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宜輔
沉默的父愛
趙宜輔
父親是農(nóng)民,一輩子都與莊稼打交道。沉默寡言的父親很少坐下來和我聊聊天說說話,我覺得他把所有的情感都變成汗水流進土坷垃里了。母親卻說,你爸為你哭過兩回,只是你不知道。
農(nóng)家的孩子考上大學(xué)不易,湊齊大學(xué)學(xué)費更是不易。父親對我考上大學(xué)是喜憂參半,欲舉債又無門,親戚都窮。父親便將地里的農(nóng)活都交給母親,自己在鎮(zhèn)上的建筑工地謀了一份差事——提灰桶,一天下來可得十來塊錢。父親把掙的錢交給母親時眼睛里閃耀著光亮,這光亮吸引我第二天隨父親去了工地。烈日下,我雙手提著灰桶來來回回往返百余趟,我在心里算了一下賬,一毛錢一趟。晚上收工回家,母親捧著我打滿血泡的手堅決不許我再去工地了。父親在一旁沉默著。
我的打工生涯僅一天就結(jié)束了,只是每天在家?guī)湍赣H干輕松點的農(nóng)活。
轉(zhuǎn)眼開學(xué)。父親賣了家里的兩頭黃牛。賣黃牛的錢和父親提灰桶的錢都裝在我腰間,母親特意為我縫制的錢袋里。那天父親騎自行車馱著我去鎮(zhèn)上的汽車站,一路無言,我看著父親后背的衣衫被汗水緊貼著,心里一陣酸楚。我很想問父親,耕牛賣了,拿什么犁地?我很想說,爸媽不要那么拼命勞作了,日子總會好起來的。可是我終究什么也沒說。
到了車站,父親替我把行李拿上車,說:“到校了,給家里來封信,在外照顧好自己,不比在家呢?!蔽尹c點頭,說:“知道了。我都成年了,能獨自去學(xué)校的,您回吧?!避囬_走,我對父親揮手道別。車窗外,揚起一層塵土。
母親告訴我:那天爸騎自行車跟在汽車后面追了老遠,回家后就邊抽煙邊流淚,然后拿了把鋤頭下地薅草去了?!澳惆植蛔屛艺f這些的?!?/p>
不說,我又怎會知道?我不知父親的困頓、不知他的無奈、不知他的心酸、不知他的不舍,這些都是隱忍而深沉的。
父親第二次為我流淚,是被醫(yī)生告知我得了甲狀腺癌,當(dāng)然醫(yī)生是瞞了我對父親說的。那年我24歲,剛邁出大學(xué)校門。
手術(shù)那天,母親摸著我的手說,就是個小手術(shù),就像是小時候你腿上長了個瘊子,刀一劃開就沒事了。父親也一臉輕松。手術(shù)臺上,局部麻醉的我仍能感知器械劃開脖子時那種深入骨髓的痛。不知怎么我竟然想起家門口滿枝椏的梔子花,那么飽滿,那么鮮活,吸吸鼻子,似乎就聞見花香。
我聞花香的時候,等候在手術(shù)室外的父母都哭了。父親說,咱伢要真有什么事,自己是不活了的,受不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母親說父親犯傻,凈說胡話。后來,父親六十歲生日那天,學(xué)醫(yī)的妹妹提及此事,父親只是呵呵笑,父親不懂癌也分輕重等級,但那份舔犢之情讓已為人母的我紅了眼睛。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父親哭時我不知,他心里的痛我也不知。但我知,我是他心頭的傷心處,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