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鄞
我在礦洞內(nèi)與人火拼,鄉(xiāng)親們以為我死了。說我死掉的人,是我的哥們兒侯三。侯三說我被仇人用土槍抵住胸口,坑道內(nèi)燈光幽幽,頂壁滲水順著我的臉流。我哭了,跪在泥水里求饒。仇人不肯饒恕我,沉悶的槍聲響后,我的胸脯被炸開一個窟窿,仇人逃得無影無蹤。侯三跪下來,翻我的口袋,沒有錢,一枚鋼镚都沒有。這怎么打發(fā)我上路呀?侯三脫下硌腳的靴子,抖出一些金沙,捏進我的口袋里,趁我還有溫乎氣,把我拖上礦井,找個陰坡埋了。
這全是胡扯!其實,我和侯三挖的坑道,噸礦石含金量才六克,屬貧礦。我們在地下越過開采線,與國營礦道打通,那邊礦富,噸礦含金量三百克。我們與國營礦工狹路相逢。他們?nèi)硕?,我們?nèi)松?,人少就不要命。我舉起土槍,“咣”地摟響一家伙,那些人顧不上為國家賣命,順著黑咕隆咚的坑道跑了。
我們這兒匪氣瘴瘴混亂不堪的情況,被一名女記者寫成內(nèi)參。我和侯三見過她。她化了妝,像個年輕的農(nóng)婦。我們倆以為她是婊子,給她煙抽。她翹起蘭花指,用紅嘴唇吸煙的小樣兒,刺激得我們倆嘴濺白沫,滔滔不絕,也不知跟她胡謅了些啥。就是她的小報告,驚動高層領(lǐng)導,批示下來,武警出動,小礦一座座被炸毀。急得我抄起土槍,滿山瘋竄,胡亂開槍……
我被抓進看守所,身后鐵門“咣當”一聲,在耳邊轟響。我眨巴眨巴眼睛,是間大號,囚禁著十二名人犯。囚室里的鳥,分桿頭、桿棍、桿屁。我初來乍到,淪為桿屁。按規(guī)矩,桿屁孝敬桿頭。我每頓飯,必須把自己的倆窩頭,分一個給桿頭。桿頭盤腿端坐,雙手撐住波棱蓋,他吃飯不上手,得我喂他。我在桿棍們監(jiān)視下,將我的窩頭掰碎,一塊塊送進桿頭嘴里。桿頭是個狠角兒,沒上訴,快熬滿刑期了,還能吃我?guī)讉€窩頭??晌沂谴蠖亲樱O乱粋€小窩頭,不夠堵嗓子眼。我捧著窩頭,哆哆嗦嗦,像篩金沙。桿頭點點頭,說:“是個淘金的?!?/p>
一個淘金的,竟餓得眼睛打閃冒金花。我張惶四顧,看見蟑螂在墻上爬,撲跌過去,捏住蟑螂,塞窩頭眼里,又捏住一只蟑螂,塞窩頭眼里,好歹都是肉,填滿了,用窩頭裹住吃。吃得嗓子、食道、肚子簌簌癢,吱吱叫。桿棍們蹲了十年八年,從沒見過這號吃法,挪開眼睛,不敢瞅我。只有桿頭無動于衷,盤腿端坐,目光空空。
放風了,一扇扇鐵門打開,囚徒們一溜兒小跑出去。院落不大,四周高墻電網(wǎng)禁錮。囚犯們一個緊跟一個排好隊,不準左顧右盼,不準交頭接耳,一律發(fā)瘧疾似的小踏步前進,到院心水龍頭前,“噗哧噗哧”抹把臉,一分鐘內(nèi)必須冼完。我一只手抓住井把上下壓,天旱水淺,半邊身子要飛起來;側(cè)身騰出另一只手,掬水洗臉。顧這頭扔了那頭,井把兒一歇,水就“咕咚”吞回去。時間到,后面的人叫起來,催逼聲像惡狼嚎叫,我不敢回頭,沒能洗上臉,踉踉蹌蹌跑回囚室。
第二天早晨,鐵門打開后,我光著腳,像原始人射出的利箭,第一個沖到院心,雙手撈起井把兒,啌哧啌哧壓,水咕涌咕涌沖出來。我把兩只腳伸進水頭下,從百米深處竄出的水,冰涼,咬人,腿肚紅了,腳丫紅了,腦袋往水龍頭底下一掠,抹把臉,賊爽!我第一個洗完,回到囚室,暗自得意。早餐還是倆窩頭一塊咸菜一勺稀粥。我摸自己的臉,快沒了,瘦得眼珠子比窩頭大。桿頭瞟我一眼,搶過一個窩頭,用食指往窩頭眼里一插,撂下;又抓起另一個窩頭,食指向眼兒里探去,遞給我,說:“這個眼小,給你。”
我怔住,喉結(jié)涌動,眼睛紅了。桿頭盤腿端坐,笑瞇瞇的,竟像一尊佛。
桿頭出去前,立我為桿頭。牢頭獄霸,不全是打出來的。我由桿屁一下子躍升為桿頭,桿棍們心不忿,嘴上卻不敢支棱毛,反倒為我“設宴”慶賀。我吩咐新桿屁喂我,我一頓就吃了八個窩頭,眼睛毛沒眨,把混帳們嚇壞了,全服!
兩年后,我出來了。一個淘金的,給別人賣命,有啥罪過!我在天宮街找到侯三。侯三另起爐灶過日子了,開個食雜客棧。前店后鋪,前店供嘴,后鋪躺人。這里原來是鄉(xiāng)小學校,被上級定為危房后,小崽子們撤出去,侯三趁虛而入,不費一槍一彈占領(lǐng)了。來買貨的都是過路人,騎馬,步行,趕著毛驢車,駕駛沒有牌照的銷贓摩托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我趴在柜臺外面,侯三站在柜臺里面。我們倆把胳膊肘拄在柜臺上,出的氣噴在對方臉上,息息相通。侯三眨巴眨巴眼睫毛,說:“哥,你見老了。”
我翻眼白,瞅房笆,房梁糟朽,房頂隱約透亮,木頭上長出爛蘑菇,滿屋霉味。我“哈哧”打個噴嚏,用舌頭舔一圈嘴唇。
侯三說:“渴了?”頭都沒回,反手從貨架上拎下一瓶白酒,蹾在柜臺上,反手拎下一聽驢肉罐頭,蹾在柜臺上,反手從屁股后摘下一嘟嚕刀叉,啟開酒,撬開罐頭。我們倆腦門抵腦門,像兩只狗互相嗅嗅鼻子,吃喝起來。驢肉挺香。酒也挺香,乙醇勾兌的。要是擱工業(yè)酒精甲醇摻水,我舔巴舔巴就知道。我說:“侯三?!?/p>
“哥你說。”侯三說。
“你就這樣過日子?”
侯三垂下眼睛。
我用手指篤篤敲柜臺,說:“咱們不是精明的回回,善做買賣;不是朝鮮族人,有水田栽稻子;不是蒙古漢子,騎馬圍獵被禁后,搖身一變成了護林員。咱們憑力氣,憑膽兒,憑運氣找食兒。咱們從兜里掏出小金礦疙瘩,‘夸嚓’一扔,要吃要喝,多牛!”
侯三縮脖拱肩,黃眼珠躲躲閃閃,說:“哥,我要做一個公民,不能跟國家對著干了。”
我譏諷道:“我不怕!我都死一回了。”
侯三挺尷尬,笑了。
“你這地兒好大。”我說。
侯三來了精神,說:“是不小。咱倆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看演出。那些戲子化好妝,趁大幕沒拉開,趕緊走臺,好知道草臺子大小,心里有個分寸,翻跟斗打把式別栽下去。我剛來時,每天都在院里走走,像走臺,神氣透了。”
我朝后院一努嘴,問:“客人多嗎?”
侯三搖搖頭,說:“往常一個人都沒有,就像住在墓地。深更半夜,我聽見過鬼咳嗽,招呼我:來一口,來一口?!?/p>
我笑了?!斑郛敗?,我們倆撞杯,把酒走了。
窗外馬嘶,來客了,木板門“咿呀”叫,響起腳步聲。我沒有回頭。侯三悶頭喝酒。來客走到柜臺前,甕聲道:“整一條煙,兩瓶酒?!?/p>
侯三說:“知道了?!眳s沒動。
來客斗雞似的抻長脖子:“你不侍侯我?”
侯三說:“我沒喝完酒呢?!?/p>
喝酒是正經(jīng)事。來客個頭高,伸出猿人似的長臂,隔著柜臺,從貨架上拎出一條煙,兩瓶酒,插進囊袋內(nèi),噔噔噔出去了。
門外馬嘶,蹄聲漸遠。
“去金礦的。”侯三說。
我說:“不收錢?”
“掛賬。”
“不記賬?”
“他記著呢?!?/p>
“你瞅都沒瞅,他拿的啥牌子煙,啥牌子酒?”
“他知道?!?/p>
“差不了?”
“我覺得差不了就差不了?!?/p>
這個擰種!我笑了,說:“我住下?!?/p>
“你不去鄉(xiāng)里?”
我搖搖頭。
侯三驚愕地說:“你老爸想你呀!”
“我也想他?!蔽艺f。
“你老爸上這兒來過。”
“他來做啥?”
“買茶,買酒,老爺子有口福。”
我說:“他欠你的嗎?”
“不欠,不欠。”侯三把腦袋搖成撥浪鼓,“老爺子一把一利索?!?/p>
我從小沒娘,老爸把我拉扯大。老爸在我下獄后死了。侯三知道我是孝子,胡扯我爸還活著。明白了吧,我為啥戀侯三,就像狗皮膏藥,貼在傷痛處才好受。
侯三把頭朝后一擺,說:“后院,屋有的是,自個兒找去。”
我說:“就跟你滾一鋪炕?!?/p>
侯三邪氣地一笑。
我掀開柜臺活板,穿過貨架,從店后門出去。后院沒有一棵樹,沒有一片蔭涼,地是灰?guī)r石,一趟青石房戳著,堅硬荒涼。我走進屋,怔住了,炕上坐個女人。侯三有女人了!我一眼看出,她是漢人。就像馬一樣,血統(tǒng)對人太重要了。我們這兒,漢、蒙、滿、回回、錫伯、朝鮮族人雜居雜交,純漢人像沙子一樣,快被淘沒了。她清瘦,蒼白,大白天坐在炕上,披條毛毯,吃驚地盯住我。
侯三提都沒提她。我心里窩火,扭身出去。女人咚咚咚攆出屋,繞到我面前,堵住我。在陽光下,她臉更白。我這才看清,她不過二十五六歲,模樣小巧,挺俊,戴副金耳環(huán),沒穿襪子,白腳丫趿拉雙青布鞋。
“侯三讓你來的?”女人問。
我瞇起眼睛:“嗯?!?/p>
“那你走啥?”
“我不想呆”
“侯三叫你來,你就不能走?!迸吮痣p臂,腳跟磕地磚,一挑眉毛,“別人,他不能讓進后院。你和侯三是磕頭兄弟。侯三說過,你早晚得來。”
我問:“你是侯三從哪兒撿來的?”
她說:“我爹欠侯三的債?!?/p>
“啥債?”
“酒錢?!?/p>
“把你抵給侯三了?”
“烏云丹不想欠誰的?!?/p>
“你叫烏云丹。有種!”我齜牙笑道,“夠你爹喝一輩子了。”
“他喝夠了。”烏云丹說。
“死了?”這話太損,我說,“我爹也死了?!?/p>
“我知道?!?/p>
“你咋知道?”
“你爹死時,是侯三替你披麻戴孝,摔瓦盆,打靈幡。侯三替你哭喪,嚎了一天一宿?!?/p>
我愣住,撕心裂肺地叫起來:“侯三,侯三侯三!”
我的一聲聲嚎叫,在石壁上轟隆隆震顫。
侯三推開店后門,撲撲跌跌跑出來,滿臉驚慌,問:“咋了?”
我“撲通”一聲,給侯三跪下了。
二
我臉上掛著淚痕,躺下來,翻半天燒餅后,睡著了。侯三和烏云丹在隔壁。我悄悄走出去,天黑咕隆咚,一些礦工頭戴安全帽,面擠笑容,在街上游蕩。我一驚,他們是被井下瓦斯熏死的。瓦斯中毒的礦工,如果哭了,哭得越傷心,越有希望搶救過來;如果笑,必死無疑。路邊叫花子,拄著拐棍,端著陶缽傻笑,凍死的,還擺著乞討的架勢。人凍僵,如果哭,能緩過來;如果笑,準死。我心里發(fā)毛!朝前走。迎面過來一支車隊,一律獨輪架子車,篷布將貨蓋死。推車的好像是金礦伙計。他們停住車,抓住我的手,問我咋來了?那邊行市咋樣?咋凈打聽這些,我挺惱火,說:“鬼才知道!”他們轟地笑起來。
我疑神疑鬼,趕緊走開。前面有個小攤,案板上堆著饅頭,大碗白酒,像祭奠的供品。有個人背對我,蹲在地上吃喝。我肚子咕咕叫,湊過去,伸手抓饅頭。那人跳起來,劈胸揪住我:“找死呀!”
我往后一掙:“這不是供品嗎?!?/p>
“我到死,也沒人敢跟我搶食!”那人叫喊。
我出身冷汗,倏忽醒了。烏云丹跪坐在我身邊,侯三站在地上,窗外大亮。
“你叫了一宿,嚇死人!”烏云丹說。
我尷尬地笑了,可不,凈看見死人了。我一屁股坐起來。
“哥,上酒店,給你接風,壓驚?!焙钊f。
侯三和烏云丹拉著我,來到天宮街上。這兒離監(jiān)獄近,探視的人常來常往,出獄后就近就業(yè)的人多。有的出來后,回到家不習慣,又帶家人遷到這里。天宮街上沒有歧視,人參是人參的價,蘿卜是蘿卜的錢,就是一粒屎,也有遇到屎殼郎的時候。只有獄警上街辦事,矮了半截,但人緣好的,還是有招呼聲。天宮街漸漸興旺起來。
我們經(jīng)過牲畜集市,一些人在討價還價。鄉(xiāng)下人考查那頭出賣的母牛,疑惑不定地去了又回來,始終害怕上當,不敢下決心,反而窺探賣主的眼色。烏云丹拽我一下,說:“都是你提防我,我提防你的。走吧?!?/p>
我們走進旺食胡同,飯店一溜排開。以前在監(jiān)獄里,由犯人自己做飯?,F(xiàn)在包給外面的飯店,社會化了。這時一堆行李浮過來,看不見扛包袱人的臉。行李跟我擦肩而過,行李套掛住我的肩膀,把我?guī)€側(cè)不愣。我正要發(fā)飆,那人仄歪兩步站住,回過頭,慢悠悠問:“你干嗎碰我?”
“媽的!誰碰誰?找茬呀!”我破口叫罵,愣住了。
扛行李的人也愣住了。
“你咋在這兒?”我們同時叫起來。
桿頭!桿頭從腰間拔出煙袋。我一看,桿頭在這兒混得橫。他使喚的煙袋,黃銅煙嘴,白鋼煙鍋,紫竹煙桿像釣魚竿,能伸能縮。點火時收短,夠得著;吸時拉出一米長,煙味綿軟,回味無窮。敢用這種煙袋的,必會點穴,白鋼煙鍋一磕仇人的肩胛穴,對方立馬翻白眼,渾身發(fā)麻,動彈不得。在天宮街上,如果冒充能人,用這種煙袋,一旦被識破,準聲名狼藉,臭不可聞,不等被逐出山門,自己就卷起鋪蓋,滾蛋。
桿頭點燃煙袋鍋,老關(guān)東旱煙味嗆人,吸一口,遞給我。我吸一口,腦袋暈暈忽忽,問:“你背行李干啥?”
“上船,去金礦?!睏U頭說。
烏云丹笑道:“戳馬路牙子上,嗆風冷氣的。走,進去拉話?!?/p>
我們走進酒店,火鍋熱氣騰騰,店里霧氣迷漫,像澡堂。很多人戴著帽子吃喝,撈出煮化的小魚,嚼咕后,把魚刺吐在桌上,很快堆成一堆。這桌人剛走,跑堂的來不及收拾,有新客人到,一屁股坐下,把魚刺劃拉到地上,踩得吱啦吱啦響。
我們在一張方桌前坐下。店伙計顛顛過來,摘下肩膀上的毛巾,“啪啪”甩響,抹一圈桌子,雙手撐住桌沿,問:“三位,要甚酒菜?”
我瞟伙計一眼,這小子不識數(shù)?烏云丹朝伙計翻翻白眼。這小子沒把女人當回事。在家里,爺們吃飯,女人是不上桌的。
侯三點了四個炒菜,一斤酒。
“啥牌子酒?”伙計問。
“啥他媽都中,只要不是貓尿?!睏U頭說。40度以下的酒是貓尿。那種酒雖說彬彬有禮,性體綿軟,會服待人,但躲躲閃閃,滑頭,讓人不爽。
侯三說:“城坊老白干?!崩习赘蓺庑源?,不怕惹事生非,刺激。
“要散的?!焙钊R痪?,跟伙計走到柜臺前,上面坐著酒壇,壇肚上貼著“城坊老白干”幾個紅字。伙計拿碗,在酒表面一撇,盛出一小口,叫侯三嘗。侯三笑了,說:“賊小子,我懂你們這門道。酒輕水重,上面飄的酒濃,下面的酒淡。上面酒里有點水,下面水里有點酒。來了熟客打酒,拿酒提溜舀上面的酒;來了生客,酒提溜就沉底嘍。”
伙計吃驚地張大嘴。
“你讓我先嘗口上面的,再‘咕咚’一勺抄底?!焙钊I諷道。
伙計拎著酒提溜,貓腰拱肩道:“咦,我咋沒見過你?”
“我也是開店的。”侯三說。
“哪家?”
“甭啰嗦!賊小子,上酒?!?/p>
剛上來一個菜,我們就開喝。我瞟一眼桿頭,到這時,還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桿頭說:“你說我不在這兒,能上哪兒。狼受傷了,往山窩里鉆?!?/p>
我點點頭。在清朝時,天宮街是囤墾兵營,后來成了發(fā)配罪犯的地方。直到現(xiàn)在,也常有勞改犯被押到這里,養(yǎng)護河堤,挖河沙,栽樹。雖說有獄警監(jiān)視,犯人還是能尋到空兒,跟街里人說話,一來二去生出感情。這兒的男人,個個能喝烈酒。冬天沒事干,聚堆兒喝,喝得心肝腸肚肺著火,受不住,躥出去,在凍裂的大地上一圈圈跑,狼嗥似的;進屋后,接著喝,直喝到天黑,才醉醺醺回家。有的走到樹林子里,沼澤冰地上,尋思到家了,“撲通”倒下,真涼快呀。家里人找都找不著。有不少是光棍,沒人找,醒來后嘴斜眼歪,瘸腿拉胯,半身不遂了。天宮街殘廢人不少,凈這么鬧的。桿頭扔嘴一口酒,說:“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我在冰河上睡過幾宿,把冰睡化了,冰面上印出我身子凹窩,竟沒事。全街人都服!”
我瞟一眼桿頭橫在桌上的煙袋,說:“你活得狠哪!”
“是狗在哪兒都吃屎,是狼到哪兒都吃肉。咱狠歹歹咬住活。”桿頭又扔嘴一口酒。
叮叮當當響,鍋鏟磕馬勺,廚師叫勺了。我隔著窗戶,看見馬勺飛揚,我們要的大蝦在鍋里啪啪翻轉(zhuǎn),同時站起來,仿佛同時竄出水面,周身沾滿汁液,通紅閃亮,栩栩如生?;镉嬅θト〔?。廚房窗戶和店堂相通,蝦盤從窗口遞出來,伙計正要接,桿頭怒吼道:“走門!”
伙計嚇得一哆嗦。
我心一疼,給囚犯送食,才從窗口遞。桿頭心還在出血呀!
伙計趕忙一拐,從廚房門進去,將菜端出來,大彎腰,放在我們桌上。
“喝!”桿頭說。
“喝!”我說。兩個從號子出來的家伙,吃喝格外兇狠。
一斤老白干,四個人眨眼喝光。又上一斤。烏云丹臉濺血,盯住侯三,說:“侯三,我爹吃你的,喝你的,欠了你一屁股債,逃到這兒挖金子,被冒頂拍住。他臨死不肯咽氣,叮囑我替他還清債。人死不爛賬。我應承了,他才閉眼。”
侯三垂下眼皮,雞啄米似的點頭。
“我爹還欠你的嗎?”烏云丹冷笑道。
“不,不欠了。”侯三臉色蒼白。
烏云丹“砰”地一蹾酒碗,杏眼豎立:“侯三,咱們的賬清了嗎?”
侯三眼睛急劇眨閃:“了啦,了啦!”
烏云丹拔直上身,乳房顛顫。
我覺得奇餓,埋頭吃喝,杯盤狼藉,桌子晃動起來,屋地晃動起來。
桿頭說:“是地下,金礦在爆破?!?/p>
我對桿頭說:“你去金礦,我也去?!?/p>
烏云丹說:“我跟你們?nèi)ァ!?/p>
侯三眼里閃著淚水,說:“我這客棧,鄉(xiāng)政府來幾次了,要收回?!?/p>
“拉完屎往回坐?”我說。
“鄉(xiāng)政府說,金礦捐款了,讓重新維修成學校?!焙钊幼煲恢丫疲耙牢业男宰?,就操刀了?!?/p>
烏云丹說:“咱有種,不跟小崽子們爭。”
侯三點頭:“就是,關(guān)門走人,下金礦?!?/p>
好!尿性!我們?nèi)珌砩駜毫耍×▏W啦站起來,提提褲腰,紅頭漲臉,吃吃笑,像趕往地獄的鬼。
三
我們乘坐老黑魚號客貨混裝船,在嗚嗚嗚汽笛聲中,向金礦駛?cè)ァ蓷l激起的白浪,掛在船舷上,噗噗噗吼。前方搖櫓的小船舨,螞蟻似的四竄,給我們讓出航線。我站在甲板上,脫掉鞋,像水手一樣,光著腳,腳板有抓頭,腳趾像一伙獸崽拱向前。船駛?cè)腴_闊的河面,將水頭犁高。我身體挺拔,野鬃似的頭發(fā)飛起來,紫紅色背心兜起來,河風游遍前胸后背,滑進褲襠。爽!
這條運礦石的船,騰出幾個房間拉客。船長瞟烏云丹一眼,吆喝道:“跟我來,登記?!?/p>
船上什么幫,幫上多少板,板上多少釘,都有講究。老黑魚號屬于金礦幫,人貨中有女人,船主覺得晦氣。船主矮墩個兒,蒲扇般光腳像長了蹼,啪唧啪唧朝船長室走去。我們尾隨而入。屁崩大點船長艙,擠一張鋪,戳只小柜。柜臺上,擺個紙殼糊的三角牌,寫著“旅客登記處”,誰看了都會啞然失笑。
船長在小柜前坐下,抄起旅客登記簿,盯住女貨問:“姓名?”
烏云丹身子一拱,爬上鋪,和船主面對面,跪坐著,屁股朝后壓住大腿,上身挺直,乳房顫顫,像上了自家的炕。“給我個單間?!睘踉频ふf。
侯三一怔。
船主說:“就你一個娘們兒,只能住單間了?!?/p>
“職業(yè)?”船主問。
“守寡?!?/p>
“你是礦工家屬?”礦山寡婦,大多是工亡家屬,她們敢把大屁股坐在礦長辦公桌上,要錢,要物,不朝你要男人那個東西就念佛吧,別說蹭一回破船了。船主將簿子一合:“算了,記啥記,倒霉貨?!?/p>
我們嘻嘻哈哈回到甲板上。汽笛嗚嗚響,河面上漾起水腥氣。船在兩岸穿行,村莊稀稀落落。侯三說:“怪道,咋沒見有人出來?”
“鬼村。”桿頭說,“兩岸鬼村太多了?!?/p>
船向前行,速度放慢,河道漸漸變窄,壁立的崖岸仿佛伸手可觸。甲板上擺只抬筐,裝滿拳頭大泥團,泥蛋裹著檸樹籽。桿頭抓起一只泥團,側(cè)轉(zhuǎn)身,手臂一揚,泥團像子彈劃出道弧,“啪”,粘在光溜溜崖壁上。
我瞇起眼睛,崖壁上的泥團,有新的,有舊的,上下左右,橫豎整齊,像大戶人家院門上的鉚釘,像插好的秧田。烏云丹貓下腰,抓起只泥蛋,上身一仰,甩出去;又抓起一個,甩出去,前襟扯露,白嫩的小肚子一晃一晃。
侯三在烏云丹腰上戳一下,說:“快歇著吧。讓人受不了!”
烏云丹身子一躲,閃開。
我們都上手了。船與崖壁漸漸拉開空當,我一次次甩出泥團,動作幅度越來越大,跳起來,一個前沖……
烏云丹驚叫:“啊唷,你瘋了!”在后面抱住我。
我一動不動,她的乳房和臉蛋貼住我的后背。蒼老古拙的崖壁,向后退去。一場小雨過后,泥團里的檸條籽,便會扎根,抽芽,搖曳出青枝綠葉,郁郁蔥蔥,阻止水土流失,保護河道。水上人,潑命護衛(wèi)自己的飯碗,那是他們的身家性命??!
我直起腰,輕喘。通往金礦的河道,早先是遼西大裂谷。馱金沙的馬隊,在盤山道上爬行。馱隊貼著石壁走,影子投在崖壁上,似古巖畫漂移。谷底的霧翻涌上來。走在最前面的,拎著馬燈引路,幽黃的光若隱若現(xiàn),分不清天上人間。馱隊翻山越嶺,人困馬乏,一個跟一個打起盹兒。馱金人迷迷糊糊看見,在遼西和內(nèi)蒙接壤處,陵墓起伏。他們往前走,陵墓往后退,退到大草原深處,顯得異常遙遠,神秘。馬隊響起鼾聲,瘟疫似的漫延著。在急轉(zhuǎn)彎處,“咕咚”一響,馱隊像遭了電擊,倏地一抖……
死一般靜。
頭人咬牙道:走。
馬隊沉默。
頭人厲聲道:走嘍!
前面的人清醒過來,吆喝:走嘍——
走嘍——
走嘍——
一聲聲吆喝往前傳遞,猶如山浪起伏。頭人雙腳一磕馬肚,向前奔去。墜入谷底的那個人,慘叫聲飄上來。千年大道走成河,馱隊繼續(xù)向前……
我渾身一抖,船像碰到什么,一震,停在臨時調(diào)度碼頭旁。天黑了,艙板上,茶炊燒開,水汽沖得壺蓋噗噗噗跳。船主一左一右,從船長室抱出兩只醬色老壇,招呼我們:“開飯,吃燃面。”
船主掀開壇蓋,一壇芝麻油,一壇辣椒油,用木勺舀碗里,厚厚地敷在面條上。船主朝我們一瞪眼:“咋,讓我喂呀!”
竟管飯,太仗義了。我們嘿嘿笑。我夾起筷子攪攉,手感黏沉。船主說:取燈。桿頭遞上火柴。船主劃著火,一撩,湯燃起來,焰火忽撩兒忽撩兒,漾起奇異的焦香。
我挑起長面,勾頭吃一口,麻辣得閉氣。我們稀哩呼嚕吃,不敢歇嘴。忽然間,我覺得身體里通了路,全身的汗毛眼都張開了,像有無數(shù)蟲子活溜溜爬,褲腰一圈兒濕乎乎癢,想笑。
侯三抹抹嘴巴,笑了。
桿頭搓搓手,笑了。
我辣燙得瞇起眼睛笑,能吃燃面的漢子,才能在水上遠行。烏云丹像個主婦,給我們添湯加面,熱氣蒸騰,人煙模糊,誘人極了。烏云丹臉腮艷若桃花,問船主:“你咋不把女人搬上船。”有女人常年伴隨在船上,邊帶孩子,邊把針線笸籮擱懷里,縫縫連連。在艙板上圍個鴨柵,船停下來,便滿河撒放,逗得孩子爬到船舷邊,黑溜溜眼睛朝河里張望。船尾升起裊裊炊煙……多美的日子!
船主眼睛紅了,說:“俺是水鴨子,上岸有塊地方,抖落翅膀,曬曬太陽,舒坦舒坦,就知足了。把女人弄上船,哪敢有那份奢望!”
在金礦干過的都知道,不少礦工家庭,跟金礦船隊有緣。早些年,常有貧困山區(qū)的姑娘,徒步一二百里,趕到沿河岸邊,有的是乘一頂花轎——用生產(chǎn)隊八仙桌改裝的,四條腿朝上,綁上竹竿,桌底鋪褥子,新娘坐在里面。雇不起吹吹打打的喜樂班子,送親的人們,有的抄袖,有的背著手,撅達撅達地跟隨花轎,逶迤在山脊上。他們喘著,出溜下山坡,人仰,轎仰,趟起斜斜的黃塵,走到河邊。慘白的河水夢一樣流,船隊到來后,鄉(xiāng)下人懇求船主,爬上運礦石的船。進礦區(qū)后,嫁人,嫁給哪一個,不知道,只知道要嫁給下窯的。
趕上大荒年月,礦山的光棍們,聚攏在碼頭上。成批面黃饑瘦的鄉(xiāng)下女孩,在親人陪伴下,怯怯地走下船。模樣標致,手腳利索的,一上岸,幾句話,就被人領(lǐng)走了。成家后,她們抱著,牽著嘀哩嘟嚕的孩子,搭乘免費的運礦石船,回娘家。金礦人,對運礦石的船隊親哪。
烏云丹垂下眼睛,眼睫毛顫抖,一時好靜。
船主吃喝得臉通紅,唱起來:
嘿呀嘿呀使勁拉呀
拉上一網(wǎng)刺猬螃蟹屎殼郎
螃蟹行路難
刺猬身上光
屎殼郎推著糞蛋子
趕集上市賣麝香
……
歌聲,光影,將河面攪得分外活潑,魚兒喋水,蝦米濺出水面,找亮。一群飛舞的螳螂,密麻麻降落在甲板上,活蹦亂跳,像要攻擊我們。烏云丹嚇得叫起來。我又驚又喜,我的老家螳螂鄉(xiāng),螳螂特別多。我告訴烏云丹,螳螂是我的師傅。烏云丹抓住我的胳膊,一臉驚訝:“啥?螳螂是你的師傅。”我告訴她,螳螂凸眼睛,只有一只耳朵,三角形頭能轉(zhuǎn)動360度。螳螂步行時,前足舉起,像祈禱。捕食時,體色會變成與周圍環(huán)境一樣,保護自己,迷惑敵人。螳螂捕捉獵物時,一躍而上,猛揮“鐮刀”砍去,我們小孩子叫它大刀將軍。在老家時,爸每次喝酒后,都教我螳螂拳,閃展騰挪突躍,打得呼呼生風。我的小名叫螳螂哥。
“哇,螳螂哥!”烏云丹大驚小怪。
我說,螳螂婚配,更讓人震驚。交配時,雌螳螂回過頭吃掉雄螳螂的頭,雄螳螂不做任何躲避和反抗,任憑雌螳螂吃掉自己。失去頭顱后的雄螳螂,仍能繼續(xù)交配,為延續(xù)后代獻出生命。
烏云丹聽得臉色煞白。
一群螳螂仿佛認出我,圍著我跳舞。月色皎潔,光影搖曳,我呼呼打起螳螂拳。桿頭抽著大煙袋,瞇瞇笑。侯三一臉不屑,撇嘴道:“不就是螳螂嗎。小時候,我抓滿一罐頭瓶螳螂,用油炸吃了?!焙钊蝗灰荒_上去,踩死四五只螳螂。其他螳螂驚惶地炸飛,一片嗡嗡哀鳴聲。
我一腳將侯三踢翻在地。
烏云丹臉漲得血紅,沖上前,像螳螂抬起腳,踩住侯三胸脯,啐道:“你也太殘了!怪不得,螳螂哥下了大獄,你卻沒事?!?/p>
侯三掙扎著,叫嚷:“是我把他送進大獄的嗎?”
當然不是。我把侯三拽起來。侯三見烏云丹和我親近,心惡了。
烏云丹抱著雙臂,腳跟用力地磕著地板,恨恨道,“可我堵得慌!”
天完全黑下來。附近又停下幾條船,暗紅的煙火次第熄滅?!班弁ā彼?,白影一晃,有人跳下河。臨岸,水不深,鄰船上的女人夜浴了。烏云丹扭身進艙房,出來后,圍條浴巾,閃露出乳罩、吊帶。我輕聲說:“你下去?”
烏云丹瞅我一笑。
船主悄悄對我說:“這小寡婦,對你有意思?!?/p>
“胡扯!”我說。
船主嘻嘻笑:“我嗅出味了?!?/p>
烏云丹手扶船舷坐下,把兩條大腿伸進水里,波光魅惑,一抖,白光晃動,浴巾披落在船上……
過會,水安靜下來。我神情恍惚,對著水面發(fā)呆。
“螳螂哥!”
我一驚。
烏云丹洗完了,扒住船幫,輕聲喚我,向我伸出一只胳膊。我慌里慌張,把光裸裸的她拉上船。
這一夜,睡得真香啊。早晨,天剛透亮,大喇叭叫起來:“老黑魚號,狗娘養(yǎng)的睡死了?”是碼頭調(diào)度在叱罵。
船主被驚醒,我們被驚醒,懵里懵懂鉆出艙房。該死,附近只剩下我們這一條船。航運處通知,下游水閘凌晨六時開放,晚了,船就過不去了。
我們的船急忙啟航。我站在船邊,劈叉開腿,抬起頭,一只鷹,浮凸在透明的空氣里。汽笛歡叫,鷹棄天空而去。兩岸礦工房依山起伏,屋宇洶涌。船顛簸,礦工房積木似顫抖。船順流而下,前方,礦井巨大的天輪緩緩旋轉(zhuǎn),令人心旌搖蕩。太陽西斜時,我看見金礦碼頭上,站滿裝卸工。他們拎著鐵鍬、扁擔,像猴子似的歡蹦亂跳,撲向岸邊,叫喊:“老黑魚號來了,裝貨?!?/p>
四
我們來到金礦后,立馬被分開。桿頭惡名遠播,當了保安隊長。烏云丹進食堂做飯。我和侯三下井。井口石壁上,鑿出“金光大道”四個字。烏云丹送我們到井口,抱住我的胳膊,跟我嘁嘁咕咕。我聽明白了:挖金人,不管有多少恩恩怨怨,到了井下,都會生死相依,舍命相救。她把侯三交給我,把我還給侯三。男人和男人應該在一起。我叼著煙卷,正要推開井口風門,身后一聲怒吼:“回來!”
聲音這么熟?桿頭。我感到一陣風起,幾個保安騰地撲過來,把我摁倒在地。侯三和烏云丹被撞得東倒西歪。我拼命仰起臉。桿頭怒對我,扯下我的皮帶,扔給保安,說:“收拾?!逼咭粯语w竄過來,“啪”,我身體一拱,屁股火辣辣疼。
烏云丹叫嚷:“你們要干嗎?”
侯三伸手去擋保安。
桿頭手一揮,幾個保安抓住烏云丹和侯三。
“抽煙,找死呀!”桿頭惡狠狠道,“我連那么寶貝的煙袋都扔了?!?/p>
井下嚴禁煙火,瓦斯爆炸全窩端。礦工們聚上來,“打!打!”一片喊打聲。我犯了眾怒。皮帶掄下來,我屁股咕嚓咕嚓響,成了瘺西瓜,嘴里啃滿泥土。每打一下,烏云丹和侯三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卻無法掙向前。桿頭這個狗娘養(yǎng)的,該挨槍子呀!打手喘著,直起腰,滿腦門汗粒,用眼睛問桿頭:“咋樣?”
桿頭上前,用腳尖撥弄我的下巴。我牙一呲,脖子伸長,把頭鉆到肩膀底下,像一只受傷的鳥,痙攣著,哭了。桿頭吩咐:“搜身?!?/p>
打手蹲下,從我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一包香煙。礦工們驚訝地叫道:“玉溪?!?/p>
礦山小賣店,只出售兩種煙,一種10塊錢的保力,一種25元的玉溪。保力打發(fā)礦工,玉溪是礦主專供。保安叫道:“還是個賊!”
我身子一抖,臉色煞白。小時候,我侍候癱瘓的娘,賺下孝子賢名。街坊鄰居,叫嚷著給我掛匾。我考進技工學校,念這份書不花錢??晌易哌M要吃的季節(jié),肚子吱吱叫,老陷入饑餓的恐慌。一天夜晚,學校食堂管理員喝醉了,我撬開庫房,鉆進去,拉開冰柜,溫馨的黃光,燦爛的食品,剌激得我暈眩。我拿出一袋面包,藏進懷兒,忍不住,貓腰去拿一包肉腸。還是忍不住,又撈出……突然,有人在我后背猛拍一掌:“賊!”
我頭“轟”地漲大,渾身冰涼,魂飛魄散!我被技校開除,爸喝酒喝得更兇了。自那以后,我聽不得一個“賊”字??傆X得身后不安全,坐下時,必須有個靠背。吃飯時,我身不由己地給別人讓飯讓菜,總覺得欠別人的。
桿頭兇狠狠道:“放了他?!?/p>
保安愣住。
我一下子明白,桿頭背賊名入獄。他也聽不得個“賊”字。
烏云丹急得臉通紅,叫道:“那玉溪煙,是我在家里給他的?!?/p>
侯三說:“是,是,我店里的。”
礦工們哄笑,你們還開店,老板哪!就是玉皇大帝賞的,也不準抽,閻王爺不讓。
我罪犯似的低下頭,一瘸一拐地朝井下走去。巷道里陰習習,推開一道風門。風門敞開時間長,影響井下風流循環(huán),巷道瓦斯聚積,鍬鎬碰濺出火花,“轟”地一響,瓦斯爆炸,引起粉塵連鎖爆炸,沖擊波橫掃地下世界,就在曲里拐彎的巷道里,高高低低的掌子面上,劃拉死人吧。我們趕緊擠進風門。我舉起礦燈,燈下全是腦袋,鬼影憧憧?!昂鲞恕币宦晲烅?,身后的彈簧風門,自動關(guān)上了。
半個鐘頭后,一隊人來到掌子面。我和侯三在金礦干過,熟門熟路。侯三領(lǐng)隊,我任爆破員。我把礦燈掛在棚梁上,燈光幽亮,煤層二尺厚,掌子面三尺高,淋頭水滴滴答答,燈光暈散開,黃霧蒙蒙。侯三貓腰鉆進掌子面,從地上操起尖鎬,一條腿跪在地上,噗地一刨,礦渣亂紛紛濺起。侯三扭頭招呼:“不硬,進來吧?!?/p>
伙計們搶在我的前面,爬進掌子面。我心里感動,就像趟雷區(qū),他們舍身向前,安撫我。到了井下,地面上的恩怨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了。我最后一個爬進去,一股強烈的逼仄感,籠罩住我。伙計們面對礦層,一線排開,彼此拉開一米距離。半蹲半站,仰起臉,用鎬頭敲打頂壁。聽見空聲,仔細察看,發(fā)現(xiàn)有裂縫,把浮石撬下來。如果冒頂落石,棺材大的空兒,想跑都找不著腿。
我用鎬頭敲打頂壁,回音悶,挺硬實。掌子面響起噗噗咚咚聲,伙計們干上了。包工頭大柜交待,今天是六十車礦石,干不完,別上來。我掄鎬刨下去,“噗嚓”,鎬尖觸壁,虛飄飄,掌子面太矮,站不起來,彎腰掄鎬使不上勁。我左腿跪在地上,掄起尖鎬,“咚”,鎬尖叼住石壁,一撬,下來一大片礦石。頂棚滲水滴下來,跌進脖梗,滑進脊背,像蟲子爬。刨下的礦渣,在面前越積越多。
侯三吩咐:“往外攉?!?/p>
伙計們撂下鎬,拾起方鍬,把礦石攉出低矮的掌子面,攉到巷道里。
第一茬活干完,等車來裝。侯三說:“喘口氣?!?/p>
我直起身,捶腰,嘀咕道:“沒有雨衣?”
伙計們笑起來。
有人說:“這里條件算好的,要是在火區(qū),掌子面溫度四十度,烤臉,脫光屁股干,能熬出人油?!?/p>
第二遍活,礦層硬了,我抱住風槍,在壁上鉆眼,風槍突突突狂吼。我身體簌簌顫,渾身的肉要飛起來。幾十孔炮眼打完,風槍息火,身體還在顫抖。我哆嗦著,將雷管和火藥塞進去,用黃泥封住炮眼,怕竄出明火,引起瓦斯爆炸。然后將幾十支雷管引線連在一起,接在導線上。我摘下礦燈,說:“撒?!?/p>
伙計們撤離掌子面,退出巷道四五十米遠,拐進另一條巷道,導線跟著拽出來。我問:“都出來了嗎?”
伙計們說:“都出來了?!?/p>
要是別的放炮員,就讓放炮了。我不放心,說:“報數(shù)?!?/p>
幽暗中,響起報數(shù)聲:
“010?!?/p>
“011。”
“012。”
……
“024?!?/p>
“024呢?”我厲聲問。
侯三一怔,說:“我是,024,到。”
人數(shù)落實了,我這么做,得人心。我將手伸向引爆器,一旋開關(guān),掌子面轟轟隆隆悶響,巷道棚梁搖撼,煙塵四起?;镉媯儐艿每人?。放炮后的礦渣堆積如山,車還沒有來。我罵道:“死毬了咋的?!”
就在這時,馬拉礦車骨碌碌響,趕車的叫道:“二區(qū)塌方了!”
礦車從我們面前疾駛過去。
我叫道:“咋不停車。死人了嗎?”
趕車的道:“沒瞅車上嗎!”
我突然覺得肚子疼,瞪大眼睛瞅車,不相信那里面裝了死人。
死一樣靜。
我腦袋一片混沌,并沒有覺得死亡會這么容易,會這樣近,會這樣虛幻地在身邊降臨!
我們魂不守舍地干了半天活,到底熬不住,侯三說:“升井。”
推開巨大的風門,我們走出井口,太陽當頭,白光耀眼。礦工們瞇起眼睛,扒衣裳,脫靴子。地皮熱火燎燙,我們蹦跳著,“啊啊”大叫,身后井口,飄散出青虛虛炮煙。那情景,像瓶塞被打開,魔鬼們驟然蹦跳出來。
對面,大柜叉開兩條腿,站在派工室門前。他的身邊,站著桿頭。桿頭身后戳著保安。大柜叫道:“過來。”
五
礦工們走進派工室。
大柜命令:“檢查?!?/p>
有楞實的,嘟噥:“犯啥邪瘋了?”但伙計們還是把雙手交叉在腦后,我也照樣做了。
兩名保安搜身,上上下下摸索,什么也沒摸著。
大柜吩咐:“脫。”
桿頭吆喝:“把衣裳全脫嘍?!?/p>
沒有人吱聲。所有人都把衣裳脫光,一絲不掛。
大柜轉(zhuǎn)到眾人身后,用一根木棍,挨個捅屁股眼。我像過電一樣,身子一抖。大柜用棍頭“砰砰”拍打我的屁股蛋。
桿頭說:“老板對你的屁股感興趣?!?/p>
我不敢回身,也沒臉扭過去,說:“沒別的用,就是拉屎?!?/p>
滿屋哄笑。
桿頭對大柜說:“他的屁股是騎馬的。沒毛病?!?/p>
我們那兒,挨著內(nèi)蒙,許多人打小就騎馬,屁股磨出硬繭。
大柜“唔”一聲,又去捅別人,一個人嗷地叫起來,大柜從那人的腚溝內(nèi),扯出一支雷管。我吃一驚,這家伙,啥時候藏的?
大柜轉(zhuǎn)到那人面前,用棍子抬起他的下巴。那人臉色慘白,咬住嘴唇。
大柜兇惡地冷笑:“盜竊軍火,搞爆破,造反哪!”
那個人,被保安押走了。
眾人回到工房,關(guān)上門,連連嘆息。侯三說:“他想攢點貨,出去后,上黑市掙筆錢,回老家蓋房子。唉!”
太陽落山,天還沒黑。烏云丹和伙房女工抬來一筐饅頭,上面坐著一大海碗咸菜疙瘩,放在炕上。沒有炕桌,連炕席都沒有,熱氣滲出來,土腥味嗆人?;镉媯儼嵬扰财ü缮峡?,立時暴土飛揚,窗外余暉射進來,渾渾花花,像有無數(shù)蜢蟲在空氣中飛。我噗噗打噴嚏,說:“炕席呢?”
有人說:“席片子被地面效勞隊揭去了?!?/p>
我問:“做啥?”
“蓋死人?!?/p>
伙計們默默地把手伸向柳條筐,滿筐的黑手,抓饅頭,抓咸菜疙瘩。我逮住饅頭,咬一口,咯嚓咯嚓響,腮幫鼓涌,往下咽,拉嗓子。
烏云丹站在我身邊,輕聲道:“就咸菜?!?/p>
咸菜是芥菜疙瘩腌的,綠皮白心漚成醬色,糊一層白璞。咸菜缸,三年五年沒換過水,肥白的肉蛆往外爬。給礦工們吃咸菜,就像給牲畜喂硬料,讓你身上長勁。我吃一大口饅頭,咬一小口咸菜,脖子一伸一伸,像被鎖住脖頸的魚鷹。
伙房女工催烏云丹:“走吧?!睘踉频ぞ挂黄ü勺诳簧?,面對我,抓住饅頭和咸菜,陪我吃起來。
我意外,望著她,心里熱乎辣,摸一下脖子,問:“有水嗎?”
烏云丹說:“你敢喝水?肚子里發(fā)酵,能爆炸!”
我們滿嘴干咽,噎得眼淚汪汪,吃出一臉兇相!
筐空了,咸菜碗空了,這頓飯耗去一個鐘點,烏云丹和伙房女工撤了。屋里撒黑,鼻子眼睛看不清,還沒有給照明電。侯三氣乎乎道:“睡覺?!?/p>
南北對面大炕,一鋪炕二十米長,被子堆在炕里,靠墻擺一排青磚枕頭。我抱起一個枕頭,老青磚光滑得像河石,中間凹下去,浸有腦油,湊近窗戶亮細瞅,有幾根灰黑色頭發(fā),像標本一樣印在上面,摳都摳不掉,不知睡過多少顆腦袋了。肉皮貼土炕面,被子少,兩個人扯一床被蓋。侯三說:“哥,我摟你睡。”
侯三見沒我理他,脫掉衣褲,“嗤”地笑道:“要不,你摟我。咱倆誰也別惦記她了?!?/p>
我一陣惡心,爬進被窩,印花布面棉被,汗餿味熏得我差點閉過氣去?;镉媯冾^朝炕里,腳朝外躺下。我奇怪,在我們鄉(xiāng)下,都是頭朝外。他們咋睡反了?
旁邊伙計說:“要是頭朝外睡,附近的野狗溜進來,兩只爪子往炕沿上一搭,就把人的臉啃了。腳朝外,萬一有動靜,一踹,把野狗嚇一跳,大伙叫起來,能把野狗攆跑。頂不濟,被咬掉個腳趾頭,還能瘸著去伙房領(lǐng)饅頭?!?/p>
“這么邪乎?!”
“那些野狗,在墳地扒死人吃,吃紅眼,吃慣癮了。野狗品出滋味,活人肉香?!?/p>
我說:“把門插上?!?/p>
“不讓?!?/p>
“為啥?”
“噓?!焙钊f,“來人了?!?/p>
“咣”地一腳,門被踹開,大柜和桿頭走進來。大柜用手電筒照北炕,一個一個照畢,大柜說:“14個?!?/p>
大柜轉(zhuǎn)身照南炕。我卷縮起腿,把腦袋藏進被筒里。大柜問我:“你那兒幾個?”
我說:“倆兒?!?/p>
桿頭把手伸進被筒,我叫道:“我的腳。”
桿頭又掏一把。我叫道:“還是我的?!?/p>
大柜和桿頭“噗吃”笑了。
桿頭的手退出去,說:“摸著三只腳。他沒扯犢子?!?/p>
大柜說:“摸準。他那只腳也長?!?/p>
連炕上的礦工們都咕吃咕吃笑起來。
南炕數(shù)完,桿頭說:“12個。”
大柜說:“我這記錄13個。那個呢?”
“前天拉稀,怕是傳染病,送走了?!睏U頭說。
“弄準成。上面查下來?!?/p>
桿頭說:“沒差兒。我有帳。”
大柜和保安走了。門沒帶嚴,北風鉆進來,貼住炕沿走,飄忽飄忽,像水流一樣明顯。黑暗里,有人罵:“長尾巴了!”沒有人下去關(guān)門。
旁邊的伙計說:“看見了吧,老來查鋪,能讓你插門?”
我問他:“你是咋來的?”
“自愿來的?!?/p>
我知道,私奔,躲債,有案底,甚至越獄的家伙,過去奔北大荒,現(xiàn)在都往這兒跑了。
侯三問他:“你家里還有啥人?”
“我自個兒過?!?/p>
“沒有媳婦?”
“就缺那玩藝?!?/p>
“太干了!”侯三說,“去過小貓巷嗎?”
“聽說過,窯子街,縣城最好的地方?!蹦侨伺d奮了,“這里掙的多,一月一開餉,不拖欠。出去后,我?guī)銈児涓G子?!蹦腔镉嬜プ∥业氖?,往他襠里放,“擼擼?!?/p>
我惡心,掙開他的手。
那人罵了句:“裝他媽雛!”
我背過身去。侯三把被一拽,我半個身子露在外面,嗆風了。我憤憤道:“沒成想,桿頭是條狗?!焙钊f:“各為其主。再說,你叼著煙卷下井,甭怪人家六親不認。”
我不吭聲了。
一會兒,侯三睡著了。滿屋鼾聲如潮。我覺得炕面顫抖,像睡在波濤起伏的海面上。我下炕,推門出去,站在院里,沒有月光,黑云翻涌。我撒尿,嘩嘩地。保安在黑暗里吆喝:“干什么?”
我打個寒噤:“報告,撒尿?!蔽叶抖?,尿沒了,趕緊回屋,手扶炕沿,一步步摸過去,找到空位,爬上炕,躺下,發(fā)現(xiàn)沒有枕頭,頭朝外,睡反了。睡了半輩子,習慣了,我不想調(diào)頭折騰,腦袋枕在炕沿上,渾身乏累,迷迷糊糊睡過去。
有人躡手躡腳走進來,腳步挺雜,電筒亮一下,滅了。我腳一動,把侯三勾醒。
“都別動?!笔菞U頭的聲音。
侯三嘀咕:“這賊小子,一宿不睡咋的?”
“檢查鼠情。”是大柜的聲音。
南北大炕的伙計都醒了,沒有人動彈,靜得嚇人!
礦山不在乎冒頂、透水、掌子燃燒、瓦斯爆炸,多大事故,也是局部的。礦上最怕鼠疫!鼠疫傳播開,整座礦山完蛋。這種鬼地方,咋能沒有耗子!井下老塘的耗子,伙房的耗子,比貓小不了多少。房梁上有悉悉索索聲。大柜手里的長電筒,刷地雪亮,射向梁柁,一只耗子,被光猛地罩住,懵了。大柜舉起火藥槍,“砰”地一槍,老舊梁柁漾起一片煙霧,桿頭拽亮電燈。大柜用手一指,叫道:“在那兒,在那兒!”
老鼠掉下來,掉在靠墻的窗臺上。窗臺下,是一排礦工腦袋。大柜一槍打去,竄起股青煙,一塊水泥渣濺在我臉上,生疼?;镉媯兗娂婇W開。老鼠偏偏朝人堆里鉆,礦工們像活鬼般在大炕上蹦跳。大柜用槍管指點搜索,“砰”地又是一槍。一個礦工以為打中了自己的腳,慘叫起來,瞅瞅腳,沒事。我頭朝外睡,先滾下炕,飛起一腳,踢中老鼠。老鼠劃個弧,降落在門前,一躥,躍過門檻,沒影兒了。大柜和桿頭攆出去。
這一夜,毀了!
六
第二天早晨,礦工們像遭霜打的茄子,蔫頭耷腦地向派工室走去。桿頭問我:“你會趕馬車嗎?”我點點頭。在鄉(xiāng)下,我家養(yǎng)過馬車。桿頭一指我和侯三,說:“你們倆,去送礦石。”一座金礦,分主井和副井。主井是入風口,副井是回風口。礦工們在主井上下,副井提升礦石。兩個井口間,隔一座山頭。
桿頭說:“烏云丹也去,給你們倆做飯,搞后勤。”
啊,不用下井了。我心里一動,桿頭暗中關(guān)照我們。
到了那兒,我才知道,運礦石,也送人。這里有一座百年墓地。從偽滿洲國開礦起,一輩輩下來,墳包洶涌。我們把昨天工亡的礦工和火藥裝上車,臨時安置,送進倉庫。我一揮鞭子,車起動了,看著被炕席蓋住的難友,我心如死灰,步行趕車。倉庫在山上,有三里路遠,步步上坡。隨山逶迤起伏的刺網(wǎng),將整座礦山圈在里面。山坡上沒有樹,光禿荒涼,有幾條影子從上方陰下來,是幾只野狗。馬車經(jīng)過時,它們站起來,高大肥碩,像熊瞎子,耷拉出血紅的舌頭。又有一些野狗,從起伏的山包后面鉆出來,呈迂回包抄態(tài)勢,向馬車逼近。我渾身發(fā)緊!侯三在馬車后面,倒退著走。這么多兇神惡煞般的野狗,沖上來,我和侯三赤手空拳,都是血肉之身,咋能囫圇過它們?!
我搖晃鞭子,吼叫“駕駕駕!”兩匹馬將繩套繃得筆直,腿打彎兒,蹄子刨得土坡咚咚響,鼻孔噴出急促的白霧,背上漫出汗水。
野狗們組成扇面形,向馬車圍攏。打頭的是只瘸公狗,眼睛斜視,滿臉極有心計的丑態(tài)。傍著它的母狗,毛皮灰白,尾巴夾在襠間,狺狺著,跟瘸公狗說什么。我們手里沒有棍棒,沒想到彎下腰去,撿石頭。身后的野狗要沖上來,瘸公狗惡惡地呼嚕,壓住它們。車再向上走一箭之地,那兒被山洪沖刷過,光禿得一塊石頭都沒有,它們更不怕了。一條青年公狗,浮躁盲動,急不可耐,煽動伙計們沖上去。身后騷亂了!瘸公狗回頭一撞,將公子哥兒頂個大仰趴。瘸公狗一腳踩住公子哥兒的嫩肚皮,嘴角咧到耳根。它一口叨下去,就能把公子哥兒的心肝腸肺扯出來。所有的野狗都安靜了,退回去。瘸公狗饒過公子哥兒,母狗鄙夷地狺狺。在它們倆率領(lǐng)下,扇面形隊伍緩緩逼進。
我們倆明白了,這個武家坡難過去!侯三說:“你護住車,我回去取家伙式?!?/p>
侯三做個手勢,大步向下走去。野狗們愣住,它們畢竟不是狼。野狗們像見了主子和惡人,縮脖拱肩,現(xiàn)出畏懼相。野狗群水面一樣波閃開,侯三穿過去后,飛跑起來。
瘸公狗覺得被騙了,斜著眼睛,冷笑一聲,面對面的,只剩我了。瘸公狗討債似的,一顛一顛向前。馬車離倉庫越來越近,能看見冷峻的鐵門了。瘸公狗昂起頭顱,它不狂吼亂叫,它毫不咋呼,像權(quán)威的老頭人,打了個呵欠,咕噥一句什么,野狗們?nèi)鐩Q堤的洪水,脊背波浪般起伏,沖向馬車。
我聽見身后如雨的奔跑聲,使勁吆喝“駕駕駕”。兩匹馬把身軀拉長,尾巴直直撅起,車轟隆隆向前。我嗚嗚低吼,彎下腰,兩只拳頭攥得死緊。我看見侯三飛向我們住的土屋,彈丸似一射,消失了。陽光在門的周圍徘徊,土墻被浴成白色,門洞黑黝黝像張開的嘴。
野狗們沖到馬車前,突然分散開,車的左面有野狗,車的右面有野狗,正面的野狗近在咫尺。我感覺腰彎得要折了,體內(nèi)的神經(jīng),像針扎一樣劇疼!我臉上淌滿汗水。我必須繃緊這把彎弓,野狗們捉摸不透我,疑懼我這種姿勢,能將野狗們耗住,爭取一步是一步,爭取一分鐘是一分鐘!
就在這時,兩只野狗躥到馬車前方,虎視眈眈,馬不敢走了。我掄起鞭子,朝野狗抽去,一只野狗被擊中,腿一瘸,跪在地上,跳起來逃開了。眨眼間,我飛出第二鞭,鞭哨炸響,另一只野狗打個滾兒,疼得嗚嗚叫,逃開了。正面被清除,馬車繼續(xù)前進。
就在這時,兩翼的野狗撲上來,用爪子扒扯車上的尸體。我回身一掃鞭子,兩側(cè)野狗一縱,落在地上。一只狗腿被車轱轆壓住,疼得亂嗥!我全力以赴趕車,顧不得后面了??熳呖熳?!保住一條腿是一條腿!保住一條胳膊是一條胳膊!
兩側(cè)的野狗又夠上車。我扭身向左,撲向野狗,野狗一翻身,逃離到車下。我看見右邊的野狗,用嘴叼住一條胳膊,尸體在向下移動。我撲過去,是那只母狗,像人一樣扒在車上,我飛起一腳,踢得母狗哀叫一聲,松開它叼住的胳膊。我感到屁股劇痛,下身不能動,擰歪上身,低頭瞅,瘸公狗咬住我,眨閃眼睛,怕我一拳砸下來。但它不松口,它知道,兩翼伙伴們又撲到車上了。我向下一扎,死死抱住瘸公狗。瘸公狗把頭從我懷里掙出來,看見我像狼一樣的血盆大嘴,來咬它,瘸公狗倉皇跳開。我直起身,摸摸屁股,一手血。我看見侯三和烏云丹抄著鋼釬,飛奔上來。他們倆掄飛鋼釬,將野狗們打得屁滾尿流,血肉橫飛,哀嗥遍野!
像做夢一樣,什么都沒有了,野狗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仨喘息定后,沒有說話,像地獄鬼押司,護衛(wèi)著死尸和火藥,向山上爬去。
倉庫有兩層樓房高,鐵皮搭的,墻皮斑駁銹蝕,顏色黑紅。我從腰間解下鑰匙,打開鎖,侯三拽開大鐵門,濃烈的異味涌出來。烏云丹站在門口發(fā)怵。我對烏云丹說:“你等著?!瘪R車徑直進去了,我和侯三跟進去。沒有窗戶,沒有燈光,手碰著鐵皮壁,上面敷滿寒毛似的冰碴,我的手,觸電般跳回胸前。我瞪大眼睛,和侯三將一捆捆火藥卸下,將尸體抬下來,硬梆梆了,送進庫房深處。
我徒步趕車,像大病一場,要虛脫過去,暈暈忽忽往回走。鞭子插在車轅上,我抄著袖,輕一腳重一腳,回去是下坡,不用趕。侯三和烏云丹躺在車上,后腦勺靠著車幫,閉住眼睛,像翻白的魚,一口一口倒氣。
回到土屋,我撲咚倒在炕上,迷忽過去。我看見自己拔拔腰桿,去庫房。山坡空曠荒涼,我的影子拖得很長。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庫房前,響起砰砰聲。
誰在敲門?
我瞅瞅自己的腳,不是我的腳步聲,我已經(jīng)站住了。
砰砰響。
我硬梆梆問:誰?
里面?zhèn)鱽碜翔F門聲。
我一個趔趄,抓住鎖頭,鎖頭沒鎖,掛著。鎖把兒銹死,壓根兒鎖不上。我摘下鎖頭,拽開門,黑乎乎,什么也沒有。我叫起來!誰抱住我的腿?我向后一掙,一個人,從倉庫里爬出來!
我脫口叫道:“回去!”
那個人不會說話了,往前爬。
我連連后退,臉色慘白,魂飛魄散,說:“回去吧,我求求你了!”
那個人仰起臉,點點頭,臘黃的臉上淌著淚水。
我扭身撒腿就跑,狂叫:“回去回去回去!”
我倏忽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炕上,侯三和烏云丹蹲在我身邊。
烏云丹嗚嗚嗚哭,說:“你睡了一天一宿。”
侯三說:“凈說夢話?!?/p>
我吁出口濁氣,問:“他,他呢?”
侯三問:“誰?”
我說:“他!”
烏云丹明白了,說:“回、回去了?!?/p>
一個人從那個地方爬出來,怎么肯回去?我半信半疑。但我太累了,不能想,一想腦袋就要炸裂。我古怪地一笑,左手抓住侯三,右手抓住烏云丹,囑咐:“你們倆兒,常去庫房看看,聽聽動靜?!?/p>
侯三和烏云丹對視一眼,雞啄米似的點頭。
我說:“出去后,咱們上佛寺燒幾炷香,求高僧超度?!?/p>
侯三說:“去去?!?/p>
烏云丹使勁點頭,女人更虔誠,說:“當然去。我早就想去了?!?/p>
我還魂似的,一屁股坐起來。烏云丹幫我穿衣裳,扶我下炕。
這天,我們走出土屋,金礦上方的聚光燈滅了,世界陷入死一般黑暗中。對面副井口,鉆出個人影,向我們走來。我心一緊,問:“誰?”
“老伙計!”聲音渾濁,底氣足。
我聽著耳熟?啊,桿頭。他手里拎把尖鎬,說:“礦上隱瞞事故,主井那邊被封鎖,安監(jiān)、公安都來了。”
我問:“大柜呢?”
“跑了。”桿頭摸摸后腦勺,說,“快走吧?!?/p>
走?桿頭狗仗人勢,可還惦記我們。我們落到這里,清查個半年一載,不見得完。桿頭更抖摟不清。桿頭說:“去佛寺?!?/p>
“你也去佛寺?”
“我成天像丟魂似的,奇怪,好像佛寺那邊在催我?!睏U頭說。
我啐一口,說:“走。”
我們跑到鐵刺網(wǎng)前,端起柵門,像袋鼠一樣跳出去。我長長松口氣,翻過山,就是官道了。
七
我們順官道下行,踉踉蹌蹌,穿過廢城門樓,門洞舊磚味嗆人,拱頂上雕刻四個字“法護蒼生”。二百年前穿過這里,有戴盔披甲手持長矛的士兵守衛(wèi);一百年前穿過這里,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守衛(wèi)。陰森森門洞風,撲向我們。穿過門洞,露出一片遺址似的廢墟。經(jīng)過廢城,我們向佛寺奔去。前方霍然開闊,繞陽河粼粼閃閃,河水撞石聲啵啵嗡嗡。我們跪下來,掬水喝。烏云丹捧起一尾小蝌蚪,河水清白,蝌蚪游影活顫顫。烏云丹一抖,將蝌蚪放回水中。侯三捧起一窩蝌蚪,瞅都沒瞅,“咕嘟”吞下肚,站起身后,河水嘆息著,流下去了。
在繞陽河上行船,須護生。船上的人,不許傷害落在船上的鳥類,不許傷害船上的老鼠。有船主喝酒吃飯時,老鼠溜過來,兩只爪子扒住菜盤,鼠須抖顫。船主惱了,一腳將老鼠踢飛進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頭撒尿,掉河里,淹死了??沾鲜O乱煌腼?,一盤菜,祭奠似的向下游流去。
河對面,是內(nèi)蒙古。我們在遼西這邊,不過河,順流而下。前方有幾個喇嘛,趕著一群牛羊,向寺廟走去。藏紅色寺廟依山傍水,屋脊起伏,鱗瓦洶涌,殿頂四角,銅鈴隱響,拱脊上金龍飛舞。我們直奔佛寺正門,石階瀑布般瀉下,四面八方的人,來了不少,彎腰拱肩朝上爬。在神圣的寺廟前,所有信徒都自覺渺小。我們拾級而上。太陽越升越高,祝福著大地。
烏云丹說:“這么多人,今天有法事。”
我肚子咕嚕嚕叫。舉辦大法事,廟里施舍肉粥。佛寺除正殿外,有十三個院落,幾百間房屋。外事房的喇嘛直勾勾盯住桿頭,說:“你來了?!?/p>
桿頭愣住。
我問:“你們認識?”
桿頭說:“我頭一次來佛寺。”
外事房喇嘛神秘地一笑,說:“你們是天宮街的,從金礦來?!?/p>
“是是?!蔽覀冋f。
侯三吸吸鼻子,笑道:“好香!”
外事房喇嘛對桿頭道:“你到地兒了?!?/p>
桿頭摸摸后腦勺,被弄得滿腹狐疑。我們燒過高香后,去伙房。伙房大院當央,支口巨大的銅鍋,鍋深七尺,上口直徑十三尺,人在下面伸直胳膊,將夠著鍋底。鍋底被火磚圍住,烈焰噼噼啪啪響。燒火的小喇嘛們,從柴房內(nèi)挾出一捆捆秫秸,流星般奔向灶口,火舌吸力比喇嘛手勁還大,一卷,便將秫秸捆拖進灶膛深處?;鸸庥臣t小喇嘛們的手,映紅小喇嘛們的臉,小喇嘛們像小妖一樣興奮。銅鍋四周,架起四只梯子,四個喇嘛站在上面,用長锨翻攪肉粥,香氣蒸騰。天沒亮,喇嘛們便開始忙活,擔水,刷鍋,把長柄竹帚刷彎了。屠牲室內(nèi),泄漏出牛羊呻吟聲,嘶嘶剝皮聲,砰砰砍肉聲,骨肉須分離,先燉骨頭后燉肉。接著,往肉湯里下糯米,用簸箕潑鹽,用撮子撒佐料,用壇子倒黃油。站在梯子上的四位喇嘛,雙手抓住長柄木锨,翻攪肉粥,累得呼哧呼哧喘,汗水糊住眼睛,胳膊酸疼得不能動了,軟軟地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撥喇嘛,飛快地上去,接著干。一鍋粥,肉八百斤,米一千五百斤,秫秸兩千捆,夠上千僧人、信徒食用。
廟臺上,石階上,院內(nèi)土坡上,老槐樹底下,蹲滿捧住大碗的食肉粥者。
桿頭風卷殘云,吃畢一碗,嘀咕:“殺這么多牲畜,出家人不忌諱?”
桿頭能說出這話,讓我意外。我說:“做牲畜,遭罪呀!讓它們脫離苦海,早日轉(zhuǎn)生,是積德?!?/p>
桿頭站起身。
烏云丹說:“還吃?”
“吃。”
“這肉粥,后反勁?!睘踉频ふf。
桿頭走到粥桶前。操木勺的喇嘛,瞅桿頭的碗,臉色一沉,說:“把碗舔干凈。”
桿頭臉色難看,讓他像狗一樣,在眾人面前舔碗!桿頭說:“給我盛?!?/p>
“阿彌陀佛!”
桿頭說:“吃完,我一堆兒舔?!?/p>
“一粒是一粒,一碗是一碗,別留孽債?!崩镎f。
桿頭臉漲得通紅。
我走過來,拍拍桿頭,說:“師傅是好意,這世留孽債,轉(zhuǎn)世投胎,就沒有好機緣了。”
桿頭撥掉我的手:“一邊去?!?/p>
烏云丹道:“師傅是吝食嗎?人家是教咱做人。”
喇嘛說:“阿彌陀佛!”
桿頭沒治,將碗底粘乎乎殘米舔凈。喇嘛木勺一扣,給他盛滿一大碗。
桿頭回到老地方,蹲下來。我笑道:“這不是在號子里。瞅你急頭歪臉樣兒,我尋思你要搶呢?!?/p>
就在這時,一位戴桃型帽,身披袈裟,下身著長裙,穿紅色長襪的老喇嘛,走進伙房院落。普通喇嘛戴雞冠帽,這位是大住持。住持張望眾人,看見我們,疾步上前,說:“好,你們沒走?!?/p>
我站起身,說:“大師傅,有事?”
住持道:“外事房喇嘛圓寂了,他家是天宮街的,讓家屬快些來,今天晚上九點,有洪峰?!?/p>
我們驚得目瞪口呆!外事房喇嘛剛才還好好的。住持道:“心疼。”
心疼就是心肌梗塞。世事無常啊!這一帶,崇尚水葬。以水為潔凈,以水為神圣,水誕生了生命,人也應該歸還于水。死者本人和親屬,都渴盼水葬,水葬最隆重。人死后,能得到隆重對待,活著的人,才能活得認真,活得尊嚴。繞陽河是季節(jié)河,旺水時,本來能多活幾日的人,愿意自己馬上咽氣??菟畷r,奄奄一息的人,想拖到洪峰來時死去。無奈,死生天定,枯水期死去的,被抬到繞陽河,擺在河灘上。好在枯水期天氣涼爽,尸體不會壞,待洪峰席卷而至,死者再悠悠離去。
曾有人被擺在河灘上,幾天后,家屬發(fā)現(xiàn),尸體不見了。周圍沒有任何野獸足跡,誰也不會將一具尸體背回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越傳越神。有人猜測,那個人,借河灘地氣熏陶,活了。有人回憶,好像看見那個人的背影,站起來,向北方走了。
人們爭辯:
“朝北走了,咋沒有腳???”
“死人能有腳印嗎?!?/p>
“他不是活了嗎?”
“死后轉(zhuǎn)生,不留痕跡?!?/p>
“不可能,他為啥不回家?”
“是啊,他上有爹娘,下有兒女,媳婦沒有改嫁,多滋潤的一大家人,都等著他呢。”
高僧解開了這個謎。高僧說:“他從這里走的,就不會回到這里了。河水流下去,還能淌回來嗎?”
果然,那個人再沒有回來。
后來有人說,在內(nèi)蒙古看見他了,而且發(fā)了財,又娶妻抱子了。
誰都希望自己將來能被抬到繞陽河邊。
住持送我們,經(jīng)過停靈房時,粉白的墻壁上,有一首詩《這一天》:
有人在這一天做新娘
也就有人做新郎
迎親的車隊從醫(yī)院門前駛過
太平間里傳出哭聲
在迎親與送葬的間隙里,
人們?nèi)魺o其事
討價與還價隨行就市
攪成一鍋粥
我看著詩,莫名其妙。我想起外事房喇嘛對桿頭說的話:“你到地兒了?!?/p>
我對桿頭說:“這兒多好!”
桿頭用力點頭,說:“我不走了?!?/p>
侯三和烏云丹驚訝地瞅他。
住持問:“你是蒙族嗎?”
桿頭含含糊糊“嗯”一聲。
住持道:“留下吧,我知道你要留下來。”
我說:“他給你騰出窩兒了?!?/p>
桿頭問:“誰?”
“外事房喇嘛呀。”我說。
桿頭閉上眼睛,垂下頭。佛寺大鐘敲響,一下一下,鐘聲飛上圣潔的藍天。烏云丹好像怕我也留下,抱住我的胳膊,說:“回家,給外事房喇嘛家送信兒。”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桿頭說他丟魂似的,張羅來佛寺。我朝桿頭抱拳作揖,顫聲道:“兄弟,我們走了?!?/p>
桿頭突然跪下,雙手合十,喃喃道:“你們從哪兒來的,回到哪兒去吧?!?/p>
可是,他永遠留在這里了。
我和侯三、烏云丹離開佛寺。繞陽河水粼粼閃閃。老黑魚號客貨混裝船,在嗚嗚嗚汽笛聲中,向我們駛來。兩條被激起的白浪,掛在船舷上,噗噗噗吼。船主站在船頭,船將水頭犁高。船主野鬃似的頭發(fā)飛舞,叉開雙腳,巋然不動。我們舉起手,一齊叫喊,急急忙忙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