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
惟有寫者留其名
——海飛小記
夏烈
海飛,是一個寫下來就有,不寫就沒有的人物。
不知什么緣故,在我必須完成這篇關于海飛的印象記的時候,腦子里自動浮現出上面這行字,那會兒,我行走在靠近杭州錢塘江邊的一條路上。我當時順著這個句子往下隨想,甚至覺得海飛應該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我對自己說,海飛不是我真實世界的朋友吧,而是另一個世界——虛構界、小說界、游戲界、超現實界的合作伙伴,我們擁有一些共同的身份背景,掌握一些彼此可以拼接的攻略圖,收到一些上峰給的行動指令,也需要偶爾見面短促地交換一些情報……久而久之,我心里就信任甚至依賴起海飛這個人物的存在了,至少他讓我一覺醒來開始城市生活和社會生活的時候,還踏實地知道有這樣一個同伴,我們一起在為虛構界的一套生活邏輯工作,如工蜂一般,并慢慢地升任科長、處長,也就是工蜂中的小隊長。(這樣想才接近他的那些名聞遐邇的諜戰(zhàn)小說和諜戰(zhàn)?。。┛上В驗楣し涞拿\,都很忙,一會兒要跳8字舞,一會兒要跳搖擺舞,見面閑著聊半天的日子是越來越少了。
過去我們都閑過。海飛把那樣的日子叫“丹桂房”。之所以記住海飛筆下的這個地名,是因為實在太中國、太風雅,我這樣打小受過點古典文學熏陶的人終于無法忘記。起初我在海飛的散文與小說中匆匆一瞥這名字,以為是他附庸風雅學香港中環(huán)赫赫有名的“蘭桂坊”——蘭桂坊這個名字,可以贅一筆,語出“蘭桂騰芳”的成語。蘭桂就是芝蘭丹桂,比喻兒女;騰芳,就是美名騰達。連著講,就是子孫發(fā)達。所以一個極雅(香草美人式)的名稱背后卻可能只是一位鄉(xiāng)紳極通俗的現世理想。后來仔細閱讀海飛的文字才知道,這個海飛作品譜系中的“作家地理”丹桂房其實是諸暨的一個真實的村落,它在“楓橋鎮(zhèn)南邊三華里的地方”,那是海飛的家鄉(xiāng)。他自己這樣抒過情:“丹桂房也足夠江南,丹桂房的雨天來臨時,人們穿起蓑衣,村外的溪水漲上來了,鴨子在岸邊集結,桃花在岸邊淋雨。天地蒼茫,如果說這不是威風凜凜的江南,這又是甚么呢?”海飛是詩意的,卻也一直在詩意中吐露著鄉(xiāng)村的田園牧歌的懷想,或者說植物與故事、民間與傳奇的抒情性以及他的鄉(xiāng)紳式樣的閑適。
但我們都被拋入了二十世紀末與二十一世紀突飛猛進的歷史,被拋入了城市生活和都市倫理,我和海飛相識是在他來到杭州安營扎寨之后。這之前,他還做了很多事,包括參軍,包括復員之后“在諸暨縣城的一些工廠里輾轉,當保安,拉煤,擺小攤,當水道工的下手,藥廠管倉庫,做企劃,學校當文書……打工謀生,娶妻生女”,當然也包括丹桂房。所以說,海飛是我們“70后”里面有生活、有故事的人,他是“70后”作家中的一種典型。他把這樣的生活和故事寫進了《后巷的蟬》、《看你往哪兒跑》、《像老子一樣生活》等小說集子里。不過,要把自己的生活與寫作,與我們生活的城市的規(guī)則、質感、需求捆綁然后獲得成功,其實不是一條容易的路。海飛以下的很多“70后”寫作者于是虛了焦,僅僅成為其背景,十年二十年過去了,便顯得同齡人尤其是后生晚輩稱之為“海大人”的他愈發(fā)形象高大,兼之他的面相骨骼都很有棱角顯出其方,所以我感覺中的海大人是又方又高可以俗稱“方糕”的東東。
我得回頭想清楚為什么下意識中認為海飛是寫下來才有的人物。首先應該是我們互相開慣了玩笑,而開玩笑的“正確的打開方式”則是扯故事。我們可以從任意一個互相寒暄的細節(jié)出發(fā),往不現實的劇情推出第一步(這種事一般都是他先干的),然后一輪輪不斷豐富情節(jié);我一般只負責調侃人物——自嘲或反諷,他則負責特別荒誕又若有其事的情節(jié)推動。當然后來就有他《浙江作家》編輯部的一幫妹子,在周邊承擔聽眾和啦啦隊的角色,見到我倆扯故事就從頭到尾地笑。換句話說,我和海飛在有聽眾的時候常常呈現出虛構的快感,就像合作寫東西。那么,
如果不寫不編,海飛就不夠好玩了,海飛就不是小說家和編劇海飛了,海飛就不存在了,也許只剩了浙江文學院副院長海飛、《浙江作家》雜志執(zhí)行主編海飛……莫言說自己是個“講故事的人”,海飛也是,不講故事的海飛既不像海、也不會飛,還不如叫方糕。
海飛還是一個靠孜孜不倦地寫、高產快產地寫、拼命三郎地寫獨樹一幟的家伙。在我們初識的2004年前后,我真的是見識到他的中短篇層層疊疊地鋪開在中國文學期刊的大地上,像播種機、像宣傳隊,當然我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候進入文學評論領域的,抓到海飛的小說就昭告了神一般的預言:“海飛的小說也是會天下流傳的,最近讀了他的一些小說后我斷定?!保ā堕_往春天的地鐵:海飛小說印象》,《西湖》2004年)。而時至今日,海飛這種寫啊寫的“笨”工夫從來沒有慢和懶的跡象,沿著革命歷史題材和好看的故事結合起來的道路捧出了一部部長篇:《向延安》、《回家》、《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麻雀》……此外,還有散文隨筆集,我記憶中最近的有《沒有方向的河流》,以及奇奇怪怪地插足到兒童文學界、寫了好幾本“大偵探海皮系列”——如此這般用文字埋藏自己的歲月,一心以為“惟有寫者留其名”的“奢侈”、“浪費”,叫人羨慕嫉妒恨。然而我有時候想,也許海飛是寂寞的,不寫就沒有海飛了,這是一種農人般的執(zhí)著和安全感的獲得方式吧。
然后,就是他若干年前選擇成為影視編劇之后,他的行止更像一名“寫才有、不寫便無”的人物。我的意思是,他幾乎從生活中半隱退了、從社交場合里消失了。作為一名大腕編劇,我多少了解他們的辛苦,那是一個碼字的有文化的產業(yè)工人——算藍領。我當然同意,干了這行并混出頭地之后,比過去在期刊和圖書上發(fā)作品的同行們的確要高薪一些,不過晝夜顛倒、“被”修改、關酒店、跟組如勞工……高強度的勞動不一而足,沒有好的身體不行,沒有好的精神韌勁更不行。作家寫好了是受人仰慕、是被捧的;轉行成了編劇,對不起,畢竟是文化工業(yè)上的一釘一鉚,大牌也等于就是老司機——終究還是司機,不該太個人中心,不合乎工業(yè)的流程。所以海飛一邊隨著編劇事業(yè)的紅火更加大眾化、有名氣,一邊卻更加神秘地成了朋友們見不到的人,相信他不是在小黑屋編故事,就是在呼呼補睡迎接下一個關進小黑屋編故事的路上。
我有時候也能在白天接到他難得的主動的電話,開場一句“烈爺”(普天下只有他這么叫我,讓我覺得在一個民國戲的現場跑龍?zhí)祝?,然后直奔主題商量一樁革命大事或者文章小事,但我內心是高興的,覺得這位與我共鳴的情報員終于出現了,他還如此信任我,愿意聽聽我的意見、同我合作做一點事,那么,虛構的邏輯還沒有崩塌,辛苦于兩個世界之間的小伙伴不至于孤獨。
有一件事我經常跟合適的人說,那就是做了編劇的海飛對小說有了新的認識。這種認識其實非常樸素,卻難能可貴。他是小說家朋友中間最早的也是少數的跟我講從事編劇工作之后,發(fā)現過去純文學、圈子化的小說寫作和發(fā)表中存在很多問題的人,他的這種發(fā)現主要應該是關于小說技術和藝術的,比如人物、比如情節(jié)、比如敘事的邏輯關系等等。
同時,他也很早對故事表達了強烈的興趣,不排斥故事在小說中的作用。而我,因為從2006年之后有意無意地介入了中國網絡文學的研究和浙江網絡作家群的組織工作,開始為草根的思想情感和敘事方式說一些話,將網絡文學所展現的故事及其類型化、以及旺盛的生產力和創(chuàng)造力看作人類寫作經驗上的常態(tài)和又一次了不起的文學運動來贊賞期待。這中間,海飛大約是毫無偏見,還幫襯過、合力推動過這一文壇力量,他慫恿我在《浙江作家》上做“中國類型文學研究”的欄目,由我邀請和挑選海內外類型文學研究的好文章登在那里,每期寫一段主持人語;他又以《浙江作家》的名義與我在紹興做過一次網絡文學與類型文學的論壇,這都是他自身文學觀對于網絡文學的同情與理解所致。印象中,在浙江文學界,這樣樂于為伍、相與唱和的朋輩也只有寥寥數人,比如已故的盛子潮師和同樣是著名編劇的作家李森祥。(浙江的文壇朋友對網絡文學的生長和繁榮總體上都是和善包容的,比我所知的某些地域省份的激烈態(tài)度要理智不少。)
最后,我想說,海飛雖然經我這一寫變得真實一點,但他還是個神秘兮兮的擁有一堆“宰相”或“麻雀”代號的人,要尋他,請到他的小說和影視劇里去——寫作者海飛在那里才擅長跳狐步舞。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