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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床

2016-12-09 10:32哲貴
文學教育 2016年19期
關鍵詞:飛云病室泰順

哲貴

陪床

哲貴

病室來了新病人。

病人躺在推床上,身上蓋著床單,微微隆起,每一次呼吸,床單隨著一降一升。病人一頭白發(fā),沒有血色的臉更白。他緊閉著眼睛,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嘴唇緊緊抿著,好像在極力忍耐著什么??床怀瞿挲g,病人都這樣,很難從他們呈現出來的外貌猜測出真實的年齡。

陪他一同住進來的是個年輕女人,圓臉蛋,上半身像個高壓鍋,腿有輕微羅圈,像個括弧。她的手掌和手指雖然短,卻厚實,可見這雙手經常參加勞動,而且是有一定強度的體力勞動。她的手跟她的身體是匹配的。她的臉蛋紅撲撲,像紅富士蘋果,一看就是個精力旺盛的人。圓臉的女人比較招人喜歡,圓臉三分笑嘛。女人臉上沒有笑容,但也沒有悲戚。進來后,她先把病人的腳移到病床上,然后附在病人耳邊說一句什么,病人的手能動,他用手撐著,試圖將屁股抬高,試了幾次,最終還是放棄了。她又在病人的耳邊說了一句什么,抱住他的頭,輕輕把身體挪過來,像挪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沒有提出讓同病室的人幫忙,別人當然不會主動,于她來說,大概是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新來的病人,底細不明,肯定是忌諱的,在沒有摸清情況之前,最好的辦法是按兵不動,一動就被動了。其他人呢,因為忌諱,加重了好奇,正在猜測新來的他和她,恨不能將眼睛伸到他們腦子和身體里看個明白。這種探測是小心翼翼的,是不動聲色的,躺在病床上的病人都是瞇著眼睛,似睡非睡,異常清醒。陪床的人低頭忙自己的事,表現得很忙,無暇顧及其他,可是,眼角的余光一直在關注新室友的一舉一動,一邊觀察,一邊猜測。

病室共三個床位,新來的病人住三號床。住進來后,護士在病人床頭貼上卡片,他叫吳瑞安,病名是骨質增生。

二號床病人叫麻其步,床頭卡上寫的病名是腸炎。麻其步戴一副巨大黑框眼鏡,遮住大半個臉。眼鏡度數大約很高,能看到鏡片里一圈接一圈,層層疊疊。他的嘴唇總是噘著,顯得心事重重。

一號床病人叫李泰順,床頭卡上寫的病名是脂肪肝。李泰順頭很大,暴眼。臉上皮膚紅潤細軟,像打了蠟。李泰順長手長腳,是個瘦子,肚子大如鼓,像螳螂。

相對其他科室,這里的治療程序簡單一些,醫(yī)師允許病人晚上回家睡。但三個病人都選擇住在這里,沒人說出理由,大家心照不宣。

入住沒多久,三號床的吳瑞安的嘴唇抿得更緊。女人問他:“又痛了?”

吳瑞安點了點頭。

“我給你按一按。”女人給吳瑞安翻了個身,撫摩他的頸椎部位。

女人一出手,大家就看出來,她是專業(yè)的。她出手很輕柔,下手卻很堅決,一摸到吳瑞安的頸椎,他立即發(fā)出嗯嗯聲。聽得出來,那是享受的嗯嗯聲。女人的手指先在頸椎部位盤旋,沿著脊椎骨慢慢向下游走,手勢越來越柔和,動作卻是越來越快。雖然看不見吳瑞安的面部表情,但從他不斷發(fā)出的嗯嗯聲中,似乎能夠猜想他的面部表情一定是舒展的,是無法言喻的。

女人先是側身站在病床左邊,按摩一刻鐘左右,轉到右側按摩相同時間,然后給吳瑞安做肌肉放松。只見她手指在吳瑞安的背上,一會兒像蚯蚓爬行,一會兒如浪花翻滾,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女人在給吳瑞安按摩時,李泰順圓睜著雙眼,瞪著天花板,但他眼角的余光如影隨形。麻其步嘴唇依然噘著,他厚厚鏡片后面的眼睛微微閉著,眼皮不時顫動一下,他的耳朵一直豎著,隔壁病床發(fā)生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聽覺范圍內。

另兩個陪床的女人各自低頭做事。麻其步的女人手里捧著一本書,書名是《安心才是喜樂》。李泰順的女人在看iPad,里面播放的是于正版的電視連續(xù)劇《神雕俠侶》。他們看得都不夠專注,麻其步的女人一頁書足足看了半個鐘頭,李泰順的女人干脆關了i-Pad。

女人給吳瑞安做完肌肉放松,幫他翻轉過身子,蓋好被子。

吳瑞安的臉色有了些許紅潤。他的眼睛原來一定很深很亮,因為黑仁很大??上КF在黑仁變灰,但從他剛才看女人的眼神,能感受到他的溫存和綿綿情意。

女人口袋里的手機振動起來。剛才給吳瑞安按摩時,手機已振動了三次,她沒接。給吳瑞安蓋好被子后,她對他說:“我出去接一下手機。”

吳瑞安點點頭,嘴角依然掛著笑意,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許久之后,吳瑞安緩緩把目光收回來,先看看二號床的麻其步,麻其步遲疑了一下,把頭移開。吳瑞安又把頭轉向一號床的李泰順,兩人的眼光對了一下,點了點頭。接著,吳瑞安把目光轉向李泰順的女人,女人的臉上連忙堆滿笑容,對他說一聲你好,她嗓門大,有回音。吳瑞安最后把目光轉向麻其步的女人,她已從書本里抬起頭,吳瑞安對她點點頭,她冷冷地看了吳瑞安一眼,臉上沒

有表情。

病室里一片寂靜,好像一開口就會暴露內心秘密。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女人出現在門口,她先看一眼吳瑞安,吳瑞安正要張口,她微笑地搖搖頭說:“家里的電話,交代好了?!?/p>

緊接著,她把頭轉向另外兩個女人。先跟一號床的女人點點頭,李泰順的女人對她咧嘴笑了笑,大幅度地點了點頭。接著,她又對二號床的女人點點頭,麻其步的女人沒有把頭從書里抬起來。

第二天吃完午飯沒多久,李泰順哎喲哎喲喊起疼來。李泰順的女人叫來醫(yī)生,醫(yī)生觀察后,給他注射了一針即效嗎啡,李泰順還是哎喲哎喲。李泰順的女人對他的表現不是很滿意,甕聲甕氣地說:“李泰順,你又不是小孩子,別有一點點疼就喊天叫地的?!?/p>

“搗你媽的,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一點點疼?”李泰順的聲音比她更響亮。

李泰順的女人有點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我還不知道你這個燒包,被蚊子叮一下也要叫半天。”

李泰順說:“胡繁枝,你這個女人怎么沒有一點兒同情心呀?!?/p>

“我還沒同情心?”胡繁枝撇撇嘴說,“我要沒同情心,你早死翹翹了?!?/p>

李泰順說:“搗你媽的胡繁枝,你終于說出心里話,想讓我早點死掉?!?/p>

胡繁枝見他這么說,嗷的一聲哭起來:“李泰順,你的良心被狗咬走了,你每天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哭啼啼,是我逼你喝的?你給我寫了多少份保證書?每回都是偷偷喝。好了,現在喝出問題來了,反而埋怨我。我現在告訴你,你愛死不死,我才懶得管你呢?!?/p>

李泰順見她這么說,也就收了話頭,也不喊疼了,噘著嘴,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不斷朝吳瑞安這邊看,眼神里透露出無助的樣子。胡繁枝也朝吳瑞安這邊看了一眼,抽搐了幾下,也收了哭聲,坐到床沿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吳瑞安的女人走過去,問胡繁枝:“如果可以,讓我給李師傅做一下按摩,說不定能緩解一些疼痛?!?/p>

胡繁枝大概沒料到吳瑞安的女人會有這樣的舉動,她一下從床沿站起來,大聲說:“你按摩,你按摩?!?/p>

吳瑞安的女人讓胡繁枝幫她把李泰順的身體翻轉過去。李泰順肚子里氣還不順,硬著身子不讓女人翻身。胡繁枝手掌如雞爪,力氣卻很大,她兩手用力,推木頭一樣把李泰順的身子轉過來。

李泰順很快就發(fā)出哦呀哦呀的叫喊聲。吳瑞安的女人問:“李師傅,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李泰順還沒開口,胡繁枝接話說:“不會不會,他哦呀哦呀表示很爽,哎喲哎喲才是疼?!蓖A艘幌?,女人又說,“他就是這副死相,夸張得跟十八歲小姑娘似的,動不動就大呼小叫?!?/p>

吳瑞安的女人笑笑,低頭說:“李師傅,如果覺得重你就說一聲?!?/p>

李泰順嘴巴沒空,把手舉到肩上擺了擺。

胡繁枝說:“李泰順,我求求你,聲音輕點,隔壁的人以為我們在殺豬呢。”

吳瑞安的女人笑著對胡繁枝說:“李師傅喜歡叫就讓他叫,叫出來就舒服了?!?/p>

李泰順哦呀哦呀的叫聲響得像防空警報,女人不能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急得哭笑不得,在邊上罵道:“李泰順,女人生孩子也沒你叫得這么響啊?!?/p>

按摩之后,吳瑞安的女人和胡繁枝的關系迅速拉近,有點患難與共的意思了。胡繁枝主動問她叫什么名字,女人猶豫了一下,說自己的名字叫王飛云。她們說話時,麻其步的女人不參與。

胡繁枝告訴王飛云,他們住進來時,二號床麻其步已經在了,她試圖跟麻其步的女人套話,那女人總是冷冷地避開,很驕傲地低頭看書。麻其步和他的女人都是“悶”性格,可以一整天不說話。麻其步一動不動躺在病床上,沒說疼也沒說不疼,好像身體不是他的。吃飯點到了,女人把飯菜打來,用力把床搖起來,她搖床很吃力,可表情和動作都很堅決,沒有要人幫忙的意思。那女人另一個特點是整天看書,好像書里有靈丹妙藥可以治療她丈夫的病。還有一個怪癖就是在病室做跺腳運動,她先是左腳跺三下,換成右腳跺三下,然后又換回來,每天早中晚餐后半個小時開始跺。每次十五分鐘。她使用的是蘋果6手機,下載了跑步軟件,每過五分鐘提醒一次,十五分鐘一到,跺腳運動戛然而止,絕不戀戰(zhàn)。胡繁枝曾用眼神表示反抗。她無視。胡繁枝只好向護士反映,護士也深受其害,說樓下和隔壁的病人早有投訴,被她一日三次跺得腦袋瓜像上了發(fā)條,她跺一下,腦袋里就嘀嗒一聲,根本沒法休息。護士叫她別跺了,她當風吹過。制止無效的情況下,護士給她出主意,可以到樓下的花壇邊跺,或者去樓頂跺。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每天按時在病室進行她的跺腳運動。

吳瑞安住進來的第三天晚上,醫(yī)師為他抽了血。吳瑞安這兩天心情好,背上的疼痛也輕了許多,王飛云還是每天晚飯一個鐘頭后給他做按摩。

吃完晚飯,胡繁枝照例要回家一趟。胡繁枝走后不久,李泰順對王飛云咧了咧嘴,還眨了眨右眼,變魔術一樣從床頭柜掏出一瓶啤酒,用牙齒咬開蓋子,仰著脖子,深深灌了一口,半瓶啤酒就沒了。剩下的半瓶,他沒有馬上喝,而是把鼻子湊近瓶口,長吸一口氣,他原本巨大的肚子充進了更多氣,好像可以聽見咝咝響聲。然后,李泰順仰著頭,閉著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突然,他的喉嚨咕咕作響,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嗝。這個嗝一打,李泰順無聲地笑了,臉

上打了蠟似的皮膚更紅更亮。接下來的半瓶酒,他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姿勢和聲勢是不遜第一口的,但他用嘴唇把瓶口堵住,只讓舌頭舔一下瓶里的酒。每舔一下,都是深深地哈一口氣,瞇著眼睛,腦袋搖來晃去。

李泰順背著胡繁枝偷喝啤酒時,麻其步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一動不動瞪著天花板。他的女人已經跺完腳,正在低頭看書,已換成《人間有味是清歡》。

病室里只有李泰順響亮的哈哈聲和吳瑞安輕微的哼哼聲。

這時,病室門口響起一陣高跟鞋的聲音。第一個作出反應的是李泰順,他身體一歪,迅速把手里的啤酒瓶塞進床頭柜,塞到一半時停住了,他好像聽出來那不是胡繁枝的腳步聲。第二個作出反應的是麻其步的女人,她看見門口出現了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像被針扎了一下,噌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尖叫著問:“你來這里干什么?”

時髦女人沒理她,徑直走到麻其步病床邊,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病床邊,看著麻其步。麻其步還是那個樣子,身體一動不動,沒有開口,眼睛依然直直地瞪著天花板。

麻其步的女人上嘴唇不停地顫抖,伸出右手,食指戳向時髦女人,命令她:“出去,你這頭不要臉的騷狗,給我滾出去?!?/p>

時髦女人沒有聽從指令,臉上也沒有害怕的神色,眼睛也不看她,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時髦女人一進來就哭,坐在麻其步床邊細細碎碎地說著話。

麻其步的女人見時髦女人無視她的命令,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了。她突然拿出蘋果6手機,打開跑步軟件跺起腳來,左腳跺三下,右腳跺三下。

時髦女人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見她只是在原地跺腳,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轉頭繼續(xù)對著麻其步哭訴。

進入跺腳模式后,女人的臉色就緩和下來了。她甚至閉上了眼睛,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雙手張開,身體做出左右晃動的舞蹈動作。

十五分鐘一到,跺腳動作準時停止。她睜開眼睛,也不去看那時髦女人,臉上一派平靜。時髦女人又坐了一刻鐘左右,離開病房時留下一串高跟鞋的聲音和一陣好聞的香水味。

注射培制的血液后,醫(yī)師說吳瑞安的免疫指標升高了,更可喜的是糖原指標降了下來。臉上比剛進來時多了些血色,每餐能吃東西,偶爾能夠扶著王飛云的肩膀挪幾步。當然,基本上是在原地踏步,讓人替他著急。但能夠下地終究是向好跡象,讓人歡欣鼓舞。

王飛云除了按摩,每天晚上給吳瑞安洗一次頭,每天用熱水給吳瑞安擦一次身體。王飛云擦身體的功夫一點不比按摩技術差,她并不需要吳瑞安脫下衣褲(對于一個躺在床上不能動的病人來說,每一次脫穿衣褲是一項巨大工程)。每次擦身體都是先從洗臉開始,連眉毛也是一根一根洗過來。洗完臉后洗脖子,脖子洗完洗雙手。然后是身體。再然后是雙腳。洗完正面,再洗背面。一身洗下來,要換五次水。洗頭一次,洗臉一次,洗身體一次,洗屁股一次,洗腳一次。每次擦到吳瑞安私處時,王飛云的手總會遲疑一下,雖然最后還是擦了,但與其他部位相比,手上的動作有點生硬,明顯是加快了節(jié)奏,顯得慌亂和潦草。這不像王飛云一貫的做法。這種情況也出現在給吳瑞安處理大便上,每次吳瑞安大便后,王飛云要給他擦屁股,雖然動作是在被窩里完成的,但王飛云紅撲撲的臉蛋更紅了,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僵硬。胡繁枝每次給李泰順擦屁股,都是一邊擦一邊捏著鼻子說臭死啦臭死啦。如果李泰順狀態(tài)好一些,她就把李泰順架進廁所,讓他自己處理。麻其步的女人做什么事都沒有表情,速度和節(jié)奏也沒有變化,看不出內心起伏。

王飛云的另一個特別之處是手機來電多。從中午十二點開始一直到次日凌晨兩點,一個接一個。王飛云已經習慣把手機調成振動,每次接聽跑到病室外面。這樣跑進跑出,更凸顯她來電的頻繁。

從王飛云的口音可以聽出來,她不是信河街人。在胡繁枝的詢問下,王飛云告訴她,她和吳瑞安來自信河街下轄的一個叫安固的地方。她在縣城經營按摩館。按摩館是她父親創(chuàng)辦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按摩技師。她學了父親的手藝,也接手了按摩館,目前已在縣城開了兩家分館。

果然是專業(yè)出身。胡繁枝告訴王飛云,她和李泰順經營著一家五味酒樓,已經做了二十多年,在信河街有不錯的口碑,客人都說他們酒樓食材新鮮,菜味地道,待人真誠。食材是李泰順每天凌晨三點去株柏早市進的,也是他掌勺。招待和收銀歸胡繁枝負責。胡繁枝說自己有一項本事,客人只要來過一次,她就能記住。她還有一招更厲害,能記住每個客人點的菜,下次再來,她能快速背出來。

胡繁枝告訴王飛云,她結婚前并不知道李泰順有肝炎,他隱瞞了這個事實。隱瞞也就算了,李泰順還好喝酒,原先喝白酒,一喝就是一斤,喝完就哭。后來改喝啤酒,喝六瓶才勉強過癮,也會哭上一陣。李泰順算不上酗酒,他哭歸哭,從來不耽誤做生意,即使喝到凌晨兩點,哭一陣,瞇一覺,三點鐘也會爬起來去早市進貨。所以,胡繁枝并沒有特意阻止他喝酒,每天那么辛苦,起早摸黑,還不讓人喝點酒呀。另外,胡繁枝每年送李泰順做兩次體檢,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是最頂級的基因檢測,每一次的指標都正常。這樣一來,胡繁枝思想上慢慢放松了戒備,也沒有對李泰順日益腫脹的肚子引起足夠重視,以為是缺少鍛煉所致。再說,社會上像李泰順這種將軍肚的人多的是,李泰順的職業(yè)又是廚師,哪個廚師長得

跟猴子似的?去年上半年去體檢還是好好的,醫(yī)師只是囑咐李泰順不要喝酒。一回家,胡繁枝馬上對他進行全面制裁,一滴酒也不讓他沾,他也再三保證不沾。讓胡繁枝沒想到的是,去年下半年的檢測報告一出來,已經是晚期。馬上趕到上海華山醫(yī)院復診,還是這個結果,已經轉移了,沒法手術。后來聽說信河街人民醫(yī)院有一個科室可以做生物治療,便住了進來。胡繁枝既是對王飛云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有希望就不應該放棄,你說是不是?”

王飛云點著頭說:“是的,是的。”

醫(yī)師通知麻其步的女人,新培養(yǎng)的血液在病人體內沒有起到識別和打擊癌細胞的作用,換一句話說,生物技術沒有在麻其步身上發(fā)揮效果。

麻其步的女人正在看《守得住才叫愛》的新書。醫(yī)師把她叫到辦公室,把麻其步的情況告訴她,她歪著頭,眼睛盯著醫(yī)師的臉,身體紋絲不動,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醫(yī)師剛剛說完,她立即接口:“再試一個療程?!?/p>

醫(yī)師告訴她,已經試了三個療程,從各項數據分析,不建議再試。她還用剛才的口吻說:“再試一個療程。”

她回到病室,麻其步的眼睛還是瞪著天花板,她在病室走了兩個來回,站到麻其步床邊。麻其步臉上這時居然泛起一絲笑意,眼睛瞪著天花板,輕聲對她說:“讓我回家吧?!?/p>

“再試一個療程?!迸撕敛华q豫地說,沒有商量余地。

“你這是何苦呢?!甭槠洳娇嘈α艘幌拢劬奶旎ò逡频脚四樕?。

“我不管,再試一個療程。”女人沒有看他,說完之后,她拿出蘋果6,打開跑步軟件,閉上眼睛,在病室里一下一下跺腳。

麻其步苦笑一下,閉上嘴巴,把眼睛轉回到天花板,一動不動地躺著。

兩天后麻其步開始嘔吐,先是吐一小口,隔半個鐘頭,再吐一小口。吐出的是黃色黏液,有一股腐爛的刺鼻味道。一個星期前,麻其步就停止進食,每一夜醒來,都會發(fā)現他瘦下去一圈,身上的皮膚越來越黑。

開始嘔吐的那天傍晚,外面下著雨,有風,雨被刮到窗戶的玻璃上,每一滴都被拉成一條長長的水痕。天黑得比平時早,病室里沒有開燈,顯得暗而悶。

王飛云剛給吳瑞安做好按摩。李泰順對胡繁枝喊:“哎喲哎喲,搗你媽的胡繁枝,疼死我了?!?/p>

胡繁枝問他:“哪里疼?”

李泰順指了指頭,又指了指身體,接著又指了指腳說:“這里,這里,這里,身上所有骨頭都疼?!?/p>

胡繁枝笑著說:“李泰順,你祖宗的臉都讓你丟光了,忍一忍不行嗎?王飛云剛給吳師傅做過按摩,讓她休息一下?!?/p>

王飛云笑著說:“沒關系,我給李師傅按摩吧?!?/p>

王飛云雙手涂了精油,開始給李泰順做按摩。胡繁枝站在邊上笑著問:“李泰順,你這下爽了吧?”

李泰順還是哎喲哎喲地叫。

胡繁枝說:“李泰順,別裝了,趕快哦呀哦呀吧。”

李泰順還是哎喲哎喲。

“李師傅今天情況不對?!蓖躏w云停下來,看著胡繁枝說,“他今天的疼是真疼,平時我按到第三節(jié)頸椎骨他的肌肉就放松了,今天越按越硬?!?/p>

胡繁枝將信將疑,問李泰順說:“是真的疼?”

李泰順抬了一下腦袋,又垂下去,發(fā)出低悶的聲音:“搗你媽的胡繁枝,是不是真的,換你來試一試?”

胡繁枝一聽,馬上跑去喊醫(yī)師。醫(yī)師來后,決定再給李泰順注射一針即效嗎啡。注射之后,李泰順還是哎喲哎喲地叫。胡繁枝說:“李泰順,你到底真疼還是假疼?”

李泰順這次沒有叫胡繁枝來試一試,他疼得發(fā)不出聲音了。胡繁枝用求助的眼神看著王飛云,王飛云點點頭,和胡繁枝把李泰順的身體翻過來,重新涂上精油,按到第三節(jié)頸椎時,底下的李泰順就哦呀哦呀地叫起來了。

胡繁枝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說:“李泰順,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李泰順哦呀哦呀地叫,沒空理她。胡繁枝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說:“你還真上癮了。人家王飛云累了一天,憑什么還要服侍你?”

王飛云還是笑笑說:“沒事,李師傅高興就好。”

雨小了一點,天比剛才亮了。

時髦女人突然出現在病室門口,手里拎著一尼龍袋包裹,頭上身上和包裹上都掛著密密麻麻的雨滴。她進來后,也不管頭上和身上的雨滴,直接走到麻其步病床邊,把那個大包裹塞進床下,然后看著麻其步說:“不管你開不開口,反正我這次要住下來?!?/p>

麻其步這時把腦袋朝她歪了過來,看了她一眼,張開嘴,時髦女人找到一個一次性紙杯去接。麻其步嘴巴張開,喉嚨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并沒有東西嘔吐出來。時髦女人剛要把紙杯拿開,麻其步的嘴巴又張開了,這次嘔吐出一口黑色的黏液和一股樹木腐爛的氣息。時髦女人本能地伸手去捂鼻子,伸到一半又放下。

時髦女人進來時,麻其步的女人正在看書。她瞥了那女人一眼,霍地從椅子里站起來,張了張嘴巴,沒有發(fā)出聲音。接著,她伸手去拿蘋果6,隨即打開跑步軟件。可是,當她看見時髦女人拿紙杯去接麻其步的嘔吐物時,已經抬起的腳步突然停下了。她在原地站了很長時間,又默默地坐回椅子,把頭轉向窗外。

第二天是個晴天。

時髦女人第一個起來。她昨晚向護士申請了一張陪床,就鋪在麻其步床邊。睡了一夜,她回歸到一個正常的晨起女人狀態(tài),頭發(fā)凌亂了,眼睛迷離了,原本很白

的臉色更白了,并且浮腫了。但她臉上的五官依然清秀和精致,這種凌亂和隨意反而使她看起來別有一種風情,楚楚動人,叫人憐愛。她身材很好,睡了一覺后,生機勃勃,胸脯飽滿,臀部渾圓,驕傲而且誘人。她拿著梳妝袋進了洗手間,出來時又回到原來那個時髦女人的模樣了。她出來時,其他人也都起床了,時髦女人眼睛一直低垂著,只看麻其步一個人。李泰順頻頻用眼睛瞟時髦女人,胡繁枝瞪他一眼,他沖胡繁枝咧嘴笑笑。

醫(yī)師按例查完房后,麻其步的女人拿出蘋果6,開始她的跺腳運動。胡繁枝剛開始對她的跺腳運動意見很大,反映多次無果后,只好接受現實,每次見她閉著眼睛那么陶醉地跺腳,便搖頭笑笑。

時髦女人坐在麻其步床邊,握著他的手,看著他的臉。她手邊放著一個一次性紙杯,麻其步差不多每隔半個鐘頭嘔吐一次,吐出來的黏液顏色越來越黑,腐爛的氣味越來越濃,越來越像糞便的氣味。時髦女人一直看著麻其步,她臉上沒有悲戚,反倒是臉頰緋紅。那是一種幸福的紅暈。

李泰順不時用眼睛偷瞄時髦女人。胡繁枝用身體擋住他的視線,李泰順只好閉上眼睛假寐。

麻其步的女人做好跺腳運動后,開始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著陽光看書。她又換了一本新書,書名叫《從你的世界路過:讓所有人心動》。

王飛云在給吳瑞安做按摩。她現在每天給吳瑞安做兩次按摩,一次上午,一次晚上。每天至少給李泰順按摩一次,有時李泰順撒嬌,她也給他兩次待遇。

王飛云在給吳瑞安按摩時,胡繁枝向她訴苦,李泰順住院后,酒樓的進貨和掌勺交給李泰順的徒弟,可是,她每天都接到顧客反映菜做得不如以前,新鮮度也打了折扣,最要命的是營業(yè)額每個月都在下滑。王飛云安慰她說:“生意是人做出來的,你和李師傅不在,顧客會流失,你們一回去,顧客自然回頭?!?/p>

正這么說著,病室門外來了兩個女人,一個年齡大些,一個小些。她們五官相似,很漂亮,是那種華麗的漂亮,射出刺人眼睛的光芒。年齡大些的顯得瘦弱,年齡小的健壯。瘦弱的走在前面,進來看了一圈,又退出去看看門牌,重新進來后,問站在李泰順床邊的胡繁枝:“吳瑞安是不是住這個病房?”

胡繁枝對趴在床上的吳瑞安喊:“吳師傅,有人找你?!?/p>

吳瑞安抬起頭來,愣了一下,輕聲問道:“你來干什么?”

她并沒有回答吳瑞安的問題,而是盯著王飛云問:“你就是王飛云?”

王飛云停住雙手問她:“你是誰?”

站在后面的健壯女人這時突然沖上來,一巴掌摑在王飛云臉上,罵道:“你這個雞頭,破壞了我姐姐的婚姻,居然問我姐姐是誰?!?/p>

“哦,原來你就是吳師傅前妻?!蓖躏w云淡定地看姐姐一眼,伸手回了妹妹一巴掌。姐姐見妹妹被打,上前一把揪住王飛云頭發(fā),另一只手拍打她腦袋:“說,吳瑞安到底給你多少錢?”

王飛云也伸手去揪對方頭發(fā):“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只認錢?!?/p>

妹妹揪住王飛云的頭發(fā),用力拍打她腦袋說:“老子今天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雞頭?!?/p>

“你才是雞頭。”王飛云立即揮動雙手還擊。

她手上力道大,妹妹肚子挨了一掌,痛得彎下了腰,姐姐肚子也挨了一掌,退了好幾步。兩姐妹馬上改變策略,同時撲上來,一人揪頭發(fā),一個抱腰,兩人合力,死死將她按住。王飛云失了先機,頭發(fā)被揪,像蛇被抓住七寸,想還擊,雙手被縛,只有挨揍的份。還有一個原因,病室空間太小,連個躲閃地方也沒有,雙拳難敵四手,終于被兩姐妹死死按在地上。“別打了,你們別打了?!眳侨鸢蔡稍诖采掀鸩粊?,嘴里發(fā)出哧哧哧的聲音,“王飛云是我請來幫忙的,你們不能打她。”

兩姐妹根本不聽吳瑞安的哧哧聲,繼續(xù)打王飛云的頭。吳瑞安用求救的眼神看胡繁枝,胡繁枝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嘴角掛著冷笑。

兩姐妹抓著王飛云的頭發(fā),一拳又一拳捶她的頭。她們捶一拳,地上的王飛云嘴里不屈不撓地回罵一句“雞頭”。

時髦女人用胳膊抱住麻其步,眼睛里全是驚慌。

突然,嗷的一聲尖叫,麻其步的女人毫無征兆地沖過來,拿著手中的書朝兩姐妹頭上亂砸,一邊砸一邊哭,嘴里喊著:“我叫你們打,我叫你們打?!?/p>

兩姐妹被突如其來的一陣亂砸弄暈了頭,松開王飛云,趕緊朝外跑。麻其步的女人一直把她們打出病室,停下來時,發(fā)現手中的書脊砸開了花。

病室里很長時間只有她大口大口的喘氣聲。

王飛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指梳了梳亂發(fā),輕輕笑了笑。一條紅色的蚯蚓從額頭蜿蜒爬下來,她把理順的頭發(fā)攏到耳朵后面。吳瑞安看著她,輕聲說:“對不起?!?/p>

她笑著搖搖頭,問吳瑞安:“她們以前就是這樣逼你離婚的?”

吳瑞安搖了搖頭:“離婚是我提出的,條件是兩家眼鏡廠都歸她?!?/p>

王飛云愣了一下:“為什么?”

“我這樣的病,十個眼鏡廠也不夠治?!蓖A艘粫?,他苦笑一下,“我只能拖累她?!?/p>

病室里突然沉寂下來,不斷往下沉。

過了許久,王飛云伸手掖好吳瑞安的被角,輕輕拍了拍,笑著說:“好了,沒事了,你治好病后,別忘了付我工資就行?!?/p>

(選自《人民文學》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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