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700多年后,一群小學生站在當年云莊舊址上,齊聲朗誦名為《我愛云莊好》的組詩。童聲朗朗,別有一番情趣:
我愛云莊好,溪流轉玉虹。驚飆荷背白,殘照鳥身紅。遠意微茫外,真歡放浪中。終身能若此,甘作灌園翁。
——完美,詩意盎然,歷史云莊與現(xiàn)實云莊合二為一,進入我的夢里。
數(shù)千年中國文學史中,云莊可與王維的輞川別墅媲美。莊園的主人是張養(yǎng)浩,云莊這個名字,取自他的“微信號”。
唐詩宋詞元曲,單從情感而言,唐詩立于詩歌之巔,一談起大唐氣象,作為漢文化的高峰,它足以讓人自豪;宋詞雖柔弱,兩宋二百年,文人地位之高卻令后世羨慕不已;至于元曲,雖自成一體,但那個異族統(tǒng)治的朝代,令無數(shù)“皇漢主義者”切齒痛恨。其中數(shù)量龐大的文人,有兩種結局,為官者是漢奸,不做官的如關漢卿,也是生活無著,可憐至極。
張養(yǎng)浩就是所謂的“漢奸”。
元朝近百年,漢人居高位者,張養(yǎng)浩算是典型代表,曾高居監(jiān)察御史、禮部尚書、中書省參知政事等職,可謂顯赫一時。他身居元曲七大家,還是散曲三大家之一,張氏的官員身份,顯然對其后世的文學影響產(chǎn)生了很大的阻礙作用——他在當時的文學地位,總是不能在后世得到與其地位匹配的擴散。
“崖山之后無中國,明亡之后無華夏”,這句話成為反張者掛在嘴邊的順口溜。
張養(yǎng)浩九歲那年,十萬人填海自盡的崖山海戰(zhàn)爆發(fā),自此之后,漢民族暫時退出中國的政治舞臺。終張養(yǎng)浩一生,他都是生活在元人政權的范圍內。
十幾歲時,他發(fā)奮讀書,晝夜不息。父母擔心他讀書讀傻了,不斷制止他,他就晚上偷偷讀。
19歲時,他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轉折,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為珍珠泉畔的白云樓寫了一篇作文,引起轟動。山東按察使焦遂眼睛為之一亮,破例接見了他,并推薦他做了東平教育局局長——不是免試入大學,而是直接做局長。
他目的明確,一生為官。對于自己所在的朝廷,他也有著天然的依從感。
官當久了,也自然生出疲憊。50歲之后,他辭官歸故里,專心營造他的云莊。此后8年間,朝廷7次召他去做官,他都沒有答應。原因很簡單——他家里有錢。
他的云莊有多大?按照現(xiàn)在的觀點,至少超過十棟頂級別墅。云莊有梨、杏、桃、柿,是其祖父張山所植。張養(yǎng)浩把這個樹林命名為“雪香林”,林邊建綽然亭,亭前有云錦池,亭東有處士庵,云莊正廳則取名為“遂閑堂”。他寫了一篇《云莊記》,其中說:“田園也,第宅也,子孫也,名也,年也,言也,他人求其一而不獲者,皆于余具之。是知造物之福于我者,可謂完也。”
張委員變身張土豪,一邊種地一邊寫詩,一首接一首,散曲也不少,他成了散曲大家。
如此下去,好像要終老云莊,卻又生出一樁事來。他59歲那年,關中大旱,饑民相食。朝廷再次召他做官,去賑災。這次他沒有拒絕。出發(fā)前,他散盡家財,接濟周圍百姓,做好了再也不回云莊的準備。然后,他沿著今天的隴海線一路西進。
他一路走走停停,看多了饑民的慘狀,不覺悲從中來,賦詩一首,就是著名的《山坡羊·潼關懷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經(jīng)意間的寫作,寫出了他自己的巔峰,也寫出了元散曲的巔峰,同時也是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巔峰。
可以認定,這個人不是漢奸。若不是異族統(tǒng)治的元朝,放在其他任何朝代,張養(yǎng)浩都會被大書特書。
的確,美的詩句,可以穿透時間,穿透政治的藩籬,抵達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