)到教育局,春上肯定能熟悉這個校長,因為要搞開學工作檢查,要做教學督導。而調(diào)到教育局,正好在春上,在交接中,到現(xiàn)在只跑完高中和城區(qū)中小學。江邊區(qū)三中在郊區(qū),是當?shù)匾凰踔?,剛在去年合并了小學,還沒來得及去。

大家俯下腦袋,一陣竊竊私語。老尤端起茶杯喝口茶,然后搖頭嘆氣一聲。又站起來端茶杯摻熱茶。張局長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鮮于校長。是嘛,鮮于校長是在張局任命后不久親手提拔的,張局怎么會不曉得電話?

姜韭有些臉熱,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太幼稚了。

必須維持學校穩(wěn)定。

漫長的通話中,張局只說了一句話。隨后,放下手機,簡潔轉(zhuǎn)達實情:江邊區(qū)三中小學部在前,初中部在后,上午第三節(jié)課是體育課,一個小學生,名叫程可然,看見一輛運媒的貨車在操場外過道上拐彎去食堂,于是攀爬貨車,不小心摔了下來。正在拐彎的貨車沒有發(fā)現(xiàn)程可然,倒檔后退,再前進,車輪軋在沒有來得及爬起來的程可然腦袋上。腦袋開花,學生當場死亡。

大家面面相覷。雖已提前知曉結(jié)局,但被仔細陳述過程的結(jié)局,猶如被放大了損壞部位,還是如此慘烈致命的損壞,置于眾目前面,直愣愣地給大家一個刺激。老尤響亮地吞進大口茶水,又長長地大嘆一口氣。腮幫子還是鼓鼓地,左右看下,見大家都沒有出聲,于是緊緊憋住腮幫子和腮幫子下的嘴巴。

事情突然,姜副局長全權負責這個事故的調(diào)查和處理,現(xiàn)在,我們一起到現(xiàn)場看看。張局長強調(diào)一句,宣布散會。

姜韭收拾皮包,跟在張局后面走出會議室。

3

江邊區(qū)三中正在放學。校門外里三層外三層地堵了一大群人。是學生的親戚、鄉(xiāng)鄰和街上的混混組成的討債“親友團”。當然還有得知消息跑來看熱鬧的,不過此時消息還在極小范圍內(nèi),看熱鬧的三五個分散在“親友團”中,猶如水滴掉進了河流。不是“親友”也是“親友”了。此時,他們正唾沫飛濺、捶胸頓足,叫罵聲吵鬧聲震耳欲聾。校門緊鎖,里面等待放學的學生擁擠在校門,瞪著雙眼看門外喧囂的人群。

近旁公路邊,車輛停下。張局鐵青著臉下車,姜韭跟在后面。一個男人迎面走來。男人形象很有特點,黑瘦,高個,走路一擺一搖,令人想起池塘邊的鴨子。那張臉更讓人注目,戴著眼鏡,還留仁丹胡子??磥硪呀?jīng)在公路邊守候多時。走來的男人伸開雙手,朝張局招呼:張局,開張大局,我祝賀不是時候,此際正值風起于青萍之末……張局長皺眉打斷,并沒有響應男人雙手的召喚,只是揮舞右手朝后指,說,姜副局長主管安全,她具體負責。

仁丹胡子雙手很固執(zhí),繼續(xù)伴隨男人的身體朝前搖擺。男人邊走邊笑嘻嘻地問好姜副局長,介紹自己是學生程可然家長請來的律師,將協(xié)助姜副局長處理學生死亡事件,希望合作愉快。

姜韭伸手,右手馬上被律師熱情地捏住。姜韭斂起微笑。

看來,姜局公務繁忙,還沒來得及訓練校長安全應急的素質(zhì),哈哈。胡子律師放下雙手,仁丹胡子在他的笑容下一顫一顫。

姜韭微微一笑。側(cè)臉示意文股長電話聯(lián)系鮮于校長。

這是考驗應對能力的時機。文股長一邊咕噥一邊撥打手機。接著,舉起電話聲喉粗爆地批評鮮于校長辦事拖拉,現(xiàn)在學生家人和教育局領導都被你們攔在外面,有門不能進,什么搞法……文股長慢慢沒有了聲音,許久,重復一句“你快點”,啪地關上手機,嘴巴湊近張局耳語。

一個滿臉怒容的男子前后甩著左右臂膀,朝張局大踏步走來。媽拉巴子,老子兒子好端端地突然死了,還不許老子進去,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胡子律師急步上前,攔在男子前面,側(cè)臉介紹,這是程可然的父親。

一個哭泣得腫眼脬腮的女人跟上來,是程可然母親。還有一個步履蹣跚的老頭,腰身佝僂,滿臉凄然,啞著喉嚨說,我孫子……好苦命……老頭渾濁的淚水長流,要求學校必須馬上開門……旁邊暴躁的男人吼道:還不開校門的話,老子馬上放火燒了學校。立馬,后面圍攏來一大群人振臂呼喊——砸爛學?!?/p>

張局雙手抱拳,清清嗓門提高聲喉說,大家久等了,我代表江城教育局給大家道歉,請大家先安靜下來,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江邊區(qū)三中的鮮于校長,他答應馬上開門讓大家進去。需要給大家說明的是,現(xiàn)在學生正在放學,校門里外人滿為患,進出不得,學校正在設法開另一個大門,因為里面在維修,他們正在清理道路,不過幾分鐘我們就會進去。

文股長又湊近姜韭耳旁,告訴姜韭,因為學生腦袋被車輪軋扁了,死相慘烈,怕引起死者家屬異常行為,他們正請了一個收殮師為學生美容……

姜韭的心一顫,隨口就問,五官能復原嗎……還要多長時間?

應該差不多了。

文股長的話音剛落,手機響了。他舉著手機噢噢兩聲,馬上招呼張局,說從家屬樓前的一個門進去。

宿舍樓前,果然有一個小門。呼啦啦的人群一擁而上,卻被守衛(wèi)的警察擋住。兩個警察可能早來了,一左一右站在小門兩側(cè)。他們雙雙呈八字站式,雙臂伸開,攔住擁擠來的人群,聲音嚴厲地吩咐,除了學生直系親屬、律師、教育局人員,其他人都不能進去。

程可然的尸體挺在最右側(cè)辦公室的一張辦公桌上。辦公室可能是作廢的,堆積一些雜物,門窗也是陳舊不堪。現(xiàn)在突然多了一具小身體,而且停止了呼吸,腦袋殘破,辦公室里的空氣不由多了一份森然。

然而,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膠在孩子的腦袋上。那腦袋戴上了帽子,顯然是為了遮掩。臉龐上五官依舊,但縫補的線多,猶如筋條凸出。可能是時間倉促,縫補著急了,臉龐被拉扯,如同歪曲爬行的蚯蚓,顯得猙獰恐怖。特別是臉龐上的化妝,撲上的白粉,好像是灰面,白煞煞地,過于濃厚,給人不真實甚至不忍細看的感覺。

姜韭的心提到嗓眼,眼睛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不想看第二眼,側(cè)過了臉。

可然……程可然母親號啕一聲,跪在了地上。程可然父親,那個粗暴的男人,此時愣怔原地,不停哀嘆,慘,太慘,太慘了。他雙手突然失控般,不知放到哪里,只好交搓一塊。老人癱坐在地上,嘴巴半張,全身抖動。

校長呢?哀嘆的男人一聲暴喝。

一個瘦高個男人伸出手,說著抱歉——歉字還未出口,程可然父親疾步上前,掄起右手,一聲清脆的巴掌打在他臉上。

瘦高個男人正是鮮于校長。

別胡來,冷靜冷靜。胡子律師上前拉住憤怒的男人。

鮮于校長趁機溜進會議室。局長已經(jīng)在會議室里了。

暴怒的男人沒有了管制,見東西就砸。凳子、茶杯、書本,在他手中飛起,又砰嘣地落在水泥地上。接著,男人又飛起雙腿,踢到敞開的窗戶上。窗戶玻璃噼啪嘩啦地碎裂成幾片,砸在地上,又砸出清脆而刺耳的乒乓聲。噼啪嘩嘩聲中,掉了綠漆的窗戶框脫離窗欞,砸倒在碎玻璃上,哐啷劈成幾截。地上一片狼藉。

沒有人阻止。

但不一會兒,老人顫微著身體攔住爆怒的男人。牙齒打顫一般說道,別,別砸了,到處都是碎玻璃,亂糟糟地,我可然還睡在這里……男人不聽,使勁拐出老人的手臂還要繼續(xù)。老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人還沒有站穩(wěn),雙手捂臉嗚嗚哭了起來。

4

貨車司機來了,臉色慘白。

程可然父親和母親揪住司機,大呼:還我兒子,冤有頭債有主,殺了人就要償命。司機是個小伙子,被幾個巴掌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鼻腔和嘴巴噴出了血。血液猶如瀉閘的水流四處噴濺。突然,他仰起脖子拼力喊道:打吧,打死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

司機被狠命地踹在地上,又被暴躁的雙腳左右踢打。左邊滾下右邊滾下。他不躲避也不站起來,死狗一般縮在地上,雙手倒緊緊抱住腦袋。咚,通,通,咚……終于,暴打停止了。

打死你狗日的,沒長眼啊……近無冤遠無仇,可然那么小還要朝他碾……償命來……程可然父親的罵罵咧咧中,司機突然咧開嘴巴一笑:你這個后爹,難得疼兒子一回。

啪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在司機臉龐左右開弓。鮮血直流。司機的臉龐,手臂和腿子都在流血,血液滴淌地上,不斷擴大又不斷淤積??諝庵袕浡忍鸬昧钊朔次傅难葰馕丁?/p>

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站一旁的胡子律師跳出來,慌忙攔住。他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這個時候出來阻攔,是有講究的。既要死者親屬發(fā)泄一番怒火,又不至于放縱怒火燒出廢墟??磥恚@個胡子律師不簡單,不只是單純法律字面上的律師。

躺在血泊中的司機哼唧兩聲,用手摸了下鼻子,卻摸出一把濃血,他在衣服上擦擦,然后雙手撐地,歪倒著身體,慢慢站起來。我,我殺無皮剮無毛的,你們,你們盡管打,打死我算了。

胡子律師上前拉司機坐下,又熱心地給司機遞上一杯水。嘴巴卻還在埋怨。還是一個孩子啊,多鮮活的一個生命,說沒就沒了,唉,怎么不讓人心疼。

司機接杯子的手在空中遲疑了下,嘟噥道,我車子沒有違規(guī),也沒有長后眼睛,怪我真是沒道理。

兄弟啊,要怪就怪今天不吉利,敢問兄弟今天是替哪個東家送煤的?胡子律師把水杯遞到司機手中,接著問。

司機剛剛張嘴,呀地一聲后又遲疑,沒有回答。

兄弟,你是不想說,要我說,你這個兄弟還沒被打糊涂。胡子律師拍拍司機的后背。

司機看著律師,右手捂著流血的嘴巴,還是不說話,但已沒有先前的恐懼。孩子被他的車軋死了,還是腦袋開花,的確是慘。當他從車上下來,看見腦袋開花的孩子尸體,也許還在流血,熱乎乎的氣息,血腥味,腦漿味,他不由伸手去摸,然而,孩子已經(jīng)斷氣。他趕緊閉上眼睛,可眼淚卻莫名其妙地奔涌而出,哪里僅僅只是害怕,是疼痛啊。從心尖冒出的疼。蔓延了全身。感同身受,這個詞語馬上從他腦海鉆出。身體一下冰涼,如同掉進冰窟窿里的寒涼,冰凍住他自己。好半天,人的意識才恢復過來。他撞死了學生,可是從道理上講,這個命題并不成立。他開車倒車,都嚴格按照交通規(guī)則進行,撞死人的命題當然是偽命題。一句話,他沒有違反交通規(guī)則。如果揪責任,無外乎,他的車是在校內(nèi)軋死了人。那又怎么樣?他不過一個打工的,學校和老板交代他這樣開車。

學校、老板——他的心一動,渾身熱了起來,他相信,馬上就有人來找他,求他。一絲微笑掛在他嘴角。

司機仰頭吞進溫水,唧咕漱口,吐在地上。地上一灘鮮紅的血水,血水冒起泡泡,泡泡血水鼓動幾下散開,一顆堅硬的白牙赫然在目。那是自己的牙齒。司機下意識地張開嘴巴,舌頭翹起,抵在左邊空洞的牙床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要他馬上收回舌頭閉緊嘴巴。上唇肯定裂口了。裂口就裂口,好歹腦袋還在,命還在,一切都可以算賬的。司機把水杯扔在地上,又瘸著腿子到飲水機前,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緊緊地握在手中。

旁邊一直軟疲無力的老人突然飛起來,揪住他的衣領,哭著吼道:你還有臉笑,你還是人嗎……還我孫子……

揪衣領的手很頑固、蠻橫,猶如夾住螺絲帽的鐵鉗子,處處都是堅硬的鐵片,抵在脖子周圍,生疼又令人窒息。司機掙脫幾下,干脆停止。他扔了水杯,伸手去拉老人的手??圩佣祭袅?,但衣領被瘋狂的鉗子夾成一個緊箍咒,他中了咒語般再也不能動彈。領口在鐵鉗中不斷縮小,勒住了喉嚨。喉嚨離嘴巴那么近,裂口的上嘴唇生疼。不管了,呼吸不暢的司機,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半天憋出一句話,放,放了我。

老人被悲傷擊中。或者說悲傷澆鑄出黑色的鐵液,賦予老人鋼鐵般的力量,老人咬牙瞪眼,揪衣領的雙手被他自己爆發(fā)的力量左右振動。

司機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雙眼直愣,嘴巴大張,臉色蒼白,雙腿也軟塌下來。那眼珠子快要凸出眼眶。胡子律師咳嗽兩聲,嘟噥一句,今天不再弄死個人不會算數(shù)。旁邊的姜韭上前,著急地勸道,老人家,息怒,請您息怒,不能再拉他了。

胡子律師臉色煞白,圍攏老人身邊,連連擺手,胡子上下抖動??焖墒郑俨凰墒?,就出人命了,這對你們沒有好處,一點好處也沒有。

程可然的父親停止砸東西,跳跑過來拉拽老人。邊拽邊說,爹,你快松手,快松手,別犯糊涂啊,他是條小魚,弄死了他,咱們什么也要不到了……

老人不聽不動。

快來幫忙,勸你公老爹住手,趕快住手,要不,最終咱們是人財兩空,什么都撈不到,你兒子也白死了。程可然父親偏頭喊妻子。

坐在地上的女人突然驚醒般地爬起來,和男人一起拉老人。一邊拉一邊哭著嗓門喊,爹,放手,快放手,再不放手可要出人命了。

放手,你這一抓,全抓空了,有沒有腦筋啊。

求你了,快放手吧,爹,咱們來是要他們賠償?shù)?,不是索命的??奁呐藦澢p腿,跪倒在地上。

是啊,老頭子,你要我們?nèi)素攦煽諉幔?/p>

……

老人猶如被抽空一般,癱倒在地上,老淚縱橫。左右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耷拉在自己膝蓋上。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可然活著時,是你們眼中釘,橫豎都不順眼,死了你們還要計算他……可然,你,你這孩子,怎么這么苦命啊……

程可然母親很無措,也很難堪,淚水嘩嘩地流淌,幾度哽咽,才張開嘴巴。爹,瞧你說的,難道我兒子死了我高興?我這當媽的,他,他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心疼還有假的?

程可然父親轉(zhuǎn)身朝妻子呵斥,我算是弄明白了,你們說來說去,是嫌棄我這個后爹,認為我不該管沒資格管,是想發(fā)橫財,是不是?好,我,我……男人拔腿就走,被胡子律師慌忙攔住。

你們一家也鬧半天了,累不累?我可是告訴你們,現(xiàn)在不是吵架時候,孩子都這樣了,我看,你們當下之急,應該齊心合力,把這個事情處理好。

暴怒的男子站定。哭泣的程可然母親也閉緊了嘴巴,暗自淌淚。老人呢,魚兒缺氧一樣哀哀地張口嘆氣。

兩三個穿制服的人走來,請司機上車。司機被派出所帶走做筆錄去了。

姜韭轉(zhuǎn)身欲去會議室,被胡子律師拉住。等等,姜局。律師的仁丹胡子在他凝重的微笑下如山峰般兀立。他找我干什么?講價錢?姜韭看著仁丹胡子,腦海飛快閃過系列問句。

姜局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局長啊,今天見識,我可是心生仰慕。律師隨手在胡子上摸了下,打了個哈哈。

姜韭感到不自然,她不想表露這種不自然,否則,仁丹胡子一定以為,她作為新手臨場經(jīng)驗不足。于是,微微一笑,看著他也不接話。

律師又打了個哈哈,仁丹胡子一抖一抖地,眼睛示威似地盯看姜韭。

姜韭垂下眼瞼。律師開玩笑說,我今天下午就把這胡子刮了,以免影響美女局長的心情。不等姜韭說話,律師又說,姜局長是第一次處理這類事情吧,以前我一直跟白局長合作,現(xiàn)在第一次與美女局長合作,諸多不適,冒犯多多,還望海涵,請多關照。

彼此彼此,姜韭口氣冷淡。

當然當然,晚上我一定登門造訪姜局長。

呵呵,你多意思了,我晚上要去我婆母家,可能不回來。姜韭擺手。

哈哈,男人看見漂亮女性,就喜歡自作多情,美女局長勿怪。

5

姜韭的車剛抵達城區(qū),人還沒來得及下車,接到一個電話。隨即,馬上掉轉(zhuǎn)車頭,再次奔向江邊區(qū)三中。通話已經(jīng)結(jié)束,她還保持著接聽手機的姿勢,整個人沉浸在震驚中。

中午,程可然父親帶領一幫混混二流子,竟然翻過早上進去的小門,跑進學校,撬開停放程可然尸體的房間。在他上午一通打鬧后,破損的窗戶和大門雖然修補好——哪里是修補,就是密封了,窗戶還拉上了窗簾。程可然父親他們還是撬開了大門,跑進房間后,用剪刀把程可然腦袋上縫補的線剪斷,并拉出一些。一些沒有拉出的線頭斷在臉龐和腦袋上,猶如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小草,整個腦袋散開,慘不忍睹。

他們把程可然的尸體套進了蛇皮袋,準備偷偷抬出學校。

幸好,沒有來得及。剛抬到小門時,就被守候房間的兩個體育老師發(fā)現(xiàn)了。本來,體育老師一直守候著那個房間,但是逢上吃飯時間,一個體育老師吃飯去了,另一個體育老師內(nèi)急上廁所,后順便折到學校超市去買煙,回來正遇到他們抬尸體。

尸體抬出去,影響可不是一般的大了。畢竟這是一所學校,學生都是未成年的小學生和初中生,要是見到慘死的程可然,后果無法想象。何況,程可然整個腦袋都散開,景象異常慘烈。

萬萬不可。兩個體育老師顯然受到特別交代,甚至立下了軍令狀,誓死保護好尸體的。他們挨著雨點般的拳頭和腳踢,拼命阻止,并扯起喉嚨喊來守衛(wèi)在校門的警察。

打鬧聲中,圍觀的人多了起來。

聞訊趕來的程可然母親,看見被丟蛇皮袋一旁的程可然尸體,腦袋又臟又亂,都不是一個整塊了,當場就抽搐吐白沫暈死,隨后被送去輸液。而程可然爺爺整個人都傻了,他僵坐在地上,誰也喊不動他,誰也抱不動他。

一定要妥善處理。姜韭在手機里叮囑再三,心中卻焦急如焚。

等姜韭趕到,程可然尸體已經(jīng)蒙上了白布。警察也把那些鬧事的混混和二流子全部趕走,只剩下程可然的父親。他正扯著嗓門叫罵,臉紅脖子粗地,嗓門已快嘶啞。叫罵同時,不停地踹門窗踹桌凳。已經(jīng)沒有東西供他砸了。他東一塊西一塊地亂飛雙腳,猶如暴躁癥患者。鮮于校長站在敞開的門口,正一邊道歉,一邊勸說。

地上的老人,魂魄出竅,中了魔怔一樣。他的眼睛幾乎是直的,直直地望著蒙著白布的尸體,木然呆癡,看不出任何表情。姜韭忍不住了,面向做無用功的校長,冷硬著聲音:怎么不把老人帶走?這可是他的親孫子。

他不走,鮮于校長辯白。的確,他已經(jīng)勸說近半個小時了。

老人家,我知道您傷心,我也是……姜韭蹲下來,握住老人的手,繼續(xù)說,您放心,我會給您孫子一個說法的。

老人眼角有渾濁的淚水。慢慢地,老人抬手,顫抖著指向那個亂砸東西的男人,又指向蒙著白布的尸體。嘴唇抖動半天,才顫抖著聲喉說道,都,都是人啊,又不是鋼筋做的,怎么能……

老子才不上他們的當,他們縫縫補補,蒙誰呢?可然死去就是這個慘樣,你們看都不愿看,這只能說明車禍慘烈責任重大,現(xiàn)在縫補幾下就想縮水?沒門。可然死的凄慘,這是事實,我要整個學校都曉得實情,要把真相公布天下。程可然父親轉(zhuǎn)身跺腳吼道,唾沫飛濺。

可然活著時,你,你不疼他,死,死了,你也不讓孩子……安生,你有心要,讓孩子……死無全尸……有,有這樣……的父親嗎?

老人的淚水和鼻涕淅瀝地糊在一塊。接著,口水也垂掛下來。老人全身還在顫抖,抽風一般。

不能再讓老人待在這里了。再待下去,老人說不準會出問題。

老人家,如果您相信我,請您給我一個機會,我保證盡我能力,一定會給您孫子程可然一個公正的說法。姜韭從皮包里掏出手巾,仔細揩擦老人的臉。然后,攙扶起老人。鮮于校長轉(zhuǎn)身在前面邁腳,側(cè)臉吩咐,帶到學校會議室去。

會議室在校長辦公室旁邊。剛剛坐下,校長辦公室里傳來噼里嘩啦的聲音。原來是,程可然父親跟著跑來,乘機跑進校長辦公室去了。

胡子律師也來到會議室。他什么時候來的?貓一樣毫無聲息。律師看見姜韭掃視來的目光,微笑著朝姜韭點頭。

姜韭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臉上光溜溜地,他果真剃掉了仁丹胡子。律師不再是胡子律師了。他明白姜韭的目光,右手摸下人中那里,笑笑,眼神溫和地再次朝姜韭點下頭,喝完一杯水,起身去了旁邊校長辦公室。

瞧你累不累啊,我跟著看都看累了,打啊砸地,中午還準備搶,嘖嘖,不曉得有多大能耐,你能耐嗎?要我看,你是越能耐越忙,是想把事情全部搞砸是不是……如果不是,就別到處生事了,只能就事說事。律師語氣聽上去既嚴肅又似開玩笑,反正沒費多大功夫,拉走了罵罵咧咧的程可然父親。

還不能談判,姜韭沒有得到談判的指示。她得到的指示就是,先拖著,做安撫工作,安撫程可然親人的情緒,盡可能地由著他們鬧,鬧夠了,氣出了,情緒才能安穩(wěn)下來。

現(xiàn)在,姜韭只能干坐。也不是,旁邊的老人,要她的心一再縮緊,要她不由地想為老人分憂解痛。可怎么分憂怎么解痛?連筋帶骨的親人啊,親孫子,早上還好端端地活蹦亂跳地,現(xiàn)在突然暴走了無聲息了。

安慰。只能安慰。哪怕言辭無力,可還是要當作有意義的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來做。這樣看來,也許就是指示中的“拖”。姜韭卻在心中拒絕。不是拖,就是安慰。還不能作偽。起碼自己是個人,還是分管教學和安全的領導,怎么說都還是有責任的。就算不是領導,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哪怕是陌生人,也會為孩子疼痛,為失去孫子的老祖父而嘆息。他那么悲慟,牽動了血肉筋骨的痛楚,電波一般輻射來,她不能不以語言去幫助消化……只有她自己曉得,她是真誠的,沒有作偽,哪怕一點點。

6

鮮于校長很忙,手機,辦公桌上的電話一直沒有停。滴嘟滴嘟。話來話去。他忙著匯報請示,還要聆聽批評與教誨。他弓著腰,眼神下垂,不住地“好”“是”“嗯”。出了這樣的大事情,就在校園內(nèi),只能說自己命痞到家。那些教訓埋怨責罵指示,怎么說都沒有錯誤,根本沒有反對的余地,哪怕語氣。全盤接受吧。

程可然的家就在附近,學校還要承擔所有來學校的人——為學生程可然之死討債“親友團”的住宿和餐飲。沒有辦法,學校背理在先。必須的。學生在學校死去,還是交通事故,有什么話說?親屬情緒激動甚至失控,理所當然啊。這些他能夠理解。所以,安慰是必須的。安慰,是平靜他們情緒的唯一方法。安排好他們,特別是吃喝與住宿,也許能夠安撫他們暴躁的情緒,這當然在其次。重要的是,才能知道他們?nèi)ハ?,避免一些異常事情發(fā)生。

無用功嗎?不,大大的有用功。鮮于校長撥響辦公室與后勤的電話,吃飯、住宿一一安排就緒。

姜韭從提包里拿出保濕餐巾紙,蹲身一旁,給老人細心地擦嘴角、眼睛和鼻子,再遞給老人一杯溫熱開水,細著聲音說,老人家,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您要節(jié)哀,程可然是在校內(nèi)出的事,學校一定會負責的……老人抬眼看她,極其空洞的眼神。

姜韭很內(nèi)疚,有什么可以讓程可然復活?沒有。其實,在死亡面前,說什么都是白說。做什么也是白做。她不是沒有領會過,那時,她還小,一個十歲的孩子。也許,正因為小吧,死亡的悲傷反而淡漠了,她走了出來。老人不同,他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還是尚在孩童的孫子。姜韭感覺,剛才自己的許諾,有些假有些自不量力,還有些空洞無當。老人也是這樣的感覺吧,雖然他沒有表達,但姜韭感覺,老人的緘口比說出來更讓她難受。

姜韭起身,再給老人倒了杯溫水,遞在老人手里,重新蹲身一旁。

律師插話說,老爺子放心,這事出在學校,明擺著的情況,我會讓學校給你們一個滿意的賠償。

我要的是我孫子可然啊……老頭子哽咽著喊道。臉頰淌過渾濁卻滾燙的淚液,淚液滑到嘴角又不知所蹤。而蠕動的嘴角浮泛一層唾液白沫。

姜韭眼眶紅了。老人哭著說,可然從他爸爸過世后,就一直跟著我,早上上學還跟我說再見,說要我中午撈河蝦給他吃,我都準備好了,可哪里想得到,可然突然就沒了,一個大活人啊,我心里怎么過得去……

是啊,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誰曉得會出這事?老爺子重感情,我們理解,一定會主持公道,姜局長,是不是?

姜韭迎上挑釁的目光,并不接話,隨即,又收回目光,只是耐心地安慰老人:我父親也是滿頭白發(fā)了,看見您老不由就想起我自己父親。老人家,我跟你嘮嗑嘮嗑,說來,我也體驗過您這種心情,我母親在我十歲時就過世了,我父親……老人看了她一眼,沒有做聲。姜韭沉浸在回憶中,繼續(xù)說,這么多年來,我父親既當?shù)之攱尠盐依洞螅易x書、工作、戀愛、結(jié)婚……總有不順心的事兒,父親總是說,“生活就是過出來的,過去了,生活的滋味就出來了”。

半響的沉默。

生活的滋味,唉,究竟是什么滋味?姜韭?lián)u搖頭,繼續(xù)說,他念叨多了,我忍不住反問他幾次。每次他都是愣怔半天才回答??擅看蔚幕卮鹩植灰粯?。我問三次,他給出三個答案——我說給您老人家聽聽。第一次是我高中畢業(yè)那年,我考慘了他逼著我復讀,他說,生活的滋味猛烈時,人就要靜下心來,甚至退后一步,慢慢地靠近再接受,才不會被它轟倒。第二次呢,是我大學時的一個朋友,哦,也是我的初戀男友在一次突來的車禍中推開我,卻搭上自己……姜韭喉嚨哽咽,淚水奔涌,她吸吸鼻子,繼續(xù)說,太突然了,他是代替我走路的,我白白撿回性命,但我總想,我有什么資格代替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簡直撐不下去,感覺校園里處處有他的聲容,于是整天待在寢室,精神恍惚,心衰力竭,于是想到了退學,父親他又說,生活的滋味五味俱全,有甜就有苦,甚至酸啊苦啊辣地總是多數(shù),沒辦法,你要慢慢消化,既然老天要你活在這個世界,你不能忤逆天意,否則,你朋友的離去毫無意義,而且你要加倍積極生活,因為你不只一個人的生命,還有你朋友。第三次,唉,我結(jié)婚后一次登山,卻不小心流產(chǎn)了……我心情那個黯淡啊,您老人家猜猜我父親怎么說?

一直保持出神狀態(tài)的老人,微微擺動下腦袋。姜韭似乎聽見幽微又汗漫的嘆息。她有些恍惚,這嘆息到底是老人發(fā)出的還是自己?或者是他們兩人一起?

姜韭心情卻真的黯淡下來,嘴巴緊閉,她不想說了。

咳——老人一陣嘆氣。你父親說的對,老人輕聲說了句。

我父親就是我身后的大山。姜韭喃喃自語。

老人隨口問,你孩子多大?

姜韭頓了下,她知道對面有耳朵張開了聽,但她馬上輕聲回答,沒孩子。接著小聲在老人耳邊說,我沒福氣,那次流產(chǎn)后就再也懷不上了。律師出去接電話了。

老人又看了她一眼,帶著淚光的目光。命運打動命運。大抵誰的命運曲線也差不多吧,只不過只有真誠,才能產(chǎn)生共振。姜韭眼眶一熱,隨即低頭,囁嚅著嘴唇說,想不通啊,登山流了產(chǎn),就再也懷不上了,這也是天意,要我暫活世界,就要倍嘗孤獨。搖頭嘆息的姜韭,眼前出現(xiàn)程可然被線縫補的猙獰臉龐,一股寒氣襲來,心中一動,自己肚中還沒有成形的生命突然撒手而去,竟然帶走她所有的孩子,那是他在懲罰自己沒有善待?一定是這樣的,淚水啪地滴在手背上。

姑娘,別難過,都是……命,老人安慰她。

不難過,我只是內(nèi)疚,沒有善待。姜韭握住老人的手,然后起身給老人水杯加了溫水。

回來途中,姜韭的心沒由地陷落在傷心中。辦公室來電通知,市政府來教育局調(diào)研,張局點名要姜副局長參加晚宴。噢,不湊巧,我身體不適,得罪了。姜韭掛斷手機,徑直回家。

7

古羽飛也在家。還操廚當起婦男。這在以往是他不屑的事情。圍著廚裙的他親自給姜韭開門,一股香味隨著他朝姜韭?lián)鋪怼=率艿酵鹾蟀愕亩Y遇。她被請坐餐桌,立馬,熱毛巾送來擦手。

干什么呢,你?

看你氣色不好,買回一只烏雞,熬湯調(diào)養(yǎng)下。

他在故意獻殷勤,立圖彌補早上的爭吵,他以為姜韭還在為早上事情生氣。姜韭板著面孔,不理睬他。

姜韭,還在生氣?

姜韭皺眉下餐桌,癱在客廳沙發(fā)上,不說話。生氣算不上,她只是特別累。

姜韭,別生氣了,喝喝我熬的雞湯。古羽飛端來熬好的雞湯,用勺子舀起,細致地在嘴邊吹吹氣,要喂姜韭喝。姜韭直起腰身坐正,攏攏頭發(fā),嘴巴側(cè)一邊,躲過喂來的勺子。勺子不屈不撓,繼續(xù)趕來。姜韭伸手接過勺子,放回湯碗里,說,我只是累,真沒胃口。然后起身去了盥洗室。

等姜韭洗漱一新出來,古羽飛又重新熱了雞湯,勸姜韭趁熱吃,說冷了腥味濃又油膩。說著,古羽飛盛上一碗雞湯遞過來。

喝了吧。古羽飛的眼睛滿是熱切的期待。

姜韭不好意思推開,接過,放在桌上,拿起湯勺舀了口雞湯喝,隨即放下。她實在沒有胃口。

古羽飛好興致地說,姜韭,今天有人給你送了一套化妝品。

誰,送我化妝品?姜韭一頭霧水。

古羽飛提來一個精致的盒子,上面書寫著英文LAMER,下面有醒目的價格標簽:¥5999,價格不菲。古羽飛說,一個律師。

難怪這么殷勤備至。姜韭怒火中燒,指責古羽飛越俎代庖,口氣強硬地吩咐,誰接受誰送回去。

你看你,都副局了,還小女孩子氣。

姜韭沒做聲。

古羽飛趁機教導姜韭,為人做事不要太拘泥死板,副職是什么?如果說正職是砂石水泥,那么副手無外乎就是水,攪拌活勻。如此而已。

姜韭冷著眼一動不動。

我直說了吧,副手啊,就是將一把手的指令不打折扣貫徹下去,替一把手把事情捏圓和勻巧,皆大歡喜就行,湊份兒的事情,他說你就不說,他不說你也不說,是不是?人家律師,總不是看你副手的面子送禮吧,人家照顧你情面走走過場。你呢,卻玩起老大,不接受,事情可就來了。

哦,我不收禮還惹麻煩了?姜韭輕蔑地一笑。

瞧你小家子氣。你一個副職,有你說話表態(tài)的份兒?律師是什么人?見多識廣,深諳汗毛孔竅,拜托姜副擦亮眼睛看看,人家律師是沖你來的?我提個醒,表態(tài)的人足夠,可還是……人家給你臺階,你只有順勢,既保全尊嚴,又顧及大局。呲。你倒好,擺起架子講起清高樹起立場來了,標自家立場,不是反說話表態(tài)人的立場?

庸俗淺見。

哈,我庸俗淺見,也只在自家夫人面前,不值一提不足掛齒,姜副啊,你擺手拒絕禮物,再拒絕那個律師的合作請求?情理何堪?如此小家子做派反被人家笑話。

你知道個屁,你愿意哈巴不說話就自個哈巴噤口,你愿意湊份兒你自個湊,別以為你是個人精,聰明能耐賽過孫猴子,天下人都比你傻。姜韭氣急敗壞,提起禮盒。禮盒飛起,古羽飛本能一躲閃。禮盒掉在地板上,啪地一聲,什么東西碎了,頓時,室內(nèi)飄拂著清雅的香水味。

古羽飛看看地上,又嗅嗅鼻子。人站著不動,也不去撿。碎了就碎了,不過五六千元的東西,不過人家的一個人情,她不接受,有什么辦法。古羽飛鼻子哼呲下,接著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古羽飛伸手朝茶幾上的紙盒扯出一張紙巾,忍不住說道,哧,姜韭,你們教育系統(tǒng)今天這事我知道,反正人都死了,最大的事情已發(fā)生了,就這樣。學校先談,再你談。你姜韭代表誰?說著,古羽飛伸手,制止正要答話的姜韭。他準確地把捏了鼻子的紙巾扔向茶幾下的垃圾桶。

別告訴我,你姜韭代表教育局代表整個教育系統(tǒng)。你代表不了,甚至你自己也代表不了。你就只代表一個人——張局長。你們張局長呢,恐怕傻子都曉得,他求穩(wěn),只要把事情擺平即可。平事與平心是兩碼子事情,這年頭見多了,平了事情就平不了心,平了心就平不了事情。沒有兩頭討好的。從來沒有。學校校園內(nèi)發(fā)生的安全事故,學校負全責,他不出錢誰出錢?天經(jīng)地義,是不是?哈,花錢消災,這是大災,孩子的腦袋都碎了,你說,學校出小錢擺得平嗎?

行不行,輪不到你來指教,你別插手我的事情。

我不是插手,我只是敲邊鼓提醒你,凡事不要拘泥更不要露鋒芒,拜托了,別說話發(fā)出聲音。

你那隨身的避孕套也要我噤口不說話吧。

姜韭爆發(fā)了,抓過他的公文包,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古羽飛撿起來,打開給姜韭看,無辜地聳聳肩膀——月白風清了……你死纏這個事只能徒增煩惱,我都解釋了,就是朋友們開的玩笑,該放則放……

該死!姜韭罵道。

8

第二天,姜韭在辦公室,沒有去江邊區(qū)中學。這天還沒她的事情,這天該學校與死者那方談。姜韭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程可然被縫補得猙獰可怖的面龐,心中惻然。她不禁閉上眼睛。哪想,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老人老淚縱橫的鏡頭,他抬起右手,指著蒙著白布的尸體不住顫抖,顫抖。姜韭的心在顫栗,止不住地顫栗。她從內(nèi)心希望,學校給老人再多的錢也不過分。但誰曉得學校賠償多少?賠償中又有多少落到死者家屬特別是老人手里?

利益前,看上去誰都不想做省油的燈。

下午時,文新欣敲門進來,匯報學校與死者親屬方談判的結(jié)果。死者親人要求學校賠償30萬,理由是學校管理不善存在特大漏洞,當時程可然正在上體育課,既然在上課,就有老師在場,學生擅自跑開,可見老師沒有認真履行職責。程可然爬貨車摔下來被貨車撞倒軋死,表面上看貨車沒有交通責任,可這是學校操場,不是公路非交通要道,貨車不能想走就走,貨車司機必須負責賠償,死者要價15萬元。

那司機……姜韭的話剛出口,被文新欣搖頭打斷。司機是殺無毛剮無皮的,當時就表態(tài),自己一無所有,情愿被抓去蹲大牢,就是把他殺了,也拿不出這些錢,于是死者方退讓,司機賠償10萬元。

總共40萬元?

是的,喪葬費除外。

確定下來了?

沒有,學校和司機都不同意。

姜韭哦了聲??磥?,她明天仍然還要待辦公室靜候。初談沒有結(jié)果,沒有必要去江邊區(qū)三中。明天嘛,還是學校與死者方談,或者磨蹭。

一電話打來,來自省城的一大學同學,恭喜姜韭仕途高升,又說到江城出差,到了老同學地盤,不報到天理不容,而且還要當面匯報。

姜韭還沒有說話,同學推門進辦公室。

9

兩人閑扯。很快到了下班時間。姜韭站起來,準備晚上一盡地主之誼,招待省城同學。卻被同學攔住,說同學會面,哪有女士買單的?那豈不是有辱男人臉面?姜韭很固執(zhí),堅持客隨主便的道理。同學哈哈一笑,拱手道,這么多年,血肉之軀都在變化,惟獨姜同學還是歲月無敵啊,不僅容顏未改,心性也是,佩服佩服,但請姜同學體恤下自己的誠心——他自己擔心請不動姜同學,專門跑辦公室邀請,無非是晚上一起再好好敘舊。不等姜韭答話,又說來之前已訂下在水一方酒店。說著,他站起來,紳士般弓腰伸開右臂,道,有請姜同學賞臉。

話到這個份上,姜韭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在水一方酒店在一個湖泊中央的沙洲上,四面環(huán)水,沙洲上全是成片的玫瑰花圃和茉莉花圃。此際正值夏天,玫瑰和茉莉花開得旺盛,紅黃白三色相間鋪陳,景致怡人,空氣沁人心脾,酒店生意爆滿。來自省城的同學卻訂到了房間,能耐不小。

姜韭夫妻到了預定房間,雙雙愣住。律師正坐在同學旁邊,嬉笑著臉龐與同學談笑風生。姜韭看身邊的古羽飛,他也是吃驚的模樣,顯然他不知情。

落座喝茶,同學坦然告知,這餐飯是律師預定的,而同學是律師小舅子。

我小舅子能耐大,比我有面子。律師摸摸人中自嘲??上?,那里已經(jīng)光溜,寸草不生。摸人中,是律師習慣性動作吧。既然習慣到不可更改,何必剃掉?姜韭歷來輕視那些左翻騰右翻騰地,分明就是想討他人歡喜,好落個左右逢源。

既來則安。姜韭安然入座,捧茶細啜。

酒席上熱騰騰地,菜肴滿桌。律師下座敬酒,問姜韭,30萬拿下,美女局長有無意見。

姜韭推開酒杯,以茶代酒,端起茶杯,說,閑暇不談公事。

律師仰起細長的脖子,打了一個響亮的哈哈,說,我這碗飯不好吃,里外不是人,敬酒又燒香,卻處處碰壁,總有人嫌我心不誠,可見我功夫不到家,我自罰。律師端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姜韭冷臉坐著,不動不看,專心吃菜。

古羽飛坐不住了,都把人家送的東西打碎了,還是還不回去了。既然還不回去,這不明擺著領了人情?話再說回來,人家找不找姜韭,結(jié)果都會一樣,姜韭不過代表局長傳傳聲音走走過場,她反倒好,硬是劃出立場,擺起了主人架子,還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可笑啊。他搖搖腦袋,心中一聲嘆息。站起來,端上酒杯回敬律師。

律師右手熱情地搭在古羽飛肩頭,認起兄弟,在雙方推杯換盞中,兩人稱兄道弟起來。律師喝開了酒,情緒也放開了,聲音不由高漲了分貝:真是學校的大問題,你們知道不,撞死學生的司機是替誰送煤的?

姜韭心一凜。吐聲道,誰,不是城區(qū)的林老板嗎?

林老板是誰?

姜韭與古羽飛眼睛一對,滿是疑惑。難道真是有大情況?

律師再次靠近姜韭碰杯,也不管姜韭態(tài)度,仰起脖子一口吞下酒水,然后咋舌,亮出杯底。姜韭淡然地看著律師。他故意拖沓的話不過就是吊人胃口。已經(jīng)達到目的了,此時非說不可。

果然,律師一拍雙手。說道,報告美女局長,林老板啊是江邊區(qū)學校的家屬,話說那女人……嘿嘿,她是鮮于校長的老婆。

姜韭愣住了,全身一陣僵硬。隨即,又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極力掩飾心中的不舒服。如此看來,這起安全事故不是一般的棘手。鮮于校長是局長剛上任就提拔的新校長,他們肯定不是一般的上下級關系,一個窟窿若是堵不住,肯定會引來更大的窟窿。

酒席上,火鍋燉開了的呲吱聲竟然也提高分貝,在鍋中紛紛炸開。

所以,能夠花費 30萬盡快搞定,是所有人的愿望。律師挑起筷子,環(huán)顧下四人酒席,在自己面前的盤子上敲了兩下,用一個結(jié)語強調(diào)。

30萬不是小數(shù)目,想想,以前福安寺中學那個跳樓的學生,學校賠了多少?12萬,還有一中那個投水自殺的女生,賠了多少?也只20萬。30萬賠償學生生命,已經(jīng)開了我們當?shù)亟逃群印?0萬,對于一個初中學校而言,太重了,我們可以算個賬,江邊區(qū)三中包括小學生在內(nèi),總共千把人,都是附近學生,住宿生有限,學校學期收入明擺著,公用經(jīng)費不會超過25萬。話再說回來,江邊區(qū)三中在安全方面的問題也明擺著,管理不到位,教師不盡責,校長私自販煤做生意……30萬對于一個鮮活的生命又輕了。

鮮于校長不是沒有答應30萬嗎?姜韭隨口說道。

嘿嘿,他能說話表態(tài)?那個校長……律師搖頭。只有我們的美女局長才能一錘定音,他可沒膽做主……律師朝眾人眨巴眼睛。

姜韭起身以茶代酒回敬律師和同學。話已經(jīng)說開了,沒有必要掖著,她問,司機呢?

律師又哈哈笑了,咬了一大口烤鴨腿子,滿嘴油膩地胡嚼海吞,然后嗯嗯點頭贊嘆味道好??唇逻€在盯看自己,瞇眼一笑,回答姜韭的問話,美女局長剛才問司機……哦,司機啊,這次時來運轉(zhuǎn)了。

撞死人還時來運轉(zhuǎn)?同學笑瞇瞇地問道。

且聽我慢慢給我小舅子道來。那司機撞死了學生不假,他也承認。是的,他承認肇事者就是他。年輕氣盛啊,他簡直腦殼包了鐵,硬邦邦地,說是為自己拖的煤,老板就是他自己,自己做生意賺錢,錢卻沒有賺到,倒落了一屁股的賬,所以,翻來覆去地一個腔調(diào)——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當然,司機把腦殼包了鐵地硬頂,是為了賺老板的消災錢,老板主動上門送錢消災,他能不賺嗎?他無非死命地頂著,頂多少賺多少。禍福顛倒啊。

姜韭噓了聲。

律師看見姜韭不像才來時那樣嚴肅了,再加上酒也喝到一定份上,于是言行無拘,嬉笑著夸夸其談:美女局長,你看見了,那個孩子——嘖嘖,死的多慘啊,五官都被白線黑線硬拽著,仔細看,都復不了位,這縫補出來的腦殼面容,誰看見都不好受,人心都是肉長的啊,我當時就恨,恨不得撕了那個……東西,何況孩子的親人……唔,孩子活著也沒有享過福,三歲上死了父親,被他媽拋棄,孩子跟著爺爺過,孩子媽又找了一個男人,生了兒子,程可然分明就是沒爹沒娘的孤兒,你看,那對沒有盡過義務的爹娘也要發(fā)財了。

程可然啊程可然,你真是……律師低頭再次大嚼盤子上的鴨腿。

死得其所,姜韭代律師說出吞咽下的話。不是嗎?程可然一死,司機要發(fā)了,程可然的父母要發(fā)了,你律師不也發(fā)了

你也要發(fā)了,姜韭繼續(xù)笑瞇瞇地說。

我?哈哈,我不過掙一些辛苦費,算什么發(fā)不發(fā),哈哈,聽這話,我還是高興啊,看來,姜副局長已經(jīng)同意這個數(shù)了。律師伸出三個指頭。

律師思維不能超前哦,我已經(jīng)申明了,閑暇時不說公事,不得已說的話算不了數(shù)。

姜韭局長真不是將就局長,嚴謹認真啊,少見。律師翹起大拇指,眨巴下眼睛,又繼續(xù)說,不過,友情提示下美女局長,過于集中精力就是拘泥,容易鉆死胡同,人容易老的,我可是惜香憐玉哦。

她啊,就是這個脾氣,一頭可愛的犟驢。古羽飛笑嘻嘻地在旁邊插科打諢。

10

紀檢委員老尤帶來一個人找姜韭。

是程可然爺爺。

姜局長厲害,上任不到半年,就深得人心,告狀只找你,襯托我們這些老家伙沒得一點能耐。

老尤的話什么意思?害怕自己搶了他風頭奪了他手中的權力?過慮。姜韭解釋,這是江邊區(qū)三中安全事故中程可然的爺爺。

你們談你們談。老尤哦哦兩聲退出。退出一步又轉(zhuǎn)身打哈哈,我這紀檢委員快閑出霉菌了,也罷,咱老朽要認真學習姜局長,爭取做到事無巨細。

哈哈打完的老尤向老人招手,邊帶門邊吩咐老人,老人家與咱們姜局長好好地談。帶上門的辦公室一下安靜了。姜韭請老人坐。老人說,咳,調(diào)解調(diào)解啊,怎么要人越發(fā)心里發(fā)空?所以就找來了,耽擱耽擱姜韭局長的時間。

姜韭扶老人坐下,親自送上熱茶。

姜局長啊,人心為啥就這么硬呢?老人搖頭,眼眶渾濁潮濕。老人這兩天簡直皮包骨了,上身佝僂一團,越發(fā)滄桑。姜韭看著老人,嘴唇囁嚅下,終究沒有出聲。半響,催促老人喝口茶水。老人喝口茶水,繼續(xù)說,他們那些人,吵來鬧去,調(diào)解的和稀泥的,都不可靠,但我信任姜韭姑娘。說到這里,老人抬頭,小心翼翼地征詢姜韭意見,這樣稱呼行不行?姜韭點頭,忙不迭口地答道,行,行。老人點頭,繼續(xù)說,我只信任姜韭姑娘,希望姜韭姑娘能夠馬上出馬協(xié)調(diào)好可然事故,我孫子可然,可憐啊,都快三天了,還被關在學校一個辦公室里,面目都毀了,不成樣子,孤伶伶地……老人說不下去了,一陣哽咽。

姜韭明白老人心情。程可然死前得不到父母的愛,如同孤兒,死后也被晾著,還是面目瘡痍,老人怎么能不悲傷?

姑娘啊,按風俗常理,走路的人,入土為安是自古以來的規(guī)矩啊。老人強調(diào)。

說著,放下手中紙杯,站起來,雙手抱一起,放在下頜。

姜韭也站起來,抱拳說,您老人家放心,承蒙您信任我,我今天一定給您答復。

實在也不能再拖了。孩子已經(jīng)死了三天,現(xiàn)在正值六月,天氣炎熱,盡管停放程可然尸體房間里放了冰塊,也只能起緩解作用。再放下去,尸體說不準出現(xiàn)異常。姜韭下定決心,至少在第四天要火化。

來到江邊區(qū)三中。一個都不少,個個都在。程可然的父母很冷靜地坐在會議室,沒有先前的急躁和爆怒。律師悠閑地燃煙,很有耐心的模樣。司機端著茶杯,艱難地張著縫線的嘴唇慢慢喝水。鮮于校長端坐,冷靜而嚴肅,再也看不出慌張??匆娊逻M來,站起身迎接。然后挪個屁股,坐在姜韭旁邊,慢騰騰地吐著聲音,很鎮(zhèn)靜地匯報與程可然父母協(xié)商的情況。

程可然父母認為學校管理無方,導致程可然慘死,學校要負全責,賠償現(xiàn)金30萬,司機在校園拖煤倒車撞死了學生,需要賠償10萬。

學校意見呢?

30萬啊,姜局長想想,我們這么一個千把人的學校,住宿生又少,哪里來這么多?就是把學校賣了,恐怕也……我們學校領導層商量了下,一致認為30萬過高。再說司機,他呀,好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派頭,咬定自己一身賬,可以把貨車賣掉,賣多少錢賠多少錢。雙方爭執(zhí)不下,請教育局協(xié)調(diào)。

姜韭當然知道學校難處,30萬的確過高,賠了這個30萬,學校就空了,到頭來害的是學生。姜韭從皮包里翻出一疊資料,是她這兩天待在辦公室里準備的。

這是最近出臺的有關學校安全事故的相關法律條款。姜韭抬起眼睛掃遍會議室,解釋道,并念出相應規(guī)定。

須臾,她指出,程可然事故慘烈,其父母的悲痛可以理解,但要價不符合實際,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教育局一定會追究相關人員責任,嚴懲不待,學校是過錯方,管理不善,應該賠償死者家屬——說到這里,姜韭抬起眼神,再次掃遍會議室。一路遭遇緊張而期待的目光。

學校賠償死者家屬15萬元。15萬元剛剛出口,姜韭似乎聽見氣球跑氣的呲呲聲。顯然,失望的不僅是程可然父母,還有……都大大失望。他們前后把支棱的上身放倒在椅子靠背上。會議室一陣輕微的撲呲聲。姜韭強調(diào),這是學校出的最高價,如有異議,可以上訴法院,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鮮于校長側(cè)臉盯看姜韭。姜韭意識到,鮮于校長的眼神滿是警惕。

一下子砍去15萬,這是賣小菜?程可然父母不依,跳起來爭論。

咳,我說幾句話吧。律師站起來,咳嗽了聲,陳述學生死亡慘烈,又在上課時間,純屬無辜,學校管理是大癥結(jié),而學校管理問題是誰的問題?作為主管部門教育局有無責任……程可然父母急壞了,情緒失控,雙手分別砸在辦公桌上,又分別踢倒坐椅,臉紅脖子粗地吵嚷不休,要求教育局公正處理,否則將層層上訪,找能解決問題的地方解決。

電話響了,是張局長。姜韭略微遲疑下,起身捏著手機踱出會議室。

電話中,張局以一個問句開始——還在協(xié)調(diào)吧?接著不等姜韭回答,又吩咐,哪里是吩咐,是強調(diào)。張局強調(diào),政府現(xiàn)在非常重視這個事件,已經(jīng)就這個事件召開了專題會議,姜副局長,形勢嚴峻,我們要時刻冷靜再冷靜,要從大局出發(fā),抓緊時間妥善處理,全面兼顧,并盡快形成文字材料向上級匯報。

直到電話結(jié)束,姜韭沒有說上一句話。姜韭轉(zhuǎn)身,回到會議室,律師和鮮于校長直愣愣地盯看她。

程可然父母又輪番捶起了桌子,吼罵,哭鬧,盡可能地發(fā)泄他們的不滿。

姜韭冷著臉坐下。啟口道,我的意見剛才已經(jīng)說了,就是15萬,你們不服,可以到法院啟訴,去走法律程序。

程可然父親蹦起來,踢倒腳邊的椅子,沖到姜韭面前,爆呼:什么狗屁教育局,什么義務教育,你們官官相衛(wèi),我要到政府告你們……律師閃身出來,狠命地攔住他。冷靜,冷靜,千萬不能動手。

被按住肩膀的程可然父親大罵不止,你們狼狽為奸、草菅人命,以后要斷子絕孫的……律師臉相一沉,狠命拽住朝外面拖去。

姜韭坦然地喝水。她從在水一方回來后,已經(jīng)明白,自己忽略了一個不能忽略的細節(jié),律師與鮮于校長私下見面過,否則,律師的手眼通天怎么能充分體現(xiàn)?他才不是省油的燈,攪亂雙方再得漁翁之利。

此時,律師肯定在做程可然父母工作。

果然,他們前后進來。

和為貴和為貴,咱們好說。律師雙手拍下,開始協(xié)商,30萬呢,教育局不同意,15萬死者家屬不接受,各自都有理,理打理就不是道理,怎么談得下去?我看,這樣呢,恐怕談論個把月都不會有結(jié)果,個把月大家耗得起嗎……律師停下來,閉眼沉默了會,繼續(xù)說,我看這樣吧,中和下,20萬可否?

程可然父親跺腳罵道:媽地,什么世道,你們有沒有子女,換作你們……

姜局長,你發(fā)話。

姜韭喝水,不做聲。

18萬,如何?律師再次鄭重地詢問。

姜韭抬眼,朝四周望去。吹胡子瞪眼睛的,是程可然父母。滿是警惕的,是鮮于校長。一副胸有成竹的,當然是協(xié)調(diào)的律師??赡茏⒁獾浇碌挠^察眼神,鮮于校長握著杯子低頭沉思。會議室里的空氣凝重得令人壓抑。

學校本職就是育人,受教育是每個學生的天職。江邊區(qū)三中出了嚴重的安全事故,程可然同學被無故奪去生命,我很痛心自責。說到這里,姜韭腦海又莫名地閃現(xiàn)出程可然慘烈的死相,鼻子一酸,稍稍停頓了下,繼續(xù)說:我在此向孩子、孩子親人道歉——我們沒有管好孩子,是我們的失職。但道歉是道歉,責任還是要追究的,一定會給程可然家人一個交代。程可然已經(jīng)走了,生者還要繼續(xù),我們會痛定思痛,做深刻反省并查漏補缺改正錯誤。江邊區(qū)三中是才合并的郊區(qū)學校,學生總數(shù)不過千人,收入明擺著,賠了20萬,學校就空了,受害的是學生。如果定下20萬,我做為教育局主管教學的副局長,就是學校的罪人。所以,賠償費用至多18萬,18萬是學校最后的底線。

媽的……程可然父親剛竄起來就被身邊的律師按下去了。他坐著,受到律師的控制,呼吸急促,嘴巴只嚷:18萬你給我買個孩子看看,呸。

律師狠命地給了男人一拳,又惡狠狠地警告,再亂說,可什么都撈不著了。

男人摸摸嘴角,聲音分貝不減,繼續(xù)嚷嚷,18萬就買走我兒子的命,嘖嘖,命不值錢啊,我有錢的話,花錢也買我仇家性命去,太簡單了,這是什么世道?18萬啊,只有18萬,我兒子的慘死就擺平了,要人心痛。男人右手握成拳頭,擂在他的胸脯上,嘭嘭做響。好,你們表硬態(tài),咬著18萬不放,我這個賤民搞不贏你們,只好退步,這樣吧,我也表個態(tài),安葬費另外,這幾天所有人吃住喝的費用也除外。律師松開了手,眼色朝姜韭掃去。

姜韭倔著語氣說:只有喪葬費除外,你們就住附近,索要吃住喝的費用屬于自費,這些天吃喝用的包括損壞學校物品的一一從賠償金里一一扣除。

男人瞪大眼睛,伸出右臂,翹出食指,準備跳將。律師再次跳出來,攔在男人面前。姜韭不改臉色,眼睛也不看準備跳將的男人,補充道,否則免談,去走法律程序。

看見姜韭口氣強硬,律師朝程可然父母使了個眼色,拉男人坐下。律師剛松手,坐下的程可然父親再次蹦跳起來,右臂卻向鮮于校長伸出,喝道,有你這樣管理教育管理學校的嗎?這么小的學生都保護不好,你,你們死有余辜。隨即,拳頭砰地捶在會議桌上,蹬著銅鈴般的眼睛,呼哧呼哧地喘氣。

11

司機這方呢,總不能開溜。男人轉(zhuǎn)身催促律師喊司機來。

我整個家當就是貨車,真的,除了貨車沒什么值錢的,不過,命有一條。司機來了,手一攤,撮著縫了上唇的嘴巴說道。雖然言辭含混,卻字字強硬。你丫嘴巴是硬。男人上前就給了司機一巴掌,瞪圓了紅眼睛吼道,到此時,就沒聽見你一句道歉的話,你媽個巴子地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老子也是殺無毛剮無皮的,信不信?明天就要你家小妮子見閻王去。

司機朝后退幾步,翻翻白眼,繼續(xù)撮著嘴巴說,我又沒有過錯,一點都沒有違反交通規(guī)則,出車禍,純屬意外,從哪方面來講,我都沒錯,孩子死了,我只能出于……道義,表示遺憾和同情。估計司機咨詢過他人,沒有記牢“道義”一詞,說到時遲疑了下。

難得你還講道義。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你開車撞死了學生,是無法更改的事實。無論你怎么合乎規(guī)矩規(guī)則,可是規(guī)矩規(guī)則還要服從情理。你一個大男人在學校非交通要道倒車,你開了警示燈嗎?學生固然調(diào)皮爬你的車,可他是未成年人。體憫弱小扶助老人,是我們所有人的道義。你做到了?絲毫沒有。姜韭接過司機的話,冷著語調(diào)說開。

程可然的父親說的沒有錯。姜韭停頓下來,補充一句。

司機明顯地抖了下膝蓋,眼瞼下垂,咕噥道,那我把貨車賣了賠償,算是賠了我全部家當,也盡了道義吧。

就我看來,你是虧死了,無論你出多少錢,都買不回你倒車撞死程可然的剎那,想必你一輩子也忘不了程可然被你軋死后的慘狀。姜韭停頓,眼睛定定地看向司機,耷拉著腦袋的司機肩膀明顯抖動了下。姜韭繼續(xù)說,它會日夜浮現(xiàn)在你眼前,你不會不明白,那是你欠下的心債。從你自身來看,恐怕你并沒有虧——你為誰拖煤的盡管從來不提,我們已經(jīng)清楚。我們也清楚,你這樣虧心地死扛,咬緊牙齒不說,就是為了賺頭。你賺多少我無權干涉,但你撞死了學生,就必須買單。否則,你不僅虧心還會搭進你整個人。不信,我們可以試試。

司機腦袋右側(cè)下,右手不由捂在上唇上,低頭沉默。律師靠近他,推了下司機肩膀。司機半天才放下右手,撮起嘴唇,擠出兩個字,多少?

5萬。我給你算了賬,你的貨車可以賣3萬元,你自己再湊足兩萬元。這是底線。

你這個死腦殼,還看不出來?姜副局長深明大義,方方面面都考慮了,你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出了這5萬元賠償費。鮮于校長一下跳到司機跟前叫道。這個時候他跑來,看來一直在外面聽。司機還在猶豫,鮮于校長抓住司機的臂膀搖晃。司機看了眼鮮于校長,點點頭。

姜韭局長厲害。律師豎起拇指。隨后招呼,咱們擬協(xié)議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老人木偶般呆坐在會議室。

姜韭上前,關切地問老人,老人家是不是身體不適?

老人搖頭。爾后嘆氣,又轉(zhuǎn)頭請求姜韭局長,能否允許自己看一眼孫子去。

姜韭轉(zhuǎn)身朝文新欣耳語,然后帶著老人一起出會議室,去看程可然。

可然,你別害怕,我來陪你最后一程。老人坐在程可然身邊,喃喃自語。

文新欣進來,遞給老人一個信封。老人接過信封,顯然沒有心情打量,隨手丟在自己腳下。文新欣著急地喊道,不要亂丟啊,信封里是錢。說著彎腰拾起了信封。又在手上顛拍兩下,再次遞到老人手里。囑咐老人馬上收好。

姜韭解釋,這是學校支付給死者“親友團”的三天招待費2萬元。

老人哽咽著說,孫子沒了,我這個孤老頭子要這些錢有什么用?沒用啊,姑娘。說著,又把信封丟在一邊。姜韭?lián)炱?,親自揣進老人上衣口袋。安慰道:您老人家要節(jié)哀,好好活著,可然才安心去啊。

老人沉吟片刻,站起來,眼睛直視姜韭,詢問:這樣……就解決了?姑娘,我心不服啊,我可然他肯定死不瞑目。

當然沒有解決,教育局一定會追查學校責任并嚴肅處理的。姜韭立即表白。

老人點頭,輕聲說,我信你說的,姑娘。

姜韭一陣感動。鼻子卻酸澀不已。

一天眨眼就過去了,天色漸暗。協(xié)議已經(jīng)擬好,必須馬上送程可然尸體火化,一刻也不能耽擱。

拾掇完,殯儀館來了車。姜韭帶著文新欣一路跟去,看見尸體安穩(wěn)地推進火爐,她的心驀地一陣悸動。右手不由搭在胸口,半天后,長長地噓了口氣。

姜韭在回來的車上打了一個瞌睡,竟然夢見一個孩子。臉龐化妝得異常濃烈,裂開嘴巴大笑,眼角卻滾落出淚水。淚滴大而晶瑩,猶如珍珠。姜韭忍不住伸手去摸,卻被發(fā)燙的珍珠燙得縮回了手。珍珠一顆接著一顆地從孩子眼角滾落。孩子喊道,媽媽快來救我,救我啊。姜韭著急,再次伸手,正當她伸手去抹孩子珍珠般的淚水時,孩子的臉龐卻變成后腦勺,腦勺上全部是裂開的血口子,她的雙手頓時沾滿了鮮血。

她驚醒了。雙手卻交握在自己胸口。一直到下車,姜韭就這樣交握著雙手,在胸口。

12

姜韭催促文新欣,根據(jù)這幾天調(diào)解情況馬上整理匯報材料,市里非常重視,等待文字匯報。

文新欣說,兩天后上交。

不,明天必須出來。

第二天上班,文新欣把連夜趕出的匯報材料交給姜韭看。姜韭從頭至尾認真地看了遍,又重新逐字逐句地推敲,確定敘述的情況屬實。又拿筆在材料后面補上一句話:這是一起嚴重的安全事故,事故原因主要是學校管理不善,存在嚴重的管理漏洞,教師玩忽職守,教育局將嚴肅認真追查各自相關責任。并在文件處理單上簽字:送張局長審簽。

下午,教育局黨組會,是關于程可然意外事故專門會議。

局辦公室主任念匯報材料,通報各位黨組成員。姜韭雖然已經(jīng)看過材料,但此時耳朵還是兔子般豎立起來。辦公室主任嘴巴吐出的每一字都石頭般滾落心間。她的心咚咚地劇烈地跳動,幾乎快要跳到嗓門。

但,一顆并沒有安然落下。她失望,渾身燥熱。她并沒有聽見她補加的追查責任的話。

文新欣不可能刪除。辦公室主任也不可能。他們沒有這個膽子。只有一個人。她的手不禁顫抖,趕緊捧住茶杯。

張局長發(fā)言,四天前,江邊區(qū)三中發(fā)生的安全事故,完全出乎人的意料,突然,情況復雜。這四天,姜副局長一直駐扎江邊區(qū)中學,在深入實際實事求是的基礎上,全程參與這起學校安全事故的協(xié)調(diào)和處理,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妥善解決,安撫了死者親人,并給予一定賠償,送死者火化為安,效率高,效果好。我在此向姜副局長的辛苦表示感謝。同時,也提醒大家,學校安全是大事,是我們教育的重中之重,不能疏忽,不能等到事故發(fā)生后才想到去彌補,而是要把功夫放在平時,勤于防范……

張局長基本定下處理調(diào)子。誰都能聽得出來,大事化小了。

下面,我們一起討論下處理意見。

黨組成員左一句右一句地,打著哈哈,很熱鬧地討論處理意見。捧著茶杯的姜韭極力按捺住蹦跳的心,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平穩(wěn)著聲音說道,我受局黨組信任,負責處理這起安全事故,我先說說意見,死者入土為安,各類賠償已經(jīng)到位,學校安全事故的處理基本接近尾聲,但還沒有結(jié)束。錢只能消災,不能解決問題,因為它不能換回孩子的生命,不能平人心。這起事故,異常慘烈,但它完全可以避免,不該發(fā)生的卻發(fā)生了,毋庸置疑,這是學校管理不到位,教育局必須嚴格查處相關責任。

會場一下子安靜了,噓噓喝水聲,輕微的開關茶杯蓋子的聲音此起彼伏。

誰在說話???

一直在刷手機的老尤,突然抱起雙手,仰起老得打滿褶子的油臉問道,不斷眨巴的眼睛孩子般天真。然而無法回到孩童的天真,其實就是無恥。果然,圍攏橢圓辦公桌的其他黨組成員沒人接應老尤的問話。也許不需要他人接應,老尤四下晃動著一張油臉,再打哈哈地解釋,開玩笑開玩笑,活躍下氣氛。

會場氣氛并沒有活躍,反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張局長起身倒水,喝了一口后,放下茶杯,眼神掃下會場,打破沉默說,上午已經(jīng)向市政府做了匯報,市政府對教育局處理結(jié)果非常滿意。說到這里,張局長嘿嘿一笑,又說,這些都是姜副局長的功勞,這些天來,她操了不少心,認真負責,處理妥善,方方面面都兼顧到位。當然,錢肯定不是最后的解決,誰出事誰負責,老規(guī)矩,我們學生是在上課啊,卻在上課時間丟了性命,上課老師在干什么?典型地玩忽職守。張局聲音越來越嚴厲。我們教育局一定會追查上課教師的責任,這樣沒有責任心的教師還留在教育隊伍,就是我們教育的恥辱,我們今天的黨委會,就是要追查這個教師責任,大家發(fā)表下自己的看法。

姜韭一直處于激動中,一顆心忽上忽下,快蹦出胸膛。她不斷喝茶,以茶水壓制亂了頻率的心跳。心中有個聲音一遍遍命令自己,冷靜,冷靜。但茶水快要見杯底時,她還是脫口而出,教師玩忽職守追根溯源還是校長責任,而且……姜韭的話被張局長打斷,他的聲音冷硬急促——現(xiàn)在學校即將期末考試,穩(wěn)定是大事,沒有證據(jù)的言論不要再提。

證據(jù)?明擺著的。姜韭一激動,干脆放下茶杯,噼啪說道,明顯的管理不善,教師上課沒看好學生,在學生上課時間挪用學校場地拖煤,均屬于學校安全的致命漏洞,而且,學校領導參與后勤生意……張局長再次擺手打斷道,姜副局長,難道你和你下屬工作失誤,還要我為你們買單?我再通報一個事情,中午教育局接到舉報,說是我們教育局在處理江邊區(qū)三中安全事故中有失偏頗,故意從學校高額列支所謂“親友團”消費費用中,套取現(xiàn)金2萬元——我相信這事另有隱情,還請姜副局長馬上寫出書面說明,給予學校和社會明確答復,馬上穩(wěn)定學校人心,迎接期末考試。

姜韭愣坐,腦海與心胸飛起萬千蜂蝶。老尤仰起油臉,頗驚訝地啊了聲,隨即搖頭感嘆,不識時務,難怪一再強調(diào)“人心不平”,我看是欲望難平。很快,他又打起了哈哈,說,快期末考試了,眼下,學校穩(wěn)定是重中之重。

會議結(jié)束時,張局長再次強調(diào),統(tǒng)一思想、精誠合作是工作之本,是我們抓管教育教學的唯一法寶。獨木不成林,獨橋不是路。教育教學歷來就是上下聯(lián)動共謀發(fā)展。我們的一言一行都不是個人意見,代表著我們教育局。我們在工作中,言行要做到嚴謹、慎獨。我們教育工作者要時刻牢記在心。

說了該說的話做了該做的事,就不是慎言謹行?但到底還是惹來一身騷。姜韭最后一個離開會場。到辦公室,心思恍惚時,手機響了,是古羽飛電話。

姜韭啊,今天晚上有個重要聚會,幾乎是局級以上的,報告一下。

你去就去,隨便你。

你必須去哦,一是你們張局長張羅的,特別請你代東,二是聚會要求攜夫人參加。

請我代東。呵,明擺著的懷柔政策。我需要嗎?姜韭冷著口氣回答,我不去。

瞧你,不是我說的吧,小女孩子氣,別人都去你不去,就是搞特殊,把自己與人家劃開了立場,肯定得罪你們局長,何必?

……

你說話啊,不就一餐飯?人家張局長的意思明顯得很,你不能不去,勿以惡小而為之……姜韭按斷電話,發(fā)出短信,我在說話,你聽清楚了,我不會參加,你也可以不去。

編輯手記:

《誰在說話》這篇小說有著強烈的批判意識和反諷意味。小說主人公的名字“姜韭”,諧音“將就”,無法抗拒、無意識的將就感一直伴隨著她。因意外流產(chǎn)而無法生育,作為副職等等,都制造了姜韭處境的尷尬與生存的困惑,但隱隱的抗爭在面對著世界龐雜的無序時似乎是無力的?!罢l在說話”這樣的題目本身暗含了層層的迷霧與無盡的詰問,這些迷霧在姜韭眼里異常明了,最終的宣判結(jié)果卻宣判了姜韭努力的失敗。這樣的失敗,讓唯一沒有真正利益牽扯、只有感情上依托的老人,曾期望著什么卻最終徹底絕望。在死者陳可然的繼父、母親和律師等等構成的利益群體的丑惡面前,一個孩子死無全尸。那些真正制造了這起事件的元兇,卻通過各層關系的護佑而逍遙法外。最終主人公沉陷于失語的境地,只剩下了對于自身以及外部世界的深深失望、無奈與唏噓。

猜你喜歡
律師司機學校
畫與理
“新婚姻法”說道多 聽聽律師怎么說
老司機
雜文月刊(2019年19期)2019-12-04 07:48:34
“建設律師隊伍”:1950年代的律師重塑
老司機
我遇到的最好律師
特別健康(2018年2期)2018-06-29 06:13:48
學校推介
留學生(2016年6期)2016-07-25 17:55:29
奇妙學校
怎樣才算是真正的律師?
不見司機
绥阳县| 鄢陵县| 安康市| 芷江| 亚东县| 龙门县| 定兴县| 丘北县| 华安县| 乐业县| 石楼县| 宜城市| 和政县| 霍邱县| 洪江市| 图木舒克市| 团风县| 城固县| 扎赉特旗| 永春县| 海阳市| 万宁市| 台前县| 上栗县| 方山县| 大宁县| 英吉沙县| 尚义县| 潼关县| 汉川市| 乌鲁木齐市| 勐海县| 巴彦县| 元朗区| 江永县| 黄平县| 甘肃省| 彰化市| 巩留县| 河间市| 固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