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伊面
從收銀臺交款回來,遠遠地,看見媽媽在與人比劃,不用聽,她在夸我,夸我給她買衣服多。
路遇親朋故友,媽媽走不動腿,不拉她,她不走,她要向人夸夸我,她的女兒是如何孝順懂事。
媽媽夸我,夸了一輩子。有些話,全家人都能背誦。什么三歲講故事,四歲背課文,七歲上學,獎狀貼滿墻,大會發(fā)言,競賽得獎,她的女兒讓她驕傲了一輩子。
從三歲到十八歲,我負責生長,她負責欣賞。她很少過問我的學習,她扎花在我的鞋子上,讓我穿著小花鞋跳起舞,她給我做粉色的衣裳,務必把我打扮成花骨朵的模樣。她冰清玉潔、伶牙俐齒的女兒實在讓她愛不盡。
可因為這個女兒,她與人打了架。她天天曬娃,曬得左鄰右舍都吸溜牙。那天,她又在曬,鄰居大媽受不了了:“你閨女這么聰明這么好,怎么沒考上大學呢?”一句話,她的臉成了蒸籠上的螃蟹、血紅的蝦,她揮舞著憤怒的“大鉗子”,對方的衣服被她撕破了,她自己臉上更是掛了花。女兒沒考上大學,她心里難受,她一夜夜睡不著覺,卻從沒舍得罵孩子一句。現在,孩子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招人嘲笑,她的臉皮不出點血,難平這一腔怒火。
這件事,我不知道,過了二十多年媽媽才說出來,當時的怒火二十年不熄,她還在痛恨那個大媽。那大媽嘲笑挖苦的表情,像咸菜缸里千年的鹽鹵,腌著她的心,風干著曾經的悲傷。
姐姐是爸的忠實粉絲,每當爸媽口角時,姐姐總是站在爸爸一方。我平時也和爸好,可一旦“戰(zhàn)爭”爆發(fā),我就會義無反顧地倒戈。媽媽是女人,再堅強也有脆弱的時候,我不能不幫她。我沒想到一向注重鄰里和睦的媽媽會為我打架,而且一直隱忍著不說,直到我足夠強大,直到我可以從容回望來時路,才對我說起。
我到北京來工作,有人不屑地說:“打工妹吧?”這句話惹惱了媽媽:“什么打工妹?我的孩子有知識有文化,我們在設計院里正經工作,哪里是電視里演的打工妹?”
也許從我十八歲以后,她就不能安心欣賞了,她試圖用她的正義、堅強為我筑起一道堅固的墻。她手持鋼叉站在墻外,誰敢來侵犯,她就舉起鋼叉扎過去。
同鄉(xiāng)一個姐妹來我家,我熱情招待,沒想到她回鄉(xiāng)之后開始大肆宣傳:“哪是住在北京呀?離天安門可遠了,跟個郊區(qū)一樣。嫁的那個對象還帶個孩子……”媽媽受不了了:“我們孩子哪兒對不起你,你要這樣敗壞我們?”幸好,當時我在,我抓著媽媽的手:“媽媽,讓她說,我都不在乎,你在乎啥?”那一晚,我一直拉著媽媽的手,是我,讓她操了太多的心。
媽媽老了,千里眼、順風耳,那是從前,現在你不在耳邊響個雷,她聽不見。聽不見的媽媽變柔軟了,那愛夸獎我的毛病也回來了。她與我老公爭:“她是你的媳婦,更是我的女兒?!彼c我兒子爭:“你的媽媽是誰呀?還不是我的女兒嗎?”她與老爸爭:“你的一切一切,都是我女兒給的。”聽到這些話,我常常心酸、欣慰也黯然,媽媽夸了我一輩子,我究竟哪一點值得她老人家夸??!
我是個平凡的孩子,可我有母親的愛,有母親的夸獎,這就讓我的幸福感爆棚,即使我一無所有,我也可以驕傲地說: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錢星摘自《廣州日報》2016/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