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次敏
吸著空氣中一股苔蘚的味道,婉貞出了一會神。
“爺爺?shù)戎?,想了就回來!”耳朵里似乎聽到了城里絢麗的歌聲,聞到了人群中漫過的一陣陣擁擠的潮氣,她的心中一陣起伏。
婉貞出了校門,來到了一片蔥綠的麥田,就接到了爸爸的電話。婉貞依舊是死犟,但掛掉電話,嘴唇上卻沾染上爸爸的熱度。原來,親情就是這樣,婉貞一直認為自己內(nèi)心已足夠強大,可眼角還是不知不覺有一陣濕潤。她剛剛從一所師范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是一名支教的鄉(xiāng)村教師,今天是該她家訪的日子了。
這是她這幾年來頭一次想念家人,懷念故鄉(xiāng),人說世間最痛苦的是距離;婉貞卻覺得世間更痛苦的其實是孤獨。爺爺,婉貞囈語,身上的手機落地。這些年,婉貞雖模樣變俏可卻消瘦了不少,而爺爺,臉已經(jīng)皺得跟核桃皮似的,雙眼似乎更加尖利,身形佝僂,說話抖索了,抬起頭似乎說,回來啦!聲音明顯的顫抖,那一刻,不知為何,婉貞突然很想哭,很想抱著爺爺嚎啕大哭,當初讀大學時,爺爺雖身體不好,可還算行動方便,說話鏗鏘。他輕喚,婉貞,婉貞。婉貞摟住爺爺,從他身上聞著親情的滋味,淚水還是浸漬了爺爺?shù)囊陆?;他輕輕拍打她的脊背。陽光的摧枯拉朽,在于你明明閉上了眼睛,卻還能感受到陽光的迅疾。曾以為,一生,只是為自己活著,后來發(fā)現(xiàn),原來大多數(shù)人都是為別人活著。
You make me jump!
Stay on the ball!
Stay away from me!
聲音在耳邊響起,教書就是她每天的生活。
婉貞記得讀大學時,她和一個要好的留學生在校園閑逛,留學生瞧著披薩店里的珍珠奶茶站住了,柜臺里的是一個有細細鎖骨卻很英俊的男孩,留學生伸出腦袋,舔了舔嘴唇,先說了幾句,后又伸出兩根指頭比比劃劃,男孩半天沒有反應(yīng),留學生怔得呆在原地,她卻笑得臉上桃花一陣陣飄浮。一個下雨天,她從外面跑進店來避雨,“喂,喂,喂”,她連叫了幾聲,他才回過頭來,朝她點了點頭,臉上灰色的云飄過,眼光閃一下,很快的躲開,似乎抬抬睫毛,就會撞上她的眼睛,搖曳的燈光隨著他的移動斑駁起來。
“一杯紅葡萄柚紅茶,一份披薩,番茄多一點?!迸_是黃燦燦的好看,老遠就能聞到濃郁的香氣,她看著披薩,眼睛卻瞥著他,眼睛里的笑意,似乎心中有話在游動,又隨著他的走開消失了。她想表達她的歉意。氤氳的燈光下,她的雙眼黯淡下來。一夜的雨,一片紫薇花都落了,婉貞看著這個男孩,咖啡色的光下,嘴里喝著茉莉花味的紅茶,慢慢的出神。
后來,她常常來到店里,翻翻書,眼睛卻瞟著他走來走去,時間就這樣跑起來了,她覺到自己的心沉淪了,額上的青筋卻在跳躍。她“偶然”的獲得他的消息,他來自西部,父親下崗,在披薩店求得一份兼職工作,她“偶然”的聽到了晚上11點多鐘,他在操場上“晨跑”10個圈。 甚至“偶然”的聽到他闖禍了,莫名的和一個同學打了一場架。她心上的某一個地方,總有個揮之不去的陰霾,時間還是過得飛快,她畢業(yè)了。
婉貞已經(jīng)走過麥田,四周還是繁花似錦,紅的、白的野菊花牽扯著,潑潑濺濺奔向山的另一頭,布滿苔蘚的泥巴路,軟軟的,她很快看到了檐下堆著一堆的稻草與麥秸,前面站著一個玩耍的小孩。
小孩子見老師來了,用磨得破了邊的袖子擦擦臉,雀躍著跑過來,臉上閃著亮光,緊緊拉著老師的手,對屋內(nèi)連連喊,爺爺,爺爺,老師來了。
里面一個老人伸過頭,出來望了一眼,又回去喚著老婆子,咳嗽著一顛一顛抱來一捆柴火堆在火堆上,火頓時“畢畢啵?!表懥似饋恚先艘怀独K子,竹筒里的木棒掉了下來,老人把燒得烏黑的水壺掛在鉤上,燒著開水,這個沒有壯勞力的家庭,有些衰敗,黑黝黝好像蘊藏著哀愁,那一刻,不知為何,她站在那里,突然很想哭,她只知道那是一種痛苦,卻不知道是怎樣的痛苦。她接過老人遞過來的碗,碗邊上粘著的幾片茶葉,看似蔫了,可鼻子一探,還散發(fā)著幽幽的清香,老人看著她喝下去,布滿滄桑的臉上的笑意濃了起來。她和老人聊著家長里短,摸著蜷縮在身邊的孩子,這是她的學生,一雙清澈的大眼正望著她。
她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大喜,也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大悲。她和老人聊著天,分明感受到內(nèi)心中老人對人生某種冷靜的透視,這分明就像自己的爺爺一樣,她的心情也平靜下來。這種浸潤的力量,在于你明明閉上了眼睛,卻還能感受到是炙人后的清涼。
夜深了,天涼了下來,她走出家來了,兩個老人直送到路口,她回過頭,望了望老人,望到了老人背后圓又圓的月亮,她的心中一陣溫暖,不覺加快了前進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