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亦
絳唇輕點,蛾眉淡掃,戲臺上他唱著別人的悲歡離合,然卸下戲妝回到府中,青磚黛瓦如舊,那個溫婉的女子卻永遠(yuǎn)定格在冰冷的遺像上,再也不會輕喚一聲二爺。
那是亂世動蕩的長沙城,他是世家公子,坐著老九門第二把交椅,每日唱著戲,對世間紛亂熟視無睹。原以為這一生再沒人能牽動他的心腸,直到那日街頭的驚鴻一望。那日他在喝茶,偶爾轉(zhuǎn)頭,視線穿過街上熙攘的人群,便看見了她,自己命中的劫。
哥,救我。那個賣面丫頭生死之際對他說了一句話,許只是冒險一搏,卻偏偏觸動他心底某根不知名的弦。他飛身而去,游墻而下,瀟灑落地,看著丫頭無助的眼眸,鬼使神差地打算向人販子買下她。人販子獅子大開口要了個天價,他堂堂老九門的二爺怎會拿不出這筆錢,只是父親斷不許他拿錢救一個不相關(guān)的人。他略一思量,急忙騎馬絕塵而去,回來時已有了錢財,那該是盜了一個墓吧。
贖回丫頭后,他帶她回到紅府,替她梳洗打扮。也許是丫頭的楚楚可憐觸動了他,也許是他厭倦了紅塵紛雜,想有一個真正的家,他娶了丫頭。從此他遠(yuǎn)離盜墓江湖,除了唱戲,每日替丫頭畫眉點唇,只覺此生足矣。而丫頭性子溫和,對二月紅關(guān)懷備至,將府中事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兩人琴瑟和諧,如一對神仙眷侶。
二月紅曾對解九爺說,這世人能讓我不顧性命來保護(hù)的,只她一人。什么國家、民族,如果沒有她,于我有何意義?
是啊,他并非英雄,要的不過是和丫頭攜手一生。榮華富貴只是身外物,唯有丫頭走進(jìn)了他的心,讓他甘愿不問世事,只求長相廝守。然而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容不下一份安定的愛情。
丫頭病了,終日纏綿病榻。二月紅為她遍請名醫(yī),仍不見起色。他甚至在祖宗靈位前起誓,愿用自己壽命換丫頭的平安康健,愛妻之心天地可鑒。若說他之前救丫頭是出于憐惜,那么此刻一定是真正愛上了??蓯鄄皇庆`丹妙藥,丫頭的身體每況愈下,怕他擔(dān)心,總是淡淡一笑說自己沒事。那般體貼溫柔,像是不知時日無多。她喜歡做熱騰騰的陽春面給他吃,其實手藝一般,但他總會一臉滿足地夸她做的面最好吃。哪里是面好吃,分明是情醉人。
閑時,二月紅總會邁著輕巧的步子為丫頭唱戲。他不施脂粉,不束簪環(huán),眉眼間俱是如水的溫柔,咿咿呀呀的聲調(diào)不似唱戲,倒像在述說深情。小小的房內(nèi),燭火搖曳,月光傾灑,丫頭坐在搖椅上,嘴角微揚,隨著節(jié)拍敲著扶手,時光仿佛在繞梁的余音里被無限拉長。
那個老九門中威名赫赫冷若冰霜的二爺啊,為了丫頭化為繞指柔。只是,這樣的好日子終究到了頭。
二月紅散盡家財,甚至前往北平求藥,依然于事無補。丫頭已病入膏肓,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當(dāng)解九爺告知丫頭她時日無多時,她擔(dān)心的不是別的,只怕她走后二爺不會獨活。一世深情已經(jīng)足夠,怎能讓他追隨黃泉之下?她答應(yīng)解九爺,給二爺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她含淚寫下兩封書信,一封是給張大佛爺?shù)恼埱?,另一封是她對二爺最后的交代。二爺為她放棄了太多太多,在世人看來,她就是阻擋二爺?shù)慕O腳石,但她只是想要一份安穩(wěn)歲月,待自己離開后,二爺定會再次讓世人側(cè)目。
滂沱大雨中,二月紅帶著丫頭來到張大佛爺?shù)母?,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求張大佛爺賜藥,聲聲含淚,字字泣血。少年意氣,錚錚傲骨,卻為了丫頭驚天一跪,連冷心鐵面的張大佛爺也為之動容,卻不能開門。大雨中,丫頭冒雨與他相互依偎,雨水和淚水交織,像在為這對即將天人永隔的戀人哭泣。滿身狼狽后,二月紅抱著丫頭大街小巷地敲門,只為求一碗陽春面。那是丫頭的最初,也是她的最后。只是一碗陽春面,終究未能遂愿。
那晚夜色如墨,殘月高掛,星辰稀疏。丫頭靠在二月紅肩上,柔弱得像一根抓不住樹的藤。他們說了很多話,像是要把余生來不及說的話都說完。丫頭說若有來生,一定會找到他。她輕喚他一聲哥,手緩緩落下,闔目而逝。二月紅這一生看過很多花開花謝,月圓月缺,唯那夜的月色悲涼得讓他絕望。
一張黑白照,將兩人的幸福定格在那一瞬。照片里,丫頭笑得幸福,二爺笑得滿足,仿佛相守的日子沒有盡頭。可伊人逝去,連天地都顯得空曠了,歲月瞬間荒蕪。曾是翩翩少年不知愁,可才懂相思,便患相思,綿長余生都要在思念中度過。
他靠在棺材旁,看著丫頭的信,看著照片上笑得明媚的兩人,輕喚一聲丫頭,早已淚濕衣襟。此后,他像失去了靈魂,整日流連花街柳巷,佳人在懷,美酒入喉,面頰緋紅,眼神迷離,像極了訣別的虞姬。只是心房早已沒有一絲溫度,麻木冰冷??蔁o論怎樣麻醉自己,心痛都鮮明而刻骨。
丫頭出殯那日,白幡輕揚,木棺高抬。二月紅一身鮮紅,與漫天的蒼白格格不入,如一縷幽魂游蕩在塵世。心死了,軀殼也無用了。紅府一夜之間人走茶涼,繁華笙歌落,再也無人執(zhí)意等待故人歸。他欲求死,終究沒有死,在先輩的囑托中,在朋友的懇請下,褪去一身狼狽,轉(zhuǎn)身冷若冰霜,疏離淡漠,依舊笑傲塵世。
驚險的探墓生活暫時抑住了他的悲傷,只是每當(dāng)只影闌珊時,丫頭溫婉淺笑的樣子便浮現(xiàn)在眼前,伸手觸摸,終是一場泡影。后來陷入隕銅世界的他,因一句“死人便是活人,活人便是死人”的無稽之談陷入魔怔,他瘋狂地尋找丫頭,不管是人是鬼,只求長相廝守。他是瘋了吧,或許丫頭死時他便已隨她而去了。他不顧朋友的勸阻,牽起“丫頭”的手,語氣溫柔,萬般呵護(hù)。潛意識里何嘗沒有察覺到異樣,只是這份溫暖讓他眷戀,他寧愿困死局中,也不愿再承受錐心之痛。
可那樣的相見不過鏡花水月,死人豈能復(fù)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不過身處幻境之中。夢終究是要醒的,裊裊迷煙中,二月紅恍惚間似又看到丫頭,他們執(zhí)手相依,從青蔥歲月到白首暮年。驀然間他清醒過來,仰天長笑,終于看透一切。丫頭早已離去,心魔終歸消散??上嗨家讶牍牵|景便傷情。
張大佛爺?shù)拇笙仓眨鳛楹眯值艿乃麉s沒有去鬧洞房,而是看著丫頭的照片爛醉如泥。他多想再為她唱一出戲啊,可身旁再沒了那個溫婉淺笑的女子低聲相和。二月紅后來吃過很多面,沒有一碗有當(dāng)年的味道;他喝過很多酒,沒有一杯酒不是帶著苦澀;他遇到過很多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再沒有一個真正走進(jìn)他的心。后來有女子拿自己與丫頭作對比,二月紅只說,你會下面嗎,我想吃一碗陽春面。
梨園的人來來去去,二月紅依舊在臺上唱著一出出戲,眉眼輕挑,一笑傾城。茶余飯后,茶樓酒肆里依舊傳誦著那些遠(yuǎn)去的傳說,而他坐在茶樓中,望著遠(yuǎn)去的孤鴻,奚落著當(dāng)年的輕狂,追憶著遠(yuǎn)去的伊人。
百年之后,他說他的墳頭要比丫頭高,這樣,就可以讓丫頭靠在他的肩上聽他唱戲。
傳奇故事(上旬)201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