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輪渡那頭是故人
文◎沈嘉柯
禾信沒有見過這么想發(fā)財?shù)娜?,午飯時間雷打不動下電梯到樓下買一張六元三注的彩票。這樣的男人每天腦海里都有些什么在打轉(zhuǎn),絕對不是謎。
禾信很想借用著名導演的老梗進行規(guī)勸,人不能愛財?shù)竭@樣的地步。但終歸禾信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千遍一萬遍,一個字都沒有蹦出牙齒縫。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道理越老越有道理。
人活在世上也不能沒有外號,除非你不跟人打交道。手指尖尖十分漂亮的是“小蔥”,身材橢圓的是“橙子”,至于天天想發(fā)財又姓費名成的男人,自然就叫“廢材”。
整個辦公室,也就是個動植物俱樂部。奇妙的是這個男人一貫不生氣,無論如何都不生氣,就算知道背后大家稱他“廢材”。
這是個宜家宜室的男人,女性們在閑扯八卦的時候,鄭重作出了鑒定。
“也許會有一個女孩子中意宜家宜室的男人,在人群中找到費先生,但絕對不是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焙绦判冀K審判決。
那天早上禾信皺著眉頭看文案,邊看邊敲鍵盤,核對電腦顯示的錯誤字詞。直屬上司巡回來了,眼光落到禾信的臉上,立刻皺眉。
“禾信,上班不要吃東西。”
禾信張張嘴巴,企圖辯解,但唇齒失控來不及發(fā)言。
上司嗓門越發(fā)提高:“你聽見沒有?!?/p>
如果可以,禾信一定吐,但她實在做不到。她想哭,但成年人不能夠哭。禾信希望有人來救她,相好的小蔥、大魚或水果,沉默溫柔極具美德。關鍵時刻毫無義氣,禾信在心里一個勁兒冒犯她們的祖宗。
“她其實是牙壞了,腫的嘴巴老高,就像是在吃零食?!碑敃r當?shù)貜U材男挺身而出,替禾信解了圍。上司始終是上司,要面子?!芭丁币宦暃]道歉就撤退。
“廢材救了你,拿什么謝她?禾信,你是該以身相許了。”她們說,她們又說,她們再說,連續(xù)幾天樂此不疲。
當然,禾信口齒不清齜牙咧嘴,惡狠狠地回答。
在打自己嘴巴和以身相許之間,禾信必須做出選擇。
一個人很普通,也可以這么深厚地去愛一個人。
“說吧,你想我怎么謝你呢!”禾信很認真地問。禾信知道自己,看起來狡猾精明,其實心比豆腐。最重要的是,識好歹。誰對她好,她知道。
“張、張家云,你不用客氣?!睆U材很認真地說。
“那我以身相許吧!”禾信做出了選擇。
不過不是禾信的身。是蔥花、龍俐魚跟紐西蘭大紅橙的肉身?;鸷騽倓偤?,盤子端出來,一眼看上去,紅紅綠綠很好看。廢材小心翼翼吃了第一口,酸酸甜甜最可口,忍不住發(fā)出贊嘆:“想不到你的手藝這么好呀!”
當然,禾信敬謝不敏。然后禾信很隨便地問了他幾個問題。
問題都得到回答,有存款,還不夠買房,還在努力。他的臉普普通通,但不難看,看久了也會順眼。吃完了禾信收拾打掃桌子,送恩人出門。站著門口,這個男人忽然又重復了一遍:“你做的魚,味道真的很不錯?!?/p>
她也聽出來了,那是一點點戀戀不舍。然而禾信終于還是說:“再見。”
如果是16歲禾信可能多多少少沒這么堅決,26歲的女人,最好現(xiàn)實一點兒。夢想發(fā)財?shù)?,跟發(fā)了財?shù)模盍司嚯x。所以禾信要等的不是費先生。在租來的公寓里看著電視,禾信催眠自己,要相信你所期待的必定出現(xiàn)。
但是,誰又是生來如此現(xiàn)實?
在廢材意識到?jīng)]戲而萎靡的時間里,禾信保持鎮(zhèn)定。廢材不是好的選擇,卻是一個好開端。一個多星期后,禾信被約會了。男方姓丘名安,家住市中心某小區(qū),年紀不算太老,只是快要三十歲。尤其重要的是,還算干凈。見面是在公務場所,男人要了禾信的電話。然后就開始約她出來吃飯。
吃了一次兩次三次,禾信知道的越來越多。
丘安服務于一家很牛的公司,這注定了他就是青年才俊。禾信沒有想到夢想實現(xiàn)得這么快,丘安對她很好,公司年度定額安排的出國飛機票,折換成了人民幣,任憑她支配,足夠買三四個C字頭包。禾信真的買了一個,原價不打一點折的新款。
“等你習慣了我對你這么好,你就跑不掉了?!蹦腥四笾绦诺谋亲诱f。
哦,這就跟養(yǎng)熟的寵物一樣,別無出路,好吃好喝好穿的生活,太難割舍。禾信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有人愿意如此養(yǎng)著你,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運。
禾信開始請假,請的多了,干脆就不上班了。她已經(jīng)見過了丘安的父母,且表現(xiàn)良好,通過了家長關。結婚大概是遲早的事,就連去哪里度蜜月,禾信都有計劃。
正式離職是個秋日,她沒有跟一干女性密友告別,是的,她一定會被嫉妒被嘲諷,她看穿了她們都是小女人,可以共享八卦,不可以彼此祝福。
站在門口,禾信看見仍然頂著廢材外號的費成,低頭對著桌面,沒有抬頭目送她。他們沒有視線交集的機會。
“算了,就這樣再見吧?!?/p>
她桌上沒有帶走的零散物品,有用的自然會被大家瓜分。
有人拿走了她最常用的圓珠筆。
禾信再次見到費成,還是吃東西。這一次他們吃的是燒烤,在這個城市小吃街的老巷子里,坐在煙火繚繞的燒烤店角落。相對而坐,并不客氣。扇貝生蠔之后是茄子。
尾端還帶著嬌嫩碧綠的茄子葉的肥大茄子,對半剖開,直接在炭火上烤,肉質(zhì)滲透出汁水,撒點兒鹽,吃起來柔軟而甜美。
“你有女朋友了嗎?你還在做發(fā)財夢嗎?你還在買彩票嗎?”禾信邊吃邊問。
費成邊吃邊搖頭。他的腦門都是汗,他吃的多,禾信吃的少。他還說,“你結婚了,過得這么好,挺好的。”
“你后悔了吧!要是你當時主動追我,說不定我就嫁給你了!”禾信抬頭,看著這個舊日同事的男人,如是說。
費成也看著她,照著老樣子笑了,有點兒羞澀,“是后悔??!看你第二天態(tài)度冷冰冰的,就不敢跟你說話了?!焙绦乓残?,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她說:“你多吃點兒啊,夠不夠,再來一份生蠔吧!我請你吃啊,可要吃好啊!”
費成說:“好啊,好??!那就再來一份吧!烤茄子也要?!?/p>
這些食物都很美味,但禾信吃得不多,她吃的是更高級更美味的精神食物。
在公司的樓下遇到了費成,禾信喊他的外號,他們有兩年沒見了。這個男人愣了一下,居然露出久違親切的笑臉,跟她打招呼回應了,居然還愿意跟她一起吃東西。到今天,他還承認了他是喜歡她的。
她如數(shù)家珍——去過的國家,住過的酒店,吃過的東西,玩過的景點?!拔叶寄苡糜⒄Z跟小販討價還價了。”她一直在說,他一直在聽。
禾信覺得很飽了。
很滿足的飽,很痛快的飽。
吃飽以后又逛了一圈江灘,他送她上了輪渡,看著她進了閘關。禾信覺得那種眼神,似曾相識。沒錯,就是那一次送他出門,在門口逗留片刻的眷戀目光。
28 歲的費成轉(zhuǎn)過身,慢慢往回走。他要坐52路公交車回家。
他姓費名成,他浪費了人生的28個年頭,在愛情上仍然一事無成,可是,總會有人愿意跟他走到一起的。只不過不是她。
當他回過頭,再次看見了她,措手不及,很緊張。他聽見她接電話撒嬌,手機泄露出另一方的寵溺,“禾信你玩兒歸玩兒,記得不要太晚。”他都聽著,間或看著她微笑。
他想過用那只筆寫一張卡片祝賀,但沒有地址也就作罷。不常用的圓珠筆,搬家后就不知道丟哪里去了。
他還是沒有中彩票,他終于存夠錢了,他終于買房了,但他還是一個人。他也約會過別的女生,來逛過江灘,坐這條線的車回家。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中充滿了一種奇妙的情緒,難以言喻而又填滿了胸口。
他今天找到了答案。
他的答案是,他足夠愛著她。
一個人很普通,也可以這么深厚地去愛一個人。
為了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費成開始笑,漸漸彎下腰。女公交司機小聲嘀咕:“神經(jīng)病?!?/p>
輪渡離開碼頭,時間晚了,乘客不多了。28歲的禾信沒有找椅子坐,她靠著欄桿看江水。燈火倒映,更有光輝。這樣漫長的江,流過千里萬里,沒有流出籠罩半個地球的夜。
她不會后悔她要的人生。只是此刻她捂住臉,曾經(jīng)拔牙的那一邊,純屬記憶的痛遙遙撲來,她想哭。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哭,無端端在世界上哭。在哭著誰?
人生如此圓滿,舊識如此圓融,全情作陪成全她的幸福感,還有什么不滿足?如果有一件事是嚴重的,就是輪渡那頭,已經(jīng)是她的故人。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