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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20 12:29趙麗
雪蓮 2016年21期
關(guān)鍵詞:依蘭浩浩電話

要不是手機顯示號碼是簡婕,依蘭一點也不相信是她。

依蘭,不好意思,這么早打擾你……她說。聲音干巴巴的,要斷不斷,還有一絲羞怯和不安。這怎么會是簡婕呢?

早還是有些早,才6點不到,依蘭還沒完全醒過來,正迷迷糊糊地重溫一段“回籠覺”,電話就來了。什么事這么早?依蘭一下子清醒過來,坐起身說,你是……簡婕?

嗯,我,我昨晚11點半準備給你打電話的,又怕打擾你睡覺……

依蘭心里不由一驚,簡婕遇到什么事了,這么失魂落魄?這哪像是個美女局長呢?簡婕跟依蘭是好朋友,哪用得著這么不安?

要給你添麻煩了……囁嚅一陣子,簡婕說,她兒子馬上要高考,最近自主招生考試就要報名了,兒子想報考中南理科大學(xué)的自主招生。

簡婕的兒子浩浩,是個理科生,每次聯(lián)考成績總是剛過一類線,要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厣弦活?,還很懸。依蘭腦中極速閃過這件事跟自己能有什么關(guān)系。依蘭只是一個文學(xué)雜志編輯,大學(xué)招生的事,跟她的工作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別說是自己,就連家里人,朋友當中,也很難有跟省城大學(xué)沾上邊的。再說了,自主招生是學(xué)校的事,能影響學(xué)?!白灾鳌钡娜耍鞘钦l呀?

簡婕接著說,有位朋友幫她提供了一條信息,說中南理科大學(xué)往年的自主招生有一項條件,就是需要學(xué)生有一條特別出色的愛好,能加分不少。

那浩浩有什么突出的愛好?

簡婕說,他從小作文很棒。

經(jīng)常聽簡婕講,她兒子浩浩每次的作文分都很高。依蘭還曾提過議,叫他給她編的雜志,在“芳草園”欄目發(fā)一發(fā),給孩子鼓鼓勁。不提還好,一提,簡婕的眉毛就像兩根橡皮筋似地跳動起來,說,這事我也跟他說過,他說在你雜志上發(fā)稿是拉關(guān)系,他不想沾這樣的光,我叫他投別處,他說現(xiàn)在誰還興發(fā)表文章……話沒說完,簡婕突然就住了嘴巴,白晰的臉龐上突然紅了一下,她好象意識到這話有傷依蘭的尊嚴,有悖依蘭的好心,就話鋒一轉(zhuǎn),嘆息起來:唉,現(xiàn)在學(xué)校只重視分數(shù),根本不重視學(xué)生的寫作能力,從來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上過一堂作文課,浩浩的一筆好作文完全被學(xué)校給毀了……到底是當局長的,話題轉(zhuǎn)得自然又妥貼。其實依蘭也完全有同感,就說“芳草園”欄目吧,嚴重缺稿。編輯部曾經(jīng)到過很多所學(xué)校,請他們組織語文老師推薦好作文,學(xué)校卻以老師忙、沒精力等等為由不配合,完全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tài)。學(xué)生呢,作業(yè)成堆,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雞早,哪有時間忙這個??傊@個欄目一直景氣不起來。

簡婕說,說是要求學(xué)生有發(fā)表文章三篇以上,就可以作為資料上交了。

哦!依蘭忽然明白簡婕找她的目的了。依蘭跟她兒子發(fā)表作文有關(guān),也明白簡婕那么不安的原因了??蓱z天下父母心,依蘭也是當母親的,孩子的事大,孩子的事大于天。去年,依蘭的女兒有一次因為跟老師吵架,被老師發(fā)配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依蘭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那天晚上,她拎了一斤茶葉,蹲在老師家門前到十一點,一直等到老師下自習回來,她像賊一樣擠進老師家,剛開口向老師道了個歉,老師突然發(fā)現(xiàn)她手里的茶葉,竟然橫過手,把依蘭剛關(guān)上的門打開了。依蘭把茶葉往地上一放,捂著臉一溜煙地逃掉了……

簡婕的羞怯和不安,讓依蘭心生憐惜。她說,簡婕,你莫急,兒子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事我們一起想辦法!

簡婕說,提交資料結(jié)束日期是3月30號,今天是3月13號。

天哪,依蘭說,我們雜志是雙月刊,逢單月上旬出刊,第二期才出來沒幾天,第三期要到五月份才出來,你怎么到今天才說呢!

這怎么辦呢,我,我……一分鐘之前還被依蘭的豪爽勁鼓舞得情緒高漲的簡婕,一下子像掉進了冰窟,聲音像氣球一樣蔫了下去。她有氣無力地解釋說,前幾天自主招生報名才開始,昨晚才聽一個朋友說,她女兒前年是被這所大學(xué)自主招生錄取的,說當時的優(yōu)惠條件好象是有這么一條的,比如當年清華錄取的蔣方舟,她文化成績也就跟我們浩浩差不多,就因為她是個文學(xué)天才,我當時準備給你打電話,實在太晚了……

依蘭無語。就算昨晚打電話,又能怎樣呢?可以想見簡婕這一夜熬得多么慘。依蘭好象看到簡婕那雙神采飛揚的大眼睛已經(jīng)變成了烏青的熊貓眼。

簡婕聲音的尾部顯然有了微弱的顫音,依蘭,這個忙,只有你能幫我了……

依蘭想?yún)柭暩嬖V她,這個忙,我?guī)筒涣?,你兒子如今連半個字都沒發(fā)表過,怎么可以跟九歲出書、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出版三部小說的蔣方舟一比呢?可依蘭實在不忍心說出口。簡婕說了:不管孩子平時再怎么樣,在他人生最關(guān)鍵的時候,大人還是要伸一把手的,你跟文學(xué)圈熟,文學(xué)圈里除了你,我從來沒跟別人打過交道,你比我有門路……

有門路?依蘭不知道該怎么跟簡婕說。文學(xué)圈不是韭菜園子啊,不是隨時伸手就能割一把韭菜的。就算是韭菜,也得一茬一茬長出來才有得割啊。

電話里,依蘭稍許的沉默,帶來的都是簡婕的煎熬。現(xiàn)在,她在電話里求依蘭的聲音都有了哭腔。

有什么辦法呢,誰讓自己為人父母?為孩子謀得百分之零點零零一的機會,都是當父母的責任。在孩子最需要的時候,還在那里擺活生生的事實講冷冰冰的道理,哪還像個當母親的。再說,依蘭跟簡婕是閨蜜,依蘭這種小文人在簡婕面前算得上弱勢群體,依蘭遇到什么樣的困難都會向簡婕張口,像給孩子找個好班級呀、在醫(yī)院找一個靠譜的醫(yī)生呀什么的,總是簡婕在幫自己,她也從沒擺過譜、圖過什么回報。眼前,好不容易簡婕有了需要幫助的時候、也是她最脆弱的時候,哪能拒絕她呢。

像一粒種子,這件事在依蘭的心里種了下來。依蘭答應(yīng)過簡婕,要盡我所能,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依蘭所說的百分之一的希望,是她認識一位市日報的編輯。她想通過他在報紙上發(fā)表一篇作文。市日報。日報日報,一日一報,總比自己的雙月刊來得快。這篇發(fā)表在報紙上的作文能否作為浩浩突出愛好的有力證據(jù),那就是招生學(xué)校的事了。我們左右不了大學(xué),但能支配自己的愿望和行動。至于三篇中的另外兩篇怎么辦?走一步是一步吧?;钊丝偛荒鼙荒虮锼馈H绻腥請竽苡脙善蚴侨?,又何嘗不可呢?

其實,日報能不能發(fā)一篇,依蘭也不敢保證。因為她認識的副刊編輯郭編,已好長時間沒聯(lián)系過了。大概是兩年吧。而且,她跟他也僅有幾次的網(wǎng)上交流,交流內(nèi)容是他向依蘭約過幾次稿。他主持日報副刊。他說他特別欣賞依蘭的散文,重視對景物印象的抒寫,文字精美綿密而又凝練,充滿靈性。依蘭向他投過幾篇,每次的篇幅都超過了他約定的字數(shù),他都全文照發(fā)。對依蘭的文章,他有著顯而易見的、毫無疑問的、百分之百的青睞。但對依蘭推薦的一個學(xué)生的作文,他會不會買賬呢?

想起郭編,依蘭的心底就像水草一般柔軟地飄蕩起來。她想用這種柔軟的情緒來感染他。

依蘭開始點擊郭編的QQ頭像。他的頭像是灰的。

依蘭說,郭編在嗎?

無人回答。

她留言道,郭編,發(fā)篇學(xué)生作文,幫忙推薦給文教版,好嗎?后面跟一張微笑可愛的表情。還是無人回答。

等待,等待。一上午,她都在心神不定與焦灼中度過。

依蘭索性給他發(fā)了手機短信過去。這回的稱呼她改了,她喊郭哥。郭哥,有個學(xué)生作文寫的蠻好,能否幫忙推薦一下哦。語氣軟綿綿的。

沉默,沉默。手機也是無盡的沉默。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那就爆發(fā)一次吧,直接把電話打過去。她在心中默念著措詞和語氣。要柔和,要平穩(wěn),不能強加于他,還要讓他不得不接受。

無人接聽。再打。連續(xù)三次無人接聽。依蘭的心沉到了湖底。

一下午,辦公室的座機不時響起,依蘭根本沒有心思去接。她一會兒看看QQ,一會兒看看手機。響吧響吧,響不動就不響了。

手機就在這時不合適宜地鈴聲大噪起來。應(yīng)該是郭編的電話來了。依蘭按捺著狂跳的心,顫抖著手接電話,告訴自己一定要鎮(zhèn)定,不要說過于激動的話,不要讓眼淚流下來……電話那端傳來單位頭兒范總編急躁的狂吼:你怎么不在辦公室?你跑哪去了!市領(lǐng)導(dǎo)明天要到我們單位調(diào)研,你晚上趕緊加班寫個情況匯報!

晚上,依蘭來到辦公室寫匯報。她把作文的事情像摁一個葫蘆瓢一樣使勁朝心底里摁。浮起來,再摁。浮起來,再摁。

正激揚文字,手機響了。是郭編。他說,對不起啊,我去到內(nèi)蒙,白天沒看手機,剛回賓館才看見,我要到下星期五才回來,作文的事,等我回來再說吧,啊?

依蘭在心里算了算,今天3月13號星期五,到下星期五已經(jīng)是3月20號了,時間越晚,機會越渺茫啊。她說,要不我先把作文發(fā)你QQ郵箱?

他說,你發(fā)我郵箱我也上不了網(wǎng),我在外面呀,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吧。

她說,你能不能指定一個編輯的郵箱,我發(fā)給他收?

他說,這事不能急,本來學(xué)生作文欄目,一個月才會安排一版,這個月在開“兩會”,全部版面都要為“兩會”讓路,前后幾乎有二十天時間為“兩會”服務(wù)。到了月末,要看是星期幾,遇不遇得上文教版,即使有文教版,還不一定安排作文,即使安排作文,還要看人家編輯手里稿子多不多,我看先不急,最好還是等下個月吧……

“轟”的一聲,仿佛一個炸雷從頭頂上滾過,震得依蘭眼冒金星。她閉上眼睛,將頭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呼吸一口。睜開眼睛,電腦上忽地彈出搜弧新聞頁面,一個醒目的標題吸引了她的目光:留守少女千里尋母遭扒竊。頓時,依蘭的腦子里突然靈光閃現(xiàn)。她說,郭哥。她堅持喊郭哥。郭哥,這個忙,無論如何你也要幫我,我跟你老實坦白吧,這個學(xué)生其實是我哥的兒子,我親侄兒,我哥我嫂長年累月在外地打工,也沒人照顧他,孩子孤身一人留守上高中,學(xué)習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你問為什么不早投稿?唉,你想想啊哥。她把郭編的姓省略了,直接叫哥。哥,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啊,沒爹沒媽的孩子連根草都不如,唉,哪個去管他喲,他只知道苦讀,他連葷都吃不上,一個星期才能來我這兒吃一頓肉,能有這樣的成績,孩子夠可憐叫人疼的了……說著說著,依蘭竟然顫了聲,流下了眼淚。她虛擬的她的親侄子此時正面黃饑瘦、蓬頭垢面、孤零零地趴在孤燈下做作業(yè)。她為自己忽然間編出這樣一個謊話冒出了一身的汗。

電話那端的郭編好象也被依蘭的低聲啜泣感染了,他輕嘆一聲說,唉,孩子真是不容易的。好吧,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對了,要是有時間的話,最近能否再寫一篇散文發(fā)給我……

陽光很暖,也很懶,如同女人蓬松的頭發(fā)和懶慵的目光散落在開滿桃花的枝頭。依蘭盯著窗外如云霞一般燦爛的桃花出神。頭腦里云遮霧罩,眼神如同被繩子拽住一般呆滯。偶爾回過神來,望一眼范總,他正拿著手中的材料,向領(lǐng)導(dǎo)們做匯報。

“眼下,我們準備趁春暖花開時節(jié),舉辦一次春季筆會,組織所有文學(xué)愛好者,重點參觀幾個古村落景觀,用他們的筆頭展示地方豐厚的文化底蘊和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范總念道。

依蘭昨夜一直拼到凌晨2點鐘才將匯報材料發(fā)給范總編。

依蘭之所以熬到這么晚,以致于此時坐在會議室里如同一截蠟像,是因為她昨夜接過郭編的電話以后,便一邊寫匯報一邊聯(lián)系簡婕,通知她趕緊把浩浩的作文發(fā)過來!

呼叫沒人接,信息沒人回。寫一寫,停一停,撥一撥電話,電話始終無人接聽。直到23點,一條短信飛了過來:對不起,剛到省里,明天開會,再聯(lián)系。是簡婕。

她不著急吃魚,自己還十萬火急地燒鍋?依蘭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寫材料。

這會兒,依蘭正努力瞪著她那如死魚一般的眼睛,望一眼調(diào)研領(lǐng)導(dǎo),又望一眼范總。范總念著念著,發(fā)現(xiàn)會議桌上領(lǐng)導(dǎo)的杯子里沒了水,瞟了她一眼,見她正呆頭呆腦地坐著發(fā)愣,便惱火地起身去拎茶瓶。依蘭識時務(wù)地站起身,接過范總手中的茶水瓶去給領(lǐng)導(dǎo)續(xù)水。茶水剛出瓶口,手機“?!钡亟辛艘宦?。水“通”地溢出杯口。信息來了。

“是不是聯(lián)系好了,謝謝啊依蘭!我正在開會,準備發(fā)言,稍后聯(lián)系?!?

這個簡婕,也太簡潔了點!她倒好,叫別人燒魚,等人家將灶點燃、鍋燒燙,魚還不知道她放在哪里,她自己倒有板有眼地等著人家將烹得香噴噴的魚端上桌。

依蘭再發(fā)去一條信息:盡快把作文發(fā)給我!

“召開春季筆會”是編輯部每年開春的必修課,是在依蘭的主張和操持下才一年年辦起來的,昨天依蘭卻有意將舉辦活動的事隱去沒寫——浩浩的事沒著落,再去忙筆會,哪有時間和心思。好像不寫上,筆會就可以不辦一樣。

范總還是把它加上了。范總是個典型的“色友”,他自己也想趁春暖花開時節(jié)出去照照相。散會后,他說,趕緊籌備,我跟村子聯(lián)系,你聯(lián)系授課老師和作者,定在下周六、日舉行!

依蘭查了下,下周六是三月二十三號。

邀請的是知名女作家姚木芳。依蘭在聯(lián)系她時,她順便問了句,你們還邀請了誰呀?

依蘭說,暫時還沒邀請別人,只聯(lián)系了你一人。

姚老師說,我一人來是不是太單調(diào)了,我給你們推薦一個人,都市早報的費煒編輯你認識嗎?

依蘭說,我不認識啊。心想,她又不是搞文學(xué)的,來干什么?

姚老師說,你們活動辦得這么好,請報社宣傳宣傳該多好,而且,費煒是負責文學(xué)版塊的,當然啊,我只是建議啊……

依蘭心里似有所動,說,那我請示一下領(lǐng)導(dǎo)看怎么說……剛要放下電話,忽然想起來問,姚老師,你去,是自己開車還是……

姚老師說,我不會開車呀,對了,早報的費娜編輯有車,你們看……

依蘭來到范總辦公室請示說,姚木芳老師建議我們把都市早報的費煒編輯一起請來,我看很好,一來可以為筆會搞好宣傳,二來費編開車,還解決了姚老師的交通問題,免得我們還派車去接,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范總當即就同意了。

這何止是一舉兩得,這是一石三鳥啊。文學(xué)版的編輯,發(fā)一篇浩浩的作文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這不是瞌睡遇到了枕頭嘛。

眼看就到了三月二十一號,是郭編回來的日期,再過兩天,就要舉辦筆會了。

郭編說過,到了月末,要看有沒有周五的文教版。依蘭天天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她查看過日報的電子舊報紙,學(xué)生作文一個月只有一版,逢中旬的周五。本月一直到今天都還在登“兩會”報道,月末只有一個周五了,這一個周五會不會安排作文呢?懸,不是一般的懸。

依蘭把手機撥了幾次,都沒勇氣撥過去。她擔心人家剛一落腳還沒歇口氣,就接一個這樣催命似的電話,會不會煩她。QQ頭像,也一直是灰的。一直猶豫到晚上,她終于鼓足勇氣發(fā)一條短信過去:郭哥辛苦了!我把那個學(xué)生作文發(fā)給你好嗎?

信息一發(fā)出去,依蘭就后悔了,作文在哪里呢?拿什么發(fā)給人家?

從簡婕去省里開會直到今天,依蘭一直沒聯(lián)系上她。電話要么忙音,要么關(guān)機,要么“正在通話中”。發(fā)信息呢,就像投稿一樣石沉大海。有一天早上6點多,倒是看到過簡婕的一條信息,打開一看,竟然是夜里零點發(fā)出的:依蘭,辛苦你了,事成之后一定感謝。

感謝個屁!發(fā)都不發(fā)來,怎么幫?依蘭壓住一肚子火氣回復(fù)過去:快把作文發(fā)過來。信息卻像一只鳥,飛出去就無影無蹤。依蘭像白鶴子望大水,望著手機發(fā)呆。你在我面前也耍局長的派頭?想到這里,依蘭心里就來了氣,賭氣似地把電話扔在了一邊。

氣歸氣,轉(zhuǎn)念又一想,平時依蘭有求于簡婕的時候,簡婕掏心掏肺地幫忙也從沒擺過譜,現(xiàn)在給她幫忙,她怎么拿起喬了?

手機像被扔疼了似地叫了起來。竟然是簡婕的電話!依蘭忍住不想接,心里發(fā)一句牢騷:讓你也嘗嘗受冷落的狠氣!

電話像是餓哭的嬰兒一樣叫得緊,一聲趕一聲,依蘭又軟了心。一接通,簡婕那嘶啞的、要斷不斷的聲音傳了過來:依蘭,作文暫時發(fā)不過來怎么辦呢,他的作文本交到老師那幾個月了,還沒發(fā)下來。我叫他去找老師拿,他死活不肯,說這是弄虛作假!我,我……電話傳來簡婕急促的呼吸聲,竟然急不擇言,爆起了粗口,老子恨不得扇他兩巴掌啊,個兔崽子的……

依蘭又好氣又好笑,埋怨道,喂喂喂,你再氣,也給我個音信兒呀,讓我癡漢等丫頭,脖子都等酸了?

簡婕“撲哧”一聲笑了,是丫頭等丫頭好不好……我這幾天運氣不好,市領(lǐng)導(dǎo)來調(diào)研,白天又是下鄉(xiāng)又是開會,晚上回來,一直要等到他下晚自習才見得著他,好說歹說勸了幾個晚上都沒湊效,也不敢跟你說,怕你打消幫忙的念頭。

要不你直接去找老師吧?依蘭問。

不不不……簡婕一連說了三個“不”字,我說去找老師,他說,你莫丟人了好不好,老師問你拿這個干什么,你怎么說?你要去找老師,我不上課了!你說他嘔不嘔人!

哦哦,那你千萬莫去,莫把小祖宗惹火了。依蘭說,這事就算了吧?

作文作文沒有,發(fā)表的地方一個都沒落實,時間只有幾天了,依蘭一籌莫展,有點想就坡下驢。

不,不能依他的!我們當大人的,能做到的一定要做到,我想過的,我們把勁使完了,不管結(jié)果如何,以后都不后悔……

確實,這話依蘭也給女兒說過。依蘭說,你把你最大的勁使出來,我們大人也使出最大的勁,都努力過,都不后悔。

可是,你使再大的勁,拉著個空磨,有什么用呢?依蘭說。

簡婕說,我今天把他初中的作文翻出來了,選了三篇,等我輸入電腦后,明天就傳給你……

第二天上午,依蘭正在落實參加明天筆會的十多名作者。電話打爆了,嗓子也說啞了,突然接到郭編的信息:我問過了,這個月不可能安排學(xué)生作文了。

依蘭只覺得頭眼昏花,渾身軟綿綿的。她穩(wěn)了穩(wěn)神,努力支起身子,不管不顧地把電話撥過去:喂,郭哥……心里像枯風里竄燒著一片野火,聲音卻水蜜桃樣沁甜水潤。

喊了好幾聲郭哥,電話始終是啞的。一看屏幕,電話居然被掛掉。像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依蘭心里拔涼拔涼。這世道,這人心。

正在沮喪時,郭編的信息過來了:抱歉,在開會。

愣了好大一會兒,依蘭才緩過勁來,又給都市早報的費編輯撥電話。先是客氣了一番,告知了一下到會時間之類的云云。接下來,她聲音突然一變,俏皮又神秘地說,哎,對了費編,我這兒有篇學(xué)生作文寫得很好,推薦給你……

費編說,好吧,發(fā)我先看看怎么樣。

依蘭又說,能不能在這個月末就排上?

費編想了想說,本來我們報紙每月只有一版學(xué)生作文,這個月已經(jīng)排過了,只好等下個月了。怎么了?為什么非要在這個月末就發(fā)?

依蘭說,不瞞你說,這個學(xué)生其實是我哥的兒子,是我親侄兒,他今年高考,想?yún)⒓幼灾髡猩目荚嚕瑢W(xué)校需要學(xué)生有突出愛好,他平時就擅長寫作文,這個月30號報名就要結(jié)束,報名時交齊所有資料……

這么晚了,他平時怎么沒有投過稿呢?費編問。

依蘭沉吟一下,醞釀了一下情緒說,唉,說起來話長,這娃好可憐,我哥我嫂長年累月在外地打工,也沒人照顧侄兒,他孤身一人留守上高中,但學(xué)習成績一直排在班上前20名……你想想啊費編,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沒爹沒媽的孩子連根草都不如啊,唉,放個假都沒有個去處,哪個去管他喲,他只知道苦讀,他連葷都吃不上,一個星期才能來我這兒吃上一頓肉,能有這樣的成績,孩子夠可憐叫人疼的了……說著說著,依蘭的聲音又微微顫抖起來,眼睛也濕潤了。她虛擬的她的親侄子此時正面黃饑瘦、蓬頭垢面、孤零零地趴在孤燈下做作業(yè)。

費編好像被她“親侄子”的事跡感動了,說,那好,你先把稿子發(fā)過來,我看看能不能直接安排在我編的文學(xué)版。

依蘭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費編的話好像一把梳子,把她全身紛紛亂亂的神經(jīng)梳理了一遍,頓覺全身神清氣爽,頭腦也活泛起來。來到陽臺前,她伸展了一下腰臂,對著窗前那一樹兀自開得燦爛的桃花,將兩手食指和拇指拼在一起,模擬成鏡框的樣子,對著桃花用嘴“咔察”一聲,好像取了一個畫面。這個美美的畫面將她的心填得滿滿的,先前那一番糾結(jié)也很快被費編帶來這個小小的驚喜所取代,依蘭的心里正開著一樹繁花。

回到電腦前,依蘭打開網(wǎng)易郵箱,見“簡婕”的名字正赫然在列,懸著的心才緩緩落下地來。一看發(fā)送時間,竟然是凌晨3點半。

打開郵件,里面打包了三篇文章,題目分別是:《一個難忘的春節(jié)》《我家的小狗點點》《爸爸的公文包》。依蘭心里一涼,光看題目,就完全是幼稚的初中生寫的記敘文。這哪能稱“文學(xué)”呀。

依蘭打開都市早報的電子版,翻閱了往期的文學(xué)版,有三個子欄目,一個“文化苦旅”,一個“心靈有痕”,一個“城事春秋”。仔細看,里面的內(nèi)容、風格果然跟那三篇作文完全風牛馬不相及。不過再細細分析一下,《一個難忘的春節(jié)》里面的故事,要是好好改一下,筆調(diào)再調(diào)整一下,跟“心靈有痕”欄目還是扯得上邊的。

對,按照作文里的故事,幫他修改修改,重新組裝!既要有學(xué)生版非主流式的語言,還得有文藝腔調(diào),這對依蘭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樣想著,依蘭就動起手來。正改著稿子,郭編來了電話。郭編竟然又來電話了。說明這事還是有戲的,如果沒戲,他還主動聯(lián)系做什么?

散會了,終于散會了,郭編放松似地輕輕一嘆,抱了一下歉,說,你說的那事,文教版是完全不指望了。郭編說,你問問他作文里有沒有寫景的散文?要是有,安排在我的副刊,這不就解決了嘛!今天就發(fā)來,大后天就出,這個月只有這一版了……

像緊閉的巖石被撬開一絲縫隙,一縷陽光灑進來,讓依蘭心里暖融融的。郭編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冷酷絕情呢。她嘴上忙不迭地說著謝謝,心里又犯起了愁,今天就要發(fā)過去,大后天就出,可這三篇,哪有一篇是郭編需要的東東啊……

她給簡婕打電話過去。又是不通。無人接聽。一想起前些天聯(lián)系不上她的情形,依蘭不寒而栗。其實,不僅是前些天不好聯(lián)系她,就是以前,平時,她的電話也不像常人那樣一接就通。想想她一個局長,說不定正在開會,正在講話,正在應(yīng)酬,正在車上聽不見。算了,不指望她了。即使聯(lián)系上她,浩浩有沒有這樣的散文呢,就算是寫過,高中作文她手里哪里有?即使小學(xué)或初中有,能不能達到文學(xué)水準呢。更重要的是,她怎么能保證今天就發(fā)過來。

無論如何,這一篇,這個月,3月30日之前,最后的、唯一的一個版面不能白白放棄……

筆會在古村客棧的會議室里舉行。

這是一個坐落在群山峽谷間的古村落。春天的峽谷很靜,靜得只聽見山花開放的聲音,和藍天、白云攜著陽光流淌的聲音。

姚木芳的講座結(jié)合作者的稿件,點面結(jié)合,把作者的興致都抓起來了,會議室里氣氛熱烈,臺上臺下互動頻頻。都市早報費編輯也很給力,不僅鏡頭“咔察咔察”響得勤,還跟學(xué)員一樣聽得認真。依蘭由衷為姚木芳提議邀請費編來感到滿意。

姚老師對小說《一片羽毛的重量》大為欣賞。這位作者是編輯部上一年度舉辦文學(xué)大賽的“新人獎”獲得者,是一位20歲出頭的小伙子,是個小學(xué)語文老師,他的小說很有潛力。依蘭忽然想起,去年頒獎后,他拿著獲獎證書找到編輯部,要求在證書上幫他加蓋一個“宣傳部”的章子,他說憑這個印章的證書,年終考核時可能會有用。記得當時范總一口就答應(yīng)。他說,現(xiàn)在愛好文學(xué)的人越來越少,要是愛好文學(xué)能給他們帶來些許的益處,為什么不滿足人家一個小小的愿望呢?

休息的空隙間,依蘭找到正在山坡上拍攝的范總。簡婕說的三篇文章,有兩篇已基本落實——都已分別安安靜靜地躺在郭編和費編的郵箱。費編也說了,回去就看稿子。這兩篇依蘭都信心滿滿。還差一篇,依蘭就是再大的神通也變不出新法術(shù)??吹竭@位“新人”,她忽然想出一個辦法:給浩浩發(fā)一個“新人獎”的證書,應(yīng)該也是有說服力的吧。

范總的眼神有點閃躲,模凌兩可地說,要是這樣做,能鼓勵他愛上寫作也行呀,他是不是真正愛好呢……說著說著就端起相機,瞇縫著一只眼睛找畫面去了。

依蘭亦步亦趨地跟著,腦子里飛快地想著說辭。若再用頭兩次演的“親侄子”的故事來感動范總已是不可能,同事多年,范總對依蘭家的情形了如指掌,哪有什么“親侄子”。范總說,你趕快去招呼大家,跟著我,不怕別人開你玩笑?依蘭的臉“騰”的一下子紅了,火燒一般。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

不如實話實說吧。

一聽說浩浩是簡婕——簡局長的兒子,范總停下拍攝,看了依蘭一眼,若有所思地說,也是,孩子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是應(yīng)該幫一把的,那行吧。不過,你得把握一下,秋下的活動,能不能請他們支持一下……

晚上,全體人員在古村客棧夜宿。依蘭與姚木芳老師住在一個房間。

依蘭把會務(wù)安排好后,想約姚木芳老師去費煒那里坐坐,說說浩浩稿子的事,卻不知道姚老師去了哪里,折回到學(xué)員的每個房間去找,都沒見她的人。來到費編房前,忽然想起,男學(xué)員人數(shù)是單數(shù),費編是一人單住。抬手去敲門,卻隱隱約約傳出男女低低的說話聲。是不是從電視里傳出的呢……剛要折回身,發(fā)現(xiàn)門好像并沒有拍死。抬手去敲,突然,“嘩”的一聲,屋里有像潑水,又像流水的聲音,隨即水流連成一片,似下雨,雨聲里像是有人被淹沒,似驚叫,似嗆水,又似抽泣。聲音又隨水聲漂遠,向更深處流去……

三篇都已落實。3月30號已經(jīng)過去一個星期,依蘭始終沒有接到簡婕傳來浩浩的喜訊。

費煒把早報關(guān)于筆會報道的電子樣刊發(fā)來,依蘭說,謝謝了。忽然想起,也該謝人家郭編的。她給郭編發(fā)一個短信:郭編,那事謝謝你了。

郭編很快回復(fù)過來:不客氣,怎么謝?

依蘭心里一驚,嚇得趕緊住了嘴。怎么謝,怎么謝……

她給簡婕打電話。忙音。好不容易接通,又無人接聽。

一直到快下班,簡婕回過電話來,依蘭,那事黃了,報名資格沒通過……聲音短促、低沉。

為什么?

學(xué)校說要獲得過全省奧賽二等獎以上的才有資格。

沉默,倆人長時間的沉默,沉默得對方呼吸和心跳的聲音都能分辯出來。依蘭尷尬地咳嗽一聲,不知道說什么好。好久才打破沉默:這樣也好,也是給他一個挫折教育。

簡婕“嗯嗯嗯”地清理幾下嗓子,終于爆出哭腔:他已經(jīng)三天沒上課了,還睡在家里!

依蘭驚呆了。為什么?

有人向校長反映,說他抄襲你空間里的文章,在日報副刊發(fā)表,全校都在議論,他無臉見人,不想?yún)⒓痈呖剂恕?/p>

窗外的桃花炫耀般地伸出一枝,桃花還在暖熏熏的春日里沉醉,綻放著最后花期里的曖昧。

QQ上郭總的頭像又精靈似地閃動起來:嚇著了吧,不要你謝,我謝你。晚上有個聚會,我倆一起去,在溫塘縣。

溫塘縣?溫塘離市區(qū)將近三個小時的車程,晚上怎么回來?依蘭迅速回過去:謝謝了,對不起,我晚上有事去不了。

你猜在哪?是你這篇文章描寫過的地方,梨花雨山莊!我被你寫的陶醉得不淺……我來接你,車就停在你單位錯對面的巷道里……

【作者簡介】趙麗,女,生于1969年,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供職于湖北省南漳縣文聯(lián)。在《芳草》《芳草·潮》《青年文學(xué)》《長江叢刊》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2014年短篇小說獲第六屆湖北文學(xué)獎;2015年獲第七屆湖北文學(xué)獎優(yōu)秀編輯獎;2015年短篇小說獲襄陽市第七屆孟浩然文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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