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群
一
我背著簡單的行囊出門的時候,楊錯還在熟睡,小城也還在熟睡,他們的鼾聲均勻而厚重,體現(xiàn)出生命的蓬勃旺盛。
不記得這種說走就走的心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或許我在少女時代心里就埋下了一顆種子,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粒種子在我的心中萌芽,吸取著我那些張狂的思想作為營養(yǎng),逐漸長大,攀附我整個內(nèi)心,于是促使我進行了這次離家出走。又或許是拿到我這一生都無法生育的醫(yī)院診斷書后,篤定了離家出走的欲念。
我曾經(jīng)問楊錯:“要是你某天早晨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離家出走了,你怎么辦?”
他沉吟了一會說:“在家等你回來?!?/p>
所以我走的時候并沒有給楊錯留下只言片語,我想象著他醒來后的反應:他起先會瞇著眼喊我的名字,然后讓我?guī)退靡m子和襯衫,沒人應后,他會檢查一下衣櫥,如果那條深灰色的披肩不見了,他一定會露出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無可奈何的笑,然后會給我發(fā)一條信息,大概是類似于一路平安那樣的話。
我曾經(jīng)對楊錯說過,想裹著那條披肩,站在某個可以將廣闊的山河收納眼底的高山上,等待日出東方或者日落西山。
這條披肩是剛戀愛那會,他去蘇州出差的時候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錢買的,觸摸上去有超于絲綢的質(zhì)感。后來我們曾共同頂著這條披肩在雨中奔跑,甚至我們的第一次接吻也是在它的掩護下進行的。只是它陪著我在圍城生活多年之后,就成了衣櫥里一件充滿了回憶的擺設,就像我是生活的案臺上那只惹滿塵埃的花瓶,看不清本真面貌,只是傻傻地待著,缺少一躍而起的勇氣,因為怕負擔不起粉身碎骨的后果。
但我終究在這一天帶著它離家出走,沒有考慮太多。
在這之前,我辭掉了那份朝九晚五一成不變的工作。因為我并不知道我這次遠行會終止于哪一天,而我又不敢保證歸來后是否還是從前的那個自己,是否還能安于那份整理材料的工作。
上司問我:“不是做得好好的嗎?為什么辭職?”在他的觀念里,我大抵就是那種安于現(xiàn)狀墨守成規(guī)的人。
我答:“因為我不想做一列沿著固定軌道前行的火車?!?/p>
我屏住呼吸踮著腳尖走出家門,關上門的剎那竟有一些激動,如一只被關在牢籠數(shù)十載的鳥兒,展翅飛向天空的那一刻。
最好的,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所以我并沒有給這次離家出走設定一個目的地。
到達車站的時候,煙青色的天空泛起一抹霞光,太陽蠢蠢欲動,一如我準備遠行的心情。這時候楊錯的信息來了,如我所料,只有四個字:一路平安。
不要好奇楊錯的反應為何如此平淡。他太懂我,知道這時候勸阻根本無濟于事,而他更明白這對我們的婚姻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我愛他勝過愛任何人。所以,他只能順從并祝福。
坐在候車廳,盯著顯示著車次和目的地的顯示屏,看到成都的時候,我突然有了目標。
我要去成都。
二
成都于我而言,是一個心存愧疚的城市。我的初戀男友王晨是成都人,我們談過一場不溫不火的校園戀愛。很多校園戀人踏入社會后,因為身在兩地無法遙寄相思,所以分手是必然的下場?;蛟S我和王晨最初就知道這一定律,于是戀愛的時候都沒有投入太多情感,一畢業(yè)我們就自然而然地分手了,沒有太多的痛苦。我之所以愧疚是因為我們分手前王晨的父親病危,他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回成都,我沒有答應。不是我無情,而是我覺得見了他父親最后一面,會有一種被托付的感覺,那么我和王晨以后的分手,就不能那么果斷了。只是現(xiàn)在的愧疚感分明在告訴我,當年的決定確實是無情的。
我不太相信奇跡和巧合,那只是影視作品中為了迎合觀眾而虛構(gòu)出來的情節(jié),所以我自然不會設想在成都能夠與王晨久別重逢。
到達成都的時候,天色已晚,我下榻在一個叫“避風港”的酒店,酒店不算高檔,但很溫馨,你應該知道那種感覺,歸家的感覺。
女服務員問我住多久,我想想說:“住多久算多久吧!”
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翻了翻吧臺邊一本厚厚的留言本:“放心,我不會在這里自殺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說,或許在她的眼里,我與那些素常的顧客有很大的區(qū)別,所以我的回答大概是為了打消她的這種念頭。
她尷尬地笑了笑,遞給我身份證和房卡,同時說:“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p>
誤不誤會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也不需追究。
沖了個澡,洗去一路車馬勞頓的疲憊后,我去了西蜀第一街的錦里,先喂飽自己再說。
這個夜晚,我一直不相信的奇跡發(fā)生了。
對,我遇見了王晨,在人潮洶涌的錦里。幾乎是同一時刻,相對著行走的我們停下腳步看著對方,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沒有看錯吧?”王晨向我邁近了一步說。
我笑了笑:“這個世界果真存在奇跡?!?/p>
“如果是指遇到我,那這可不算奇跡,是我們塵緣未盡罷了。”王晨說。
王晨去錦里是為了給他懷有身孕的妻子買牛肉焦餅。
“你可真是個好丈夫?!蔽艺f。
王晨陷入了一剎那的沉默,然后問我:“你呢?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還好?!蔽掖稹那拔乙恢闭J為“還好”這個詞一般是回答者的敷衍之詞,但這時我才明白,有一種狀態(tài)真的只能用“還好”形容。
王晨后來告訴我,他和妻子在大涼山深處一所學校里任教,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很驚訝,因為我知道不是本地彝族人,要在那個貧窮落后的大涼山生活,是一件需要毅力的事,而在那里執(zhí)教,分明又需要堅定的信仰。
我決定隨王晨一起去大涼山。
我回到酒店,女服務員突然對我說,要是我決定長期住下去的話,可以給我優(yōu)惠,我告訴她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她繼續(xù)問。
我沒回答她,留給她一個沉默的背影。
三
王晨所在的學校隸屬于涼山州布拖縣烏科鄉(xiāng),那里的居民基本都是彝族人,是涼山最貧窮的一個地方。我問王晨,為什么他要選擇在那里任教,居然還帶著妻子。他告訴我他和妻子是在一次走進布拖的愛心援助活動中認識的,在那待了一個月,被那里的貧窮和文盲程度震撼了,于是他們留了下來,一待就是好多年。
成都沒有直達車通往布拖縣,我們乘坐火車在西昌下了車,然后轉(zhuǎn)乘汽車去布拖。
我不禁問王晨:“你輾轉(zhuǎn)這么久不會就為了給妻子買牛肉焦餅吧?”
王晨笑了笑,“也是回家有事要辦?!比缓笥謬@了口氣說,“這么長時間也苦了她了。”
步行進山的時候我才明白王晨為什么事先叮囑我穿輕便防滑的鞋。因為下過雨的原因,我們行進的山路泥濘不堪,即使杵著一根木棍,我也摔倒了兩次。這樣的路況降低了行進速度,也讓我無暇觀看周遭的風景。
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山連著山,沒有什么樹木,山體上都是草皮。隨著高度的增加,越覺得涼意來襲,我拿出那件披肩披上。王晨說這里的氣溫常年如此,沒有什么季節(jié)性,我猜想這大抵就是此山叫涼山的緣由。
沿途看到一些民舍,都是土墻草頂?shù)奈葑?,更多的是殘垣斷壁,一派凄涼之景?/p>
也見到幾個衣著破舊邋遢的彝族孩子,坐在潮濕的草地上放牛,那么冷,他們還穿著涼拖鞋。我從背包里拿出幾袋餅干遞給那些孩子,問他們叫什么名字,他們怯怯地接過手,沒有言語。
王晨說這些孩子本都是上學的年紀,因為家里沒有條件供他們上學,所以他們不懂漢語。
歷時三個小時,我們終于到達了王晨所在的學校。五間土墻瓦頂?shù)姆孔樱翂ι嫌邪唏g的紅漆字:峨口小學。五間房屋,三間是教室,一間是廚房以及堆放雜物的,另外一間就是王晨的家。
王晨的妻子是小家碧玉型,五官清秀,齊耳的短發(fā),透出一股清爽干練,只是面色有些暗黃。她見王晨帶著我一同回來,并沒有露出過多的驚訝,王晨向我介紹:“這是我愛人,方蕾。”
我笑著點點頭。
“這是藍天晴,我同學?!蓖醭靠戳宋乙谎?,對方蕾說。
方蕾說:“你好,常聽王晨說起你?!?/p>
方蕾說的時候落落大方,倒是我有些尷尬,有點第三者入侵的感覺。
因為我在的原因,那個晚上他們煮了一些米飯,蒸了一個雞蛋羹,還有一個土豆酸菜湯。當?shù)氐霓r(nóng)作物只有土豆和蕎麥,以及少量的玉米和燕麥,王晨他們素日的飲食也和當?shù)鼐用褚粯?,以蒸土豆和蕎麥餅為主。我能理解,在這樣的環(huán)境生活,即使有錢,將大米運到山上也并非易事。
我說:“長此以往,會對肚子里的孩子造成影響的?!?/p>
王晨看了看方蕾,嘆了一口氣道:“過一陣子我送她去成都,讓她回家待著養(yǎng)胎?!?/p>
那個晚上,王晨用幾張破舊的課桌給我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床鋪,鋪了一床薄毯子,并拉了一條布簾。
輾轉(zhuǎn)在這樣的床榻之上,腰酸背痛與寒冷相交織,讓夜晚變得更加漫長,透過那扇破舊的窗戶,我看見大涼山的夜空上,星星們正用溫柔的目光撫摸眾生。
四
上午十點的時候,才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趕到學校。王晨說,因為很多孩子都需要步行兩個小時以上才能到達學校,所以學校每天都是十點半才開始上課,中午孩子們都是自帶干糧,或者干脆不吃,一直到下午三點半放學。
雖然有三個年級,但是學校一共只有27個學生,除了王晨夫婦,還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校長,就住在峨口村。
我坐在王晨家的門口看著那些孩子們一個個進入學校,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才能向你們形容那些孩子的形象,如果你見過那些流浪的乞兒,那么你就想象一下吧。
有一個女孩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顯得很怯生,目光躲閃,步伐很快,進教室前,她又偷偷地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發(fā)覺我也在看她的時候,她小跑著進了教室,留下驚慌的背影。
到了午餐時間,孩子們蹲在操場上圍成幾個小圈,然后從各自的書包里拿出一兩個已經(jīng)冰涼的土豆,或者是蕎麥餅,啃了起來。我看到那個女孩站在操場的一角,并沒有吃午餐,而是怔怔地看著天空。
王晨和方蕾回來,我有很多話想問,很多話想說,但是都卡在了嗓子眼,無從說起,無從問起。
王晨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一些心思,問:“被震撼到了吧?”
我點點頭。
方蕾對王晨說:“我看沙依今天好像又不吃午飯了,要不要把她叫來?”
“去叫吧,一個孤兒,我想其他的孩子們也是能理解的?!蓖醭繃@了一口氣道。
方蕾把那個叫沙依的孩子叫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是那個我留意的孩子。
王晨告訴我,這孩子就住在峨口村,父母因為吸毒感染艾滋,年初的時候都死了,孩子現(xiàn)在借住在伯父家。我不知道沙依能不能聽懂漢語,但是王晨在說這些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眼中晶瑩的淚光。但是整個吃飯的過程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一直低著頭,只是離開的時候朝著王晨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尋找到一個有信號的地方給楊錯發(fā)了一條信息,告訴他我在大涼山,和從前的朋友在一起。我沒有告訴他這個朋友是王晨,因為不想讓楊錯誤會。楊錯立馬給我回了一條信息:注意安全,切記注意安全?。?!信息里有三個感嘆號,我甚至能感覺到楊錯在發(fā)這條信息的時候,他的手是顫抖的。我還沒有想好怎么回答他,他的另外一條信息已經(jīng)來了:我愛你。這三個字楊錯對我說過很多次,而我卻一次也沒有說過,并非我不愛他,而是我認為,這三個字一生只能說一次,必須在一個最佳的時機,譬如我死的時候,一定會把這三個字當作臨終遺言說給楊錯聽。
沙依接連兩天都沒有來學校,王晨說這種情況他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因為很多學生會因為家里忙而臨時不來上學。但是我卻覺得有些放心不下,初見到這個孩子我的心中就有一股別樣的情愫,總覺得我們之間的緣分并非止于幾面之緣。
王晨帶著我找到了沙依伯父的家,那三間土墻草頂?shù)奈葑右驗槟昃檬抟呀?jīng)殘破不堪,有一頭豬一頭牛就拴在屋前,糞便摻雜著泥土被牲畜踩踏得讓人不敢直視,而那股難聞的味道更是讓我一陣作嘔。
王晨說:“其實我早說過,人畜共居會讓人的健康受到很大的威脅,但這里的人們就是不聽,不止他們家,很多人家都是?!?/p>
這時我注意到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背著一個一歲多的孩子和另外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坐在院子的一角玩游戲,見到我們后,停下動作,只怔怔地看著。
王晨說這些都是沙依的堂兄妹們。
我們走進昏暗的屋子,只見四處都堆放著雜物,根本不是一個家的模樣。
“有人嗎?”王晨問。
不一會兒,才從一個角落里走出來一個女人,手中拿著柴火棍,見了我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扔掉木棍,手在衣襟上擦拭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王晨又問:“沙依呢?”
她指了指墻角的一張床。
我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那臟被褥臟衣服的下面,躺著昏睡的沙依。她的額上有細密的汗珠滲出,頭發(fā)黏在上面,小臉通紅通紅的。我撩開她的頭發(fā),摸了一下額頭,果真,燙得厲害。
“這孩子在發(fā)高燒。”我驚叫。
王晨叫了沙依兩聲,她疲倦地睜開眼,又無力地合上。
“這樣下去,孩子會燒壞的?!蔽肄D(zhuǎn)頭問那個女人,“為什么不叫醫(yī)生?”
女人瞥了我一眼,并沒有回答,又無事人似的轉(zhuǎn)身忙去了。
王晨說:“天晴,這樣吧,我們把沙依帶到學校去,我那有藥?!?/p>
“好,來,穿好衣服?!蔽曳銎鹕骋溃o她穿外套。
王晨背著沙依剛出了門,那個女人跟在背后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彝語。但是我能從那口吻中得知,那是一句罵人的話。
走了好遠王晨才告訴我,那句話的意思是“死了才好”,即使那個女人看不見,我還是回過頭,朝著那個屋子的方位狠狠地瞪了一眼。
王晨說:“天晴,和這種人置氣沒有必要?!?/p>
回到學校,給沙依喂了一些退燒藥,她睡了幾個小時后,終于清醒了。她看著床邊的我,沒有說話,但是那雙水靈的的大眼睛里分明閃動著一些晶瑩的光芒。
那個夜晚,沙依一直睡在我的身邊,她均勻的吐息聲喚起了我的母性之愛,我這一生注定不會有孩子,而沙依注定很難有美好的將來。在那一剎,我有了一個很大膽的想法——收養(yǎng)沙依。
我將這個想法告訴王晨和方蕾,他們很吃驚,王晨說:“天晴,你不要一時沖動,我知道你善良,看不得這些孩子們受苦,但是你收養(yǎng)沙依,并不能解決這里的狀況。”
“你知道那個孩子與魚的故事吧?或許我救不了所有的孩子,但是這個孩子——沙依在意??!”我說。
王晨還想說什么,我說:“其實,我這輩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p>
方蕾聽聞,握住我的手,暗暗地使了使力,傳遞過來的溫暖飽含安慰。王晨沉吟了一會說會幫我咨詢一下收養(yǎng)事宜。
我問沙依,如果帶她離開大涼山,去江南生活怎么樣?她一直沒有應答,只是怔怔地看著我。我又向她描述江南的那些美麗的園林山水,花草樹木,以及城市的學校環(huán)境,她還是不說話。我知道她需要時間考慮,所以沒有再問,畢竟對一個已經(jīng)十歲的孩子來說,讓她脫離熟悉的環(huán)境與熟悉的人,去陌生的地方生活,是一件有些殘忍的事情。
我轉(zhuǎn)身走的時候,沙依突然拽住我的衣角,含著眼淚問我:“阿姨,你是要當我媽媽嗎?”
我怔在那里,看著這個孩子,心里有一汪溫柔的水溢動。
五
現(xiàn)在只需要征得楊錯的同意了。
我給楊錯發(fā)了一條很長的信息,告訴他這兒的一切,沙依的一切,以及我對這個孩子的喜愛,還有我想領養(yǎng)她的想法。
楊錯的反應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他會同意我的決定,或者不同意,然后說出他的理由。但他卻說:等我來。
和我離家的時候一樣毅然決然,楊錯說來就來,第二天就到了。來的時候手中拿著一朵蒲公英,說是上山的時候摘的,蒲公英是我最愛的花,因為它們生長在野外,不會拿到花店里去出售。
他把花遞到我跟前的時候,看了王晨一眼,然后笑著點了點頭。楊錯知道王晨,我說過,他也見過王晨的照片。我之前的擔心是多余的,我能從楊錯的眼神里看出他沒有介意我跟隨著王晨來到這個地方。
楊錯和我不一樣,他看了峨口小學的情況,以及那些孩子們的現(xiàn)狀之后,他辦了一些實事,首先那天他和王晨一起下山給所有的孩子們買了新鞋子,還有一些大米,通過幾輛摩的運到了峨口小學。
孩子們穿著新鞋子以及吃著大米飯時,臉上露出的欣喜表情,我想我會銘記一生。
我們向沙依的伯伯和嬸嬸提出要收養(yǎng)沙依時,聽到了無理的要求。他們讓我們拿出一萬元,說他們撫養(yǎng)了沙依那么久,至少要有一點補償。雖然這一萬元在我們眼中不算什么,但是被提出這樣的要求還是讓我覺得很氣憤,因為這分明是在賣沙依。
“據(jù)我所知,你們也是今年才開始撫養(yǎng)沙依的?!蔽疫€是沒忍住,說出了口。
楊錯的反應卻很平靜,低聲對我說:“就算是施舍吧?!比缓蠼o了他們錢,拉著我走了。那對夫妻還在我們的身后小聲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但是我知道,一定是見楊錯答應得這么爽快,后悔沒有多要一點。
沙依和楊錯在一起才待了兩天,卻比我和沙依之間的關系要親密,沙依一直跟在楊錯身后轉(zhuǎn)悠,臉上的笑容開成了一朵朵純真的花,看來楊錯比我更有孩子緣。
那天傍晚,楊錯站在我身邊,而我和沙依裹著那條披肩坐在最高的山坡上,眺望著遠山凹處,夕陽正馱著暖黃的憂傷一點點下沉。那個時候我覺得幸福也就不過如此,于是心里對自己的這次離家出走感到很滿意。
楊錯和王晨跑了幾次相關部門,終于辦好了收養(yǎng)沙依的相關事宜,我們準備啟程返回江南。沙依和那些孩子們道別,哭得很傷心,楊錯對她說,以后每個暑假他都會帶她回來看看大家。沙依這才止住了淚水,擺著手和大家再見。
我們走的那天天氣很晴朗,王晨也打算送方蕾回成都養(yǎng)胎,于是我們一行五人慢慢地行走在山路上,身后是孩子們眷念的目光和靜默的山坡,我的心有些痛。如果說人生本就是一場場相遇與分別,來來去去的跋涉,那么我始終堅信,大涼山是我生命的歷程里最特別的一個所在。
與王晨在成都分別的時候,楊錯和王晨握了握手,而我只是笑了笑,連再見也沒有說,和當年分手的時候一樣。
我們在成都待了一天,還是住在那個叫“避風港”的酒店,隔了半個多月,那個女服務員竟然還記得我。
她問我:“是準備走還是剛來?”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雖然看似很簡單的問題,卻又似乎不能用來去定義。
歸去來兮?;蛟S對沙依而言,這是一個新的開始,既不是來也不是去。對于我而言,雖然是踏上歸家之途,但我知道,這次歸去,分明也帶著來的意義。
六
我所說的這些故事,是我的人生中最絢爛的一幅畫。如今,十年已過,這幅畫仍舊鮮艷如初,還帶著往日的香氣。
此時我坐在寒冬的夜,裹著那條披肩,趁著思緒清晰,寫下這個簡單而平凡的故事。
楊錯出差去了。沙依也不在家,去了大涼山,故事里的那個地方。已經(jīng)讀大二的沙依去年在學校發(fā)起了一個志愿者組織,每到寒暑假,就會有一批大學生志愿者和沙依一起前往大涼山給那里的孩子們輸送知識與溫暖,覆蓋面積當然不僅僅是峨口小學。
沙依曾對我說,媽,我想畢業(yè)了留在大涼山,像王晨叔叔和方蕾阿姨那樣。
我起初并不支持,因為留在那兒和志愿服務不一樣,那是一輩子的事情,而聰慧優(yōu)秀的沙依應該有更美好的未來。
楊錯只用一句話就疏通了我的思想:沙依是回到她最初的位置上。
剛才沙依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是一張日出時她和王晨的女兒笑盈盈地站在山坡上的照片,她們的背后是蒼茫的大涼山,翻滾的云霞,以及那一輪年輕而熱情的太陽。
沙依在圖片后面說:媽,我想和太陽一樣,做自己的領航者,即使有烏云遮日般的艱難行旅,也會朝著既定的方向,一直走,不問歸路。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