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穆熙妍
回聲
文◎穆熙妍
真正喜歡你的人不會讓你失望痛苦;不會明知道你怕黑,還讓你孤單地在暗夜中走過山林;不會眼睜睜地放不諳水性的你,獨自在波濤中逐漸滅頂。
剛和小晶做朋友的時候,沒人知道她家里那么有錢。
高中的時候,大家讀的都是公立學(xué)校,住在差不多的住宅區(qū)。我們知道她家的房子蠻大,不過那時候房價還沒漲,和現(xiàn)在比起來還算便宜。移民來國外的有錢人很多,住好一點也不能算是很稀奇。后來上了大學(xué),家里給她買了一臺小車,牌子頂多算是中上。當(dāng)時大家身邊開超跑的人多的是,她又不怎么用名牌,實在看不出來是個富豪。
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家教太好,做事太低調(diào)。
有次我們在一家小館子吃豬排飯,邊吃邊講股票。初入股市的我們都還是大學(xué)生,子彈與經(jīng)驗都不多,理所當(dāng)然地虧得很慘,那陣子輸?shù)脦缀跞ヌ鴺恰P【ν稒C(jī)市場沒有興趣,在一旁默默地聽我們哀號,最后突然冒出一句:“你們有沒有買××公司的股票?聽說會漲?!?/p>
我們一陣騷動,半信半疑地問她有什么證據(jù),是不是有什么親戚知道內(nèi)線情報。
只見她按了按手機(jī),確認(rèn)了一陣子,然后很無辜地說:“我也不清楚,只是聽我爸這樣說,××公司好像是我家的?!?/p>
全場面面相覷,鴉雀無聲。一個叫大寶的朋友拍下筷子,義憤填膺地說:“同學(xué)四年,你怎么不早說?!你知不知道老子我賠得要脫褲子了!”
小晶一臉茫然:“你也沒問啊……”
說讓小晶給情報是不可能的,朋友這么多年,我們都知道她對數(shù)字一竅不通。她從小讀美術(shù),家里做什么生意她也不是不關(guān)心,只是聽過就算了,也沒習(xí)慣和別人夸口。后來我們略略得知,小晶的家族投資很是廣泛,真正要問她具體的卻肯定答不出個所以然。
讀書時期,最重要的就是玩和考試,誰家是做什么的和自己實在沒有多大關(guān)系。我們頂多偶爾損損她是土豪:心情不好、考試分?jǐn)?shù)低、找不到工作、戀愛失敗都無所謂,反正家里有錢。她總是很不服氣地回答“才不是這樣”。
我必須承認(rèn)那時候很天真,長大進(jìn)入社會了,才明白關(guān)系很重要。有錢的人資源多,錢滾錢賺得快。所以很多人拼了命也要孩子去名校念書,不是為了畢業(yè)能進(jìn)多厲害的公司,而是能認(rèn)識很多厲害的人。小晶的爸爸沒這樣做,要么是覺得不需要,不然就是只想她快樂。
然而小晶并不快樂,因為她一直暗戀一個人。
這個人叫作李逸誠,是我們同校的學(xué)長。
李逸誠和我還算熟,是半個同鄉(xiāng),當(dāng)她告訴我們的時候,大家都表示不贊成。李逸誠讀哲學(xué)系,是個特別糾結(jié)的人。糾結(jié)這種個性其實不全然是壞處,就像所有事情一樣,許多特質(zhì)都是一體兩面的,各有利弊。糾結(jié)的人謹(jǐn)慎,追求完美,不容易沖動。但同時他們往往細(xì)心敏感,自尊心強(qiáng),需要小心翼翼地對待,因此并不是世界上最好相處的對象。
大家都知道沒心沒肺才快樂,糾結(jié)的人當(dāng)然活得又累又辛苦。比這種人更累更辛苦的,大概就是喜歡上他的倒霉蛋。
“李逸誠這個家伙姿色7分,氣質(zhì) 9分,個性……算了,我會介紹別人給你的。”我搖搖頭。
“這樣聽起來分?jǐn)?shù)很高啊!”小晶很疑惑地反問,“那他的個性你給幾分?”
“李逸誠這個人沒法打分,他是圓周率?!蔽覜]好氣地回答,“我還是介紹別人給你吧!”
“那還有 3分多,”她很認(rèn)真,“平均起來沒那么差啊!”
“3分你個頭!”我翻了一個白眼,“圓周率只是個狀況比喻,不是實際得分。我問你,圓周率是多少?”
“3.141592……”
“可以了可以了,吶,不是除也除不盡嗎?”我打斷小晶,“李逸誠這個人是糾結(jié)狂加辯證狂,是無窮無盡的圓周率。你還是不要喜歡他比較好,讓他和弗洛伊德去床頭吵床尾和,我再介紹別的人……”
“這么有趣??!”她居然笑了。
“我覺得你需要被掐人中?!蔽覈@口氣。
后來,小晶常常自嘲當(dāng)初的不聽勸。她說她誰也不怪,畢竟太上曰:“禍福無門,唯人自招?!蔽矣浀卯?dāng)時的自己瞪大眼睛,請她好好說話。后來我查過,所謂“太上”就是周朝的哲人老子,后來得道成仙,尊名為圣,人稱太上老君。
談一場戀愛談到要拿出哲學(xué)家、圣人兼神明的語錄來自我開解,當(dāng)事人委屈到什么程度可以想象。
她追逸誠追得非常辛苦。
其實以小晶的條件來說,就算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是人追她,根本輪不到她追人。偏偏李逸誠是窮留學(xué)生,家里雖然開一家小公司,但是供他出國讀書還是有點兒吃力。他平常除了上課,還要打工來支付和兩個室友合租的住房。
以逸誠的話來說,他現(xiàn)在實在沒有談戀愛的物質(zhì)基礎(chǔ)和客觀條件,但偏偏小晶就是喜歡他。
于是她常在逸誠打工的書店里轉(zhuǎn)悠,一個下午只為買一支筆或一本書,偶爾也帶些點心、飲料,結(jié)賬的時候若無其事地遞上。為了和逸誠有共同語言,小晶讀遍了所有哲學(xué)系的指定書目,只談對方喜歡的話題。
我們隱約知道,李逸誠喜歡的另有其人,那個女孩子是有男朋友的,處在兩個男生中不知道該選誰,逸誠和她常常一起在學(xué)校的海邊晨跑。
小晶也聽聞了這號人物,但并不因此而氣餒。運(yùn)動白癡的她也開始跟著我們鍛煉,只為了以后說不定有機(jī)會能和喜歡的人一起踏上沙灘旁的步道。大家看著在健身房滿身大汗、動作笨拙的她,皺著眉問:“值得嗎?”
她回答:“運(yùn)動總是好事??!”
我很無奈:“土豪的世界我不懂,反正你什么都有,愛不到也無所謂?!?/p>
她給了我一個白眼:“能不能換句臺詞?”
經(jīng)過一番努力,小晶終于和逸誠算是交上朋友了。她小心翼翼地呵護(hù)著這份友誼,自己的心意絲毫不敢透露,怕給對方造成任何壓力。有年夏天我們幾個人去歐洲旅行,在巴黎圣母院里,莊嚴(yán)圣潔的氣氛讓小晶大為感動,于是她寄了一張明信片給逸誠,上面寫著:
“在圣母院里點一根蠟燭可以許一個愿。愛情沒有公式,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相處方法,只要兩個人都覺得愉快,無法被定義也不需要和別人交代。永遠(yuǎn)太沉重,一生太漫長,那么我希望你快樂?!?/p>
我很不以為然:“看這么開,這年頭的土豪自帶光環(huán),比圣母還偉大?!?/p>
她笑笑回答:“喜歡你的什么都不用說,不喜歡你的說再多也沒用。這樣就夠了?!?/p>
我不由得肅然起敬。原來道理她是知道的,無能為力的只是感情。
回去之后沒多久,聽說逸誠就和那個女生分開了?;蛟S是悲傷和寂寞,逸誠終于接受了小晶,兩個人開始正式交往。
我們以為小晶會欣喜若狂,然而她沒有。
那一個深秋,小晶選修了天文學(xué)的課,作業(yè)是要大家找個沒有光害的地方,畫出指定的星座。她問逸誠能不能和她一起去,可是他皺著眉頭說沒空。
于是小晶自己在深夜開著車,選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點。攤開了紙筆,分辨出南北,她想了想,又撥了電話:“星星看起來都差不多,我脖子很酸,這里風(fēng)好大……我有點怕,你能不能來陪我?”
電話那頭傳來逸誠的聲音:“我對星象也沒研究,你做完作業(yè)就快回家吧!”
小晶掛了電話,望著漆黑的海水發(fā)呆。她選的地點,是以前逸誠和別人一起晨跑的海邊。
冬天過去后是小晶的生日,我們一早就計劃幫她慶祝,但是小晶堅持不肯。她說逸誠會和她過,要大家別打擾他們約會。
我開她玩笑:“你確定人家記得?”
她非??隙ǖ攸c頭,因為逸誠的爸爸和她剛好同一天生日。
那天晚上,拒絕一切邀約的她等到十一點半,可是電話一直沒響。最后她自己帶著早就準(zhǔn)備好的蛋糕,去按逸誠家的門鈴。
正在看書的他很驚訝,問她怎么會突然來。小晶笑吟吟地回答:“就是想看看你,陪你吃點心?!?/p>
然后她坐下來,拿出生日蛋糕插上蠟燭,對著逸誠說:“能不能唱首歌給我聽?”
那一刻,他才終于想起來。
逸誠臉上的表情很豐富,有驚訝、有尷尬、有愧疚、有歉意,但就是找不到心疼。
吃完蛋糕,小晶還能俏皮地道謝。她輕輕地帶上門離開,留下逸誠獨自坐在餐桌旁?;丶业穆飞希飞系慕譄粞杆俾舆^,在急涌而出來不及擦的眼淚中化成光影。終于小晶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痛哭起來。
我聽說了這件事,但沒問她值不值得。這次我不想再開玩笑,打趣她是土豪,所以怎么樣都沒關(guān)系。
因為我終于明白,沒得到想要的,誰都會失望痛苦。而失戀這件事無論對誰,永遠(yuǎn)都有所謂。
當(dāng)你邁著步伐,蹣跚地登上高山。掙扎爬過霧線,汗水滴落苔蘚,一路或許也會有好風(fēng)景,但都被你視而不見。你朝另一邊的山頭那兒喊,只求一點支離破碎的回應(yīng),對面卻像按了靜音鍵,鴉雀無聲。
誰喜歡你,你喜歡誰,隨著時間過去,終究會踏雪成泥,成為路上深深淺淺的腳印?;仡^再看,當(dāng)初愛上的原因已不可考,甚至覺得很無聊。但你永遠(yuǎn)會記得自己曾孤獨地站在山巔,聲嘶力竭之后那一片蒼涼的死寂。
沒有回聲的路,到底能走多久?
我也勸過小晶,要她別再硬撐。上輩子誰也沒欠誰,她已經(jīng)盡力過了,可以了。
“放心,”她對我微笑,“我不是硬撐,我只是還沒喜歡上別的人?!?/p>
之后沒多久,他們就分手了。算一算總共才在一起六個月,比小晶追逸誠的時間還短。
分手的時候,逸誠對小晶說,畢業(yè)后他要回去當(dāng)兵,之后要拼事業(yè),不想讓她等。
“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逸誠摸摸她的頭,“最好的那種?!?/p>
小晶點點頭,沒有多做爭辯。沒有話事權(quán)的那一方,再說什么也都是白搭。
畢業(yè)后,小晶自己投履歷,最后在一家畫廊工作。逸誠入伍當(dāng)兵,為期一年四個月。
從受訓(xùn)開始,小晶每天寫一封信寄給逸誠。有時候洋洋灑灑好幾頁,也有的時候只有一張紙。內(nèi)容天南地北什么都有,講她最近看的電影、同事的聚會、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就是沒有提喜歡。信去得很頻繁,郵差沒辦法每天準(zhǔn)時投遞,于是逸誠可能今天什么都沒有收到,第二天一次領(lǐng)兩封。
她用的是阿拉巴斯特白色信封信紙,藍(lán)色墨水,據(jù)說是不會褪的顏色。寫信變成了她的信仰,以最虔誠的態(tài)度,用最輕松的語氣,把最永恒的心意寄出去。
逸誠從來沒有回復(fù)過她。
然而就在距離退伍只剩一個月的時候,信停了。
剛開始沒信的幾天,逸誠以為小晶或許是生病了。后來一兩個禮拜過去,他心里開始忐忑。派信的弟兄比逸誠還不習(xí)慣。一年多來,整個連上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癡心的“好朋友”,在苦悶的軍旅生涯中每天不斷地為他加油打氣。逸誠打過電話給小晶,可是沒有接通。眾同袍歡天喜地,感動落淚,吃飯的時候把雞腿都夾給他,慶祝逸誠在退伍前讓這個連的兵變紀(jì)錄得以保持輝煌。
退伍后,他來找我。
我看著他,短短的頭發(fā)讓他顯得有點兒呆,除了曬得很黑的皮膚,最明顯的差別就是手臂變得很壯,幾乎是以前的兩倍粗。我心想小晶如果看見現(xiàn)在的逸誠,一定會驚駭?shù)匦?,說她根本認(rèn)不出來。
他帶著一個大盒子,打開來給我看。里面是這一年多來他寫好了,但沒有寄出的幾百封回信。
“我一直很糾結(jié),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小晶,還是只被她感動?!币菡\有點靦腆,“但我現(xiàn)在想通了,無論是什么,原因不重要,喜歡就是喜歡?!?/p>
“就算和她家境相差懸殊,”他很認(rèn)真地說,“我也會努力,好好珍惜她的。”
我點點頭,一句話都不敢說,深怕開口就破壞了此情此景,那小晶一定會怪我。我得把這一刻牢牢記得,替她存著。
小晶如果聽見現(xiàn)在的逸誠說的話,一定會開心地流下眼淚,因為她終于等到了回音。
我?guī)チ诵【Ъ遥哌M(jìn)大得無邊無際的客廳,向她的爸爸媽媽鞠躬之后,我們才能對著她的照片說話。四周都是碗口大的白色牡丹,這個土豪最后終于高調(diào)了一次。
“雨天的晚上,小晶下班過馬路,”我的聲音很鎮(zhèn)定,“對方酒駕,闖紅燈,她一點機(jī)會都沒有。據(jù)說當(dāng)場就走了,大概不是太痛苦?!?/p>
這一次,逸誠臉上只有一種表情。他哭了,這次大概有心疼,更多的是心痛。
那天之后,我們都沒有聯(lián)絡(luò)。過了很久,有一年又到了小晶的生日。
我起了個大早,帶著前一天準(zhǔn)備好的花去看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修長的人影,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逸誠。他對我頷首示意,我們在樹蔭下坐著。
“你還記得小晶寫的那些信嗎?”逸誠問我,我點點頭。
“那個時候我們的班長特別喜歡刁難人,要領(lǐng)信之前,他都要求收信人做俯臥撐?!?/p>
“有時候三十個,有時候五十個,倒霉遇到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一封信一百個都有可能。”他苦笑。
“為了收小晶的信,我常常做到整個人虛脫,手抖得連信都拿不住?!?/p>
“我現(xiàn)在常想,自己能早點兒想開,寄出回信就好了。就算命中注定還是要發(fā)生意外,起碼我能回應(yīng)她的喜歡?!?/p>
回南天的水汽很重,我們四周緩緩聚起了霧,樹梢漸漸隱沒,縹緲得仿佛身處山巔。你等待的人終于來到頂峰,在我身旁無聲地吶喊,震耳欲聾。
我希望這次小晶終于能聽見。
“她不會怪你的,我想她都明白,”我轉(zhuǎn)過頭對他說,“你不要內(nèi)疚,誰都沒欠誰。你盡管去談戀愛,不需要證明什么?!?/p>
“你放心,我沒有。”逸誠點點頭,“我只是還沒喜歡上別人?!?/p>
香爐里的香,上升著裊裊輕煙,不知道能傳達(dá)什么,又會去到哪里。
愛情沒有公式。這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相處方法,只要兩個人都覺得愉快,無法被定義也不需要和別人交代。
但是你知道嗎?這道題目或許有著千變?nèi)f化的計算方法,答案卻是不變的。那就是,真正喜歡你的人不會讓你失望痛苦;不會明知道你怕黑,還讓你孤單地在暗夜中走過山林;不會眼睜睜地放不諳水性的你,獨自在波濤中逐漸滅頂。
明明了解你的渴望,卻對它袖手旁觀。忽略你的呼喊,讓它石沉大海,大概就是不夠喜歡?;蛘呤?,還不知道自己夠喜歡。
我喜歡你,你聽見了嗎?這是我的回聲。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