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子

身處晚明的風雨飄搖和思想激蕩當中，大多文人都向往隱逸生活，樂于參禪學道，追求身心自由。但受到身世經(jīng)歷、個人性格等條件的影響，每人的思想傾向與處世態(tài)度各不相同。身為公安派副將的江盈科，選擇了東方朔作為自己的精神楷模。查江氏詩文，東方朔的出現(xiàn)頻率極高。東方朔是一位形象多面、層次豐富的名士?！稘h書》稱他為“滑稽之雄”，其人“應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這些正與江盈科“吏隱”的處世態(tài)度相合，相隔數(shù)百年的兩人由此奏出了一段奇妙的和弦。

一

江盈科（1553—1605），字進之，湖南桃源人，明萬歷二十年進士，歷任長洲縣令、戶部員外郎、大理寺正，卒于四川提學副使任上。他在詩文中常常將吏隱與東方朔并提。如“就此堪棲隱，但容曼倩知”；“婆娑吏隱誰能解？千古惟輸曼倩知”；“大隱不妨朝市里，還期曼倩在承明”等。這一聯(lián)系并非毫無來由。雖然東方朔沒有明確提出“吏隱”一詞，實際上卻已對這一概念有明確闡釋：“如朔等，所謂避世于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薄瓣懗劣谒?，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薄稘h書》評東方朔“正諫似直，穢德似隱”，正是其兼“吏”“隱”于一身的寫照。懷著同樣心態(tài)的江盈科，筆下亦處處流露出同樣的情緒。

“朔雖詼笑，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無所為曲”。東方朔一直懷著極高的政治抱負?！稘h書》中記載了數(shù)件東方朔勸諫武帝事，如勸阻武帝修筑上林苑，反對館陶公主之男寵董偃入宮。在這些事情上，東方朔并不是采用戲謔出格的方式來諷諫，而是單刀直入地表示反對，并且引經(jīng)據(jù)典，以邏輯嚴密的論證來說服皇帝。作為官員的江盈科，同樣時刻懷著一顆關(guān)注家國、悲憫蒼生的心。江氏有數(shù)量可觀的以國家大事為主題的論說文，均討論國家所面臨的嚴峻問題及治國方略，如賦稅問題、立嗣問題、內(nèi)外戰(zhàn)亂問題等。在家庭出身與為官責任的雙重作用下，江盈科亦十分關(guān)注百姓疾苦。府志中所載的江盈科傳記往往突出他體恤民情的一面，如傾囊解救因失金而欲投水的人，征收賦稅時常對百姓放寬要求等等，他的詩歌中也有大量哀民生之多艱的作品。遵守上司要求和關(guān)懷百姓同是官員的職責，但這二者之間常常發(fā)生沖突。晚明時賦稅沉重，長洲富庶之地尤甚。如遵上級要求，則要苛責百姓，甚至斷其生路；如要保護百姓，則不能按時足量完成稅收任務。這一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成為江盈科精神上的沉重負擔。萬歷二十六年，江盈科報遷吏部主事，但很快改遷為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主管刑獄，壓力更大，這使得江盈科堅定了由“吏”入“隱”的道路。

東方朔最為知名的《答客難》、《非有先生論》二文，均述士人處世之道，其中不乏對隱者的描述。東方朔因為詼諧善謔且執(zhí)韓非、商鞅之語而不得重用，于是作《答客難》自我排解。謂因時勢不同，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亦不同，在“太平盛世”中，士人當返修自身，“今世之處士，魁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由，下察接輿，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東方朔年輕應詔之時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頗有恃才放曠之意。但隨著時間推移，他非但沒有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反而被視為俳優(yōu)之流，無奈選擇了陸沉。這種隱于廟堂的處世方式在后世一直綿綿不絕，成為許多士人共同的精神追求。江盈科向往與東方朔一樣的“吏隱”，但他的經(jīng)歷與東方朔不同，求“隱”并非因為懷才不遇，而是因為力不從心。他在與友人的書信中多次提及自己令長洲乃是以綿薄之才當巨邑，因而疲于奔命以致形容枯槁，字里行間很難看出多少加官晉爵的強烈愿望。繁雜的公事牢牢束縛著江盈科的身心，使他無法舒展自己的天然性情。然而家族責任又令他無法逃離官場，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吏隱”一途。如果說東方朔選擇“吏隱”是大志難申、委曲求全的消極選擇，那么江盈科的“吏隱”某種程度上是自主的積極追求。他不僅在與友人的書信中毫不掩飾地透露出對于能夠掌控自身、脫離官場、優(yōu)游山水之生活狀態(tài)的艷羨，詩歌中也多次表露出對脫離塵俗的向往。如：“暫時拋吏牘，小隱向官衙?！薄案鸷橛嗟牢?，葉令薄官衙。便擬拾瑤草，寧能待鬢華？青牛從此跨，共爾出流沙。”“閑曹吏隱覺非凡，門不關(guān)封印不緘。懶病自來無藥療，貧根何處著鋤芟？”既然此身非我所有，那么就轉(zhuǎn)而尋求內(nèi)心的平和自在，向釋、道二家尋求解決：“從今登覺路，無喜亦無嗔?！薄翱椭凶涛侗。D(zhuǎn)覺道心甜。”“門絕俗流惟道侶，官無家累有余糧?！苯茖Ψ稹⒌浪枷胗蟹e極吸納，并以之作為解決人生困境的有力武器。相較于對待佛家的謹慎，江盈科更為欣賞道家。他的詩文中毫不掩飾對于道家神仙生活的向往。而東方朔的形象隨著正史與野史雜錄中的不斷演繹，傾向于道家與道教的一方面被逐漸突出，如將東方朔視為“歲星精”，乃神仙下界，且有他上天宮為漢武帝求取長生之藥、竊取王母仙桃等傳說流行。東方朔形象的道教化、神仙化正合江盈科之意，“仙”對他來說即是“隱”的最高境界。當然，江盈科所期望的成“仙”非道教之飛升，而是達到神仙之自適的狀態(tài)。

二

東方朔的詼諧幽默和狂放不羈，乃是他實現(xiàn)避世金馬門的具體手段。幽默詼諧既可諷諫君主，又可自我排遣；狂放不羈既能彰顯個性，亦能躲災避禍。江盈科身處“吏”帶來的矛盾漩渦中，向“外家”尋求解脫，自然而然在處世方式上表現(xiàn)出與東方朔相類似處，最為突出的便是其幽默詼諧的性格和對“神仙”式生活的向往?！稘h書》云：“朔之詼諧，逢占射覆，其事浮淺，行于眾庶，童兒牧豎莫不炫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故詳錄焉。”可見東方朔在民間的形象定位。東方朔的詼諧幽默是性格使然，也是避禍保身的一種方式。江盈科沒有處在伴君如伴虎的位置上，他的詼諧顯然并不是為了避禍，而是為了掙脫“吏”帶來的拘束，釋放自己的性情。公安派成員乃至與其相交的文人中，機智幽默的并不僅江氏一人，唯江氏對笑話謎語這類“小道”特別偏愛。

東方朔機智背后重要的支撐是他廣泛而淵博的知識積累。江盈科雖不及東方朔那樣無所不知，卻也興趣廣泛。試看江氏作品，不但有各類詩文集，還有醫(yī)學方面的文章（《疽方引》、《幼科大成引》），內(nèi)容廣博的雜錄（《劉子威雜俎序》），征引廣泛的解經(jīng)之作（《經(jīng)言枝指序》），星象形家之作（《相地經(jīng)序》）以及笑話集（《耳譚引》、《笑林引》）等。江氏自謂素喜讀書，“然少困樵牧，壯苦簿領(lǐng)”，自恨不能閱盡天下書，故此喜愛內(nèi)容豐富、視野廣大的作品，尤其是“耳目不經(jīng)、奇?zhèn)ソ^特之事，間或揣理必無、涉世偶有者”。至于新奇、有趣、可一澆胸中塊壘的笑話奇談，既能宣泄情感，又可有補于世，亦不可偏廢。江盈科對各類知識的渴求和追求新奇不避俚俗的態(tài)度正是其集“吏”“隱”于一身的表現(xiàn)。在各類“外家之語”當中，江盈科最偏愛的當屬笑話、趣聞一類。江氏文集中這類作品集中創(chuàng)作、整理于萬歷二十八年，即江盈科任大理寺正期間，也正是他從長洲令的繁雜事務中脫身擔任閑散職務的時候?！半[”的條件達成，江盈科便不再滿足于閱讀他人的作品，開始親力親為整理創(chuàng)作自己所喜愛的駁雜而有趣的作品?！爸C史編成謀發(fā)刻，劈頭自注冷官銜”?！白詰z性格成書癖，人道詼諧是笑癡。隨分長林棲臥羽，更無心緒揀高枝”。在被轉(zhuǎn)官的消沉情況下選擇編輯笑話，更多是自我排遣與安慰，向詼諧當中求脫俗隱逸的情懷。

萬歷二十六年的改官是江盈科仕途上的一次挫折。經(jīng)此打擊，他的官場進取之心幾乎徹底淡漠了，所謂“無心更與時賢競，散發(fā)聊便臥上皇”。所幸大理寺正這樣的閑職為他提供了實現(xiàn)“吏隱”理想的某些客觀條件，如有足夠的空閑時間讓他可以舒展身心，暢遂生機。在失落的情緒和充裕的閑暇雙重作用下，江盈科選擇將“閑懶”作為吏隱的最佳狀態(tài)?！伴e”帶來的“懶”在他看來已是超越佛、道的人生之最高境界：“詩從練后添生意，心入閑中似死灰。種種世魔降欲盡，不需面壁見如來?！薄扒绱白岳砦蛘嫫?，但覺參同事杳然……但是花開流水處，行吟坐嘯即神仙?！薄懊姹凇蹦耸沁_摩苦修典故，《悟真篇》與《周易參同契》均為道教內(nèi)丹修煉典籍。這些煞費苦心的修行之法在他看來都不如內(nèi)心沉靜、無拘無礙的生活狀態(tài)來得更好?？吹賵銎鸱栽诘匦幸髯鴩[便是神仙。江氏詩文中的“閑”與“懶”往往與“吏隱”相伴出現(xiàn)。如“官閑塵事少，吏隱勝情孤”?！熬牒髲撵フ?，閑來任索居。齁聲驚壁虎，譚沫濺書魚。老遣需來報，窮留骨未除。自憐如曼倩，諧謔送居諸”?！靶稁а噘R，加冠首欲逃。垢常停洗沐，癢亦忍爬搔。坐久嫌溲急，睡來愁夢勞。自知成懶癖，中散正吾曹”。閑懶是身體自由放松的狀態(tài)，亦是能夠自由支配自身的狀態(tài)。與公事纏身、疲于奔命的生活相反，這才是方外的生活方式，是他理想的神仙境界。

東方朔是個層次豐富的人物。他既符合儒家忠臣直諫的要求，又行事張狂似方外之士；詼諧調(diào)笑近于弄臣，道教傳說則將他列為真仙。這樣一個性格多面、身份復雜的人物，正是江盈科身世經(jīng)歷與性格之間多重矛盾的寫照。東方朔之避世金馬門是“吏隱”的最佳詮釋：一方面積極參與國政，直言切諫；一方面?zhèn)€性張揚而又狂狷似隱。江盈科本人性好詼諧，向往神仙式的無拘無束，又與東方朔的狂誕不羈和幽默滑稽契合?；潞８〕辽聿挥杉?，欲求“樂”而難離廟堂，唯有吏隱一途是最佳解決之道。“閑思曼倩安身處，混沌中間是樂場”二句，恰是江盈科處世心態(tài)的最佳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