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
依然是我記憶中熟悉的音調(diào),那拖著長音的吆喝聲,經(jīng)典得讓人無法忘懷,只是在浦東有些年頭沒有聽到了?!澳ゼ糇余蠎瓴说丁ゼ糇余蠎瓴说丁?,當這聽不出鄉(xiāng)音的吆喝聲在我家樓下響了不下三遍之后,我決心下樓去看看。
于是我看到了你,一個六十開外的磨刀工。穿著半舊不新的拉鏈衫,圍著一條黑乎乎的圍裙。只見你扛著一條板凳,板凳一頭固定著砂輪,手里提著一個桶,遠遠望去裝著磨刀石、水刷、布條之類的。感覺到了我的注視,老人用近乎討好的口氣問:“大妹子,要磨刀剪嗎?什么刀剪都行!”看著我空空的兩手,老人的目光黯淡了下來。
我也不知我為何下樓,也許是那吆喝聲太過熟悉。我家有要磨的刀嗎?我絞盡腦汁想。廚房間的刀具是雙立人的,自帶磨刀棒;縫縫補補的剪刀零零落落有好多把,不用了就扔,好像也不大有必要去磨。還有什么可磨?突然想到用來十字繡的小剪刀好像不是很鋒利,可是實在太少、太小了。惴惴的提出這一要求時,老人暗淡的目光突地一閃?!爱斎豢梢?,拿來吧!”他迫不及待地答道。
等我從樓上拿了兩把小剪刀下來,你已擺開了架勢,騎在長凳上。接過剪刀,你就熟練地忙起來,去銹、打磨,每一道工序都不含糊。磨刀時不免聊上幾句,從閑談中我知道你從18歲起就跟師傅學習磨刀,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爱斈旮鷰煾迪锣l(xiāng)去,那排隊磨刀的隊伍可長哩,有大媳婦插隊,咱還不讓哩!哪像現(xiàn)在,哎……”一聲嘆息,又一陣沉默,我知道沉默背后是什么,因為我是知道這樣的場景的。
磨刀師傅進村,總是算好時間,他們知道這個村的刀剪到了該磨的時候了。知道消息的大嬸小媳婦爭著拿出家里的菜刀、剪刀去給師傅磨,那隊伍可真壯觀。印象中這樣壯觀的隊伍可以和爆米花的隊伍一比。那時,刀呀剪呀,換得沒有現(xiàn)在這么勤快,刀剪的質量可能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再加上婦女們還會時時做做手工,其使用的頻率還是比較高的。
說話間,磨刀師傅已忙完了手中的活計,悄然離去?!澳ゼ糇余蠎瓴说丁ゼ糇余蠎瓴说丁钡倪汉嚷暆u漸遠去,不知下一單生意又在何方?他的身后還有沒有人?看著他離去的落寞身影,沒來由的,我的內(nèi)心浮起陣陣悲涼。
這樣的背影何其熟悉,二十幾年前我也曾在我的祖父身上看到過。
我的祖父是一個手藝人,竹編的技藝在當時是遠近聞名的。因為長期剖竹、劈篾的緣故,所以手上滿是老繭,偶爾還露幾道傷痕,時光就這樣沉淀在了他的那雙手上。
我的記憶中,我的祖父就靜靜地坐在浦東的老宅正屋里,腿中夾著編成一半的竹籃或竹筐,竹篾片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飛,他的身影如掛在身后墻上的竹制樣品,靜穆而又充實。他就坐在一堆將完或未完的竹制品中,在當時的我眼中,正像號令千軍的君王一般。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上海農(nóng)村對竹制品的需求量還是很大的。竹籃、簸箕、竹筐、竹蒸籠……哪像現(xiàn)在一律用塑料袋一裝了事??梢哉f,農(nóng)家的生活還真離不開這些竹制品。在我的記憶中,廚房房梁上懸掛的竹籃中盛滿了我童年的快樂,當季的瓜果、節(jié)日的吃食,數(shù)也數(shù)不完。今天這家來訂五個竹籃,明天那家來訂三個蒸籠,于是,我的祖父始終是忙碌的。
黃昏時分,是祖父的閑暇時光。搬出長凳,放在自家的庭院前,自斟自酌的我的祖父是幸福的,嘴里不時還能蹦出幾句唱詞,圍在他身邊的孫女們還不時可以得到他的“救濟”,解解嘴饞,當時的我不知道他樂什么。
而當我離開家門,走進大學之后,一切都變了,變得你都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還是坐在老宅正屋里的我的祖父,呆呆地盯著大門,門口靜得就連鳥雀都不愿停留。掛在身后墻上的竹制樣品,擦得干凈的讓人心慌。竹刀、鋸子、剪刀、浸在水中的篾片,靜靜等著主人的垂青,老人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變了?原先連荒年都餓不死的手藝人,現(xiàn)在居然要討不到生活了。
靜坐老宅正屋里的我的祖父的背影,就這樣模糊進歲月的皺褶里。
某一日,偶然在旅行途中見到幾件華而不實的竹籃,于是,祖父的背影再一次浮現(xiàn),深深刺痛了我的雙眼。
遠去了,都遠去了。磨刀的老人、編竹制品的祖父就這樣帶著他們原先確信賴以生存的本領走向人生的暮年,就這樣把最后的手藝帶到了消亡的邊緣,盡管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最后的手藝人,但我似乎看到了它們的無奈落幕。
不妨試問一下: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中還能容下他們的手藝嗎?至少我不敢正視這樣的問題。
汪曾祺老人曾用“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這樣的文字來描繪北京城胡同的行將消失,用在此處倒是非常應景,讀來使人悵惘,不忍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