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韓國人愛吃雞。傳統(tǒng)的,有參雞湯,樸槿惠見宋仲基,選了參雞湯一起品嘗,足見其來頭大;后來居上的,數(shù)炸雞,借光韓劇,在年輕人中,差不多無人不愛?!耙恢浑u”遠沒有這樣聲名遠播,沒準兒韓國別的地方就沒有。當然,首爾足以號令全國。在韓國,首爾之外,都叫“地方”,就像在法國,除了巴黎,都是“外省”。
“一只雞”兼指雞的做法、吃法和經(jīng)營此味的餐館。像別的城市一樣,首爾的餐飲連鎖店講究店面的分布,四面八方鋪點,傳統(tǒng)的特色餐飲則喜歡扎堆,于是地鐵回基站那里有海鮮蔥餅胡同;獎鐘洞有豬蹄一條街;廣藏市場一家挨一家的綠豆煎餅;新堂洞則有辣炒年糕一條街……那日從歷史與文化設(shè)計廣場出來,順腳扎進左近的巷子里亂逛,轉(zhuǎn)角處,撞上一番熱鬧:一家二層樓的餐館,滿坑滿谷坐著食客,外面還有好多人在等位。店招看不懂,好在另有漢語“一只雞”“雞一匹”的字樣,證以食客面前一盆盆冒著熱氣的雞,是做雞的店無疑了。再看看,周圍四五家,全都“一只雞”,卻見冷清。風景這邊獨好,或者與他家是“元祖”有關(guān)。韓語里“元祖”是“始祖”之意,“元祖”并非店名,提示某食物是他家始創(chuàng)。這家“元祖”為陳玉華的店沒什么裝修,服務(wù)員清一色中年大媽,讓人想起國內(nèi)過去那種集體所有制的小飯館。首爾頗有一些人氣餐館,就是這模樣,靠物美價廉贏得口碑。前幾年黃燜雞米飯連鎖店、加盟店一夜之間火遍南京,店家謅了句“詩和遠方”的詞,曰“一只雞的傳說”,那是紅燒雞肉快餐飯,“一只雞”,傳說而已。首爾的“一只雞”倒是一只整雞,兩三斤重,你面前汽爐上已是一盆雞湯在那里,八九成熟的整雞放進去。想是中國人來得多,居然有一份中文的操作程序在旁邊:先把整雞剪成塊,然后將半小碗蒜末倒進去,再加入年糕。邊燉邊吃。雞塊撈上來,蘸調(diào)料,醬油、醋、芥末,自加調(diào)配。
看我們對著整雞猶猶豫豫不下手,一服務(wù)員走過來,操起大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把雞給剪成了大大的塊。這可真是開了眼了,這許多蒜末加進雞湯去,對江南人而言,得有非同一般的想象力。江南人的雞湯,是清湯,宗旨是不讓別物別味來破壞雞湯的鮮,重心全在一湯,雞肉已是燉得如廣東人所謂“湯渣”。首爾“一只雞”,雞與湯并重,湯是濃湯,而雞并不往死里燉,蘸了作料吃,如同熱食的白斬雞。剪成很大的塊也是有道理的,太小則肉易老,而雞肉浴在濃重蒜味的湯里,也已別有風味。
韓國人吃飯,辣白菜必不可少,有百搭的意味??衫卑撞伺c雞湯何干?韓國人還就是讓二者混搭了:待鍋中物吃得差不多,就見鄰桌的韓國人紛紛將碟中辣白菜傾入鍋中,雞湯頓時渲染成韓國飲食中那種幾乎無所不在的經(jīng)典的紅色,然后就是下面條了,于是這頓飯便有一個熱烈的稀里呼嚕的尾聲。
我認為這是一條獨辟蹊徑的雞湯思路,故無論怎樣也要把韓式吃法進行到底。雖然兩個人對付整只雞已需要一定戰(zhàn)力,且土豆、年糕都是飽腹之物,吃到這時已是強弩之末,我們還是照葫蘆畫瓢,勉力再要了一份面條,照韓國人的習慣,這才算善始善終。吃撐總是難免的。于此我們離開時也就更要對隔桌一中國女孩投去同情的一瞥:她一人面對著偌大的一盆湯,偌大的一只雞,顯然她是獨自出游。要說韓國人也真是不會變通,一只雞就是一只雞,一人獨食,也沒有賣半只的。這是在堅持“一只雞”的完整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