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紅偉 于 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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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于堅訪談錄
姜紅偉于堅
按:姜紅偉是黑龍江省一個縣級市的組織人事工作者,在工作之余,數(shù)十年致力于八十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整理工作,創(chuàng)辦有“八十年詩歌紀念館”,可謂是中國1980年代詩歌的看守者、保管員,真讓人感慨。作者完成百余篇對詩人和詩刊的采訪錄。從本期開始將陸續(xù)推出其中精彩篇章。
《視野》專欄,是一個開放性的文學批評、文學評論欄目,專門刊發(fā)文學批評與文學論評文章與訪談,歡迎賜稿。
訪問者:姜紅偉
受訪人:于堅
問:首先,能否請您介紹一下自己的詩歌生涯以及您的創(chuàng)作成就?
答:我1970年前后開始寫詩。因為那時候沒有文學刊物,從未想到發(fā)表,只是通過手抄本在朋友之間流傳。1980年我考入云南大學中文系,一些同學已經(jīng)讀過我的詩歌手抄本。我第一次在公開刊物發(fā)表作品是在《滇池》,編輯看到我發(fā)表在云南大學的學生刊物《犁》上面的作品,發(fā)表了一首,那是1980年冬。1983年獲得《飛天》大學生詩歌獎,這是我獲得的第一個詩歌獎。這時候也開始與韓東等詩人聯(lián)系,共同創(chuàng)辦了《他們》。1986年《詩刊》11期頭條發(fā)表我的《尚義街6號》組詩。1989年我出版了第一本詩集《詩六十首》。1992年我的朋友資助我出版了第二本詩集《對一只烏鴉的命名》。1994年我獲得臺灣《聯(lián)合報》第十四屆新詩獎頭名。2000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藍星詩庫出版了《于堅的詩》。算起來,這大概是20世紀中國出版的最后幾本新詩詩集之一,也許就是最后一本。2006年我出版了第六本詩集《只有大海蒼茫如幕》獲得魯迅文學獎。第七本詩集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詩選《在漫長的旅途中》。2013年我的第8本詩集《彼何人斯》出版。10月作家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的一本詩選《我述說你所見》。同時我也出版了十多種散文集、隨筆集以及詩學文集《還鄉(xiāng)的可能性》(商務(wù)印書館)。我同時也一直在搞攝影,從上世紀70年代就開始,我拍攝了數(shù)萬張照片,也拍攝紀錄片。我的攝影曾獲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全球攝影大賽華夏典藏金框獎。紀錄片《碧色車站》曾經(jīng)入圍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銀狼獎單元。2011年我獲得德國第十屆感受世界亞非拉文學評選第一名。
問:有人說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大學
生詩歌的黃金時代,您認同這個觀點嗎?
答:是的。
問:請您簡要介紹一下您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革命生涯” 。
答:我1982年開始在《飛天》大學生詩苑發(fā)表作品。1983年獲得《飛天》大學生詩歌獎。
問: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是如何積極參加并狂熱表現(xiàn)的?
答:通過《飛天》,我與許多大學生詩人取得了聯(lián)系。包括韓東,重慶大學的尚仲敏、燕曉冬等人。我與韓東創(chuàng)辦了《他們》。尚仲敏、燕曉冬創(chuàng)辦的《大學生詩報》當時在大學影響很大,他們在《大學生詩派宣言》里面稱我為旗手。
問:當年,您創(chuàng)作的組詩《圭山組曲》曾經(jīng)很受讀者喜歡,能否談?wù)勥@首詩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程?
答:《圭山組曲》是我第一次獲獎的作品。寫的是云南高原上土著的生活。今天所謂原生態(tài)的生活。歌頌大地是我早年詩歌的主題,也是一貫的主題。這來自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也有惠特曼、聶魯達這些詩人的影響。
問:在20世紀80年代,甘肅的《飛天》文學月刊開辦了一個詩歌欄目叫“大學生詩苑”,據(jù)我了解,這家刊物曾經(jīng)幾次發(fā)表您在大學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請問,對這家曾經(jīng)扶持您成長的刊物和編輯張書紳先生,您有什么話要說嗎?
答:《飛天》是八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一個重要陣地,而且是最早的陣地。1982年前后,中國當代詩歌的現(xiàn)代潮在各個大學風起云涌,但大學生詩人們沒有地方公開他們的作品,這時,《飛天》在編輯張書紳先生的主持下,開辟了《飛天》大學生詩苑。國內(nèi)大學的大學生詩人紛紛在此專欄發(fā)表作品,這在當時是唯一可以集中發(fā)表他們詩歌的公開刊物。后來被批評家們稱為“第三代詩歌”的許多重要詩人都在這個刊物發(fā)表了作品?!讹w天》甚至促成了一種叫做“生活流”的詩歌流派?!讹w天》以其遠見卓識推動了當代詩歌的歷史進程,這是歷史不能忘記的。
我在大學時期開始在《飛天》發(fā)表詩歌,我那些一直被視為非詩的東西在公開刊物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飛天》的寬容使我真正感到,文化上鐵板一塊的時代在松動了。我第一次發(fā)表的組詩《圭山組曲》就獲得了“飛天大學生詩歌獎”,50元獎金,我請云南大學銀杏文學社的全體社員大吃了一頓。那個時代,《飛天》成為大學生詩歌的一個圣地。
我從未見過《飛天》默默無聞的詩歌編輯張書紳先生,但我一直記得他,想象著他。《飛天》在偉大的敦煌附近,那是一個神靈飛舞的地方。在我的寫作道路上,在那樣的時代,遇到這樣一位編輯,我以為有如神助。我聽說他的眼睛不大好使。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是一個可以看見詩歌的人。
問:在大學期間,您參加或者創(chuàng)辦過詩歌社團或文學社團嗎?擔任什么角色?參加或舉辦過哪些詩歌活動?
答:我在云南大學與同學創(chuàng)辦了銀杏文學社。我是第一任主編。第一期《銀杏》是用白紙抄寫出來,貼在學校的黑板上,前幾期都是我一個人抄寫、排版。
問:為什么要創(chuàng)辦銀杏文學社?
答:當時云南大學中文系才子云集,許多人做著作家夢。學生迫切需要文學社團來開展文學上的活動,但那時候“文革”的影響還非常大,由于有過總是懷疑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如果不是歌功頌德的話那必然是含沙射影別有用心的傳統(tǒng),對熱衷文學的學生很不信任。云大中文系1978級的李勃、費嘉等幾個辦了云南大學“文革”后第一個學生文學刊物,
油印的,叫做《犁》,才出了一期就勒令???。那上面刊登了我的詩《滇池月夜》,當時我還沒有考進大學,在工廠做工,我的詩已經(jīng)通過手抄本在大學里流傳了。
后來我進入云大,有一天全系大會上領(lǐng)導(dǎo)批判我這首詩,說是比孫髯翁的大觀樓長聯(lián)還消極。其實那些作品今天看來,完全是熱愛生活的風花雪月。我進校的時候大學空氣很沉悶,談?wù)撐膶W是大學宿舍里熄燈后的事情,我們秘密地討論薩特、卡夫卡、存在主義以及現(xiàn)代派詩歌,秘密地寫,沒有地方發(fā)表。談?wù)撐膶W經(jīng)常徹夜不眠,影響其他同學休息,而且有點鬼鬼祟祟,談?wù)摶恼Q派戲劇的話題都會有人打小報告,而同時,這些書已經(jīng)在新華書店上架了。
中文系沒有文學社團在我看來不可思議,我上大學的目的之一就是沖著文學社團來的。一群才子秘密談?wù)撐膶W是令人發(fā)瘋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自命將寫出不朽的作品,卻成天躲躲閃閃像地下工作者似的。到1983年,終于忍不住了,我發(fā)誓在我畢業(yè)之前一定要在中文系搞個文學社。尚義街六號吳文光家的秘密文學沙龍已經(jīng)解散,1978級的幾個文學才子在畢業(yè)的時候因為學習期間不務(wù)正業(yè)搞文學被分配到條件最差的單位,寫小說的李勃、寫詩的費嘉被流放郊區(qū)?!独纭返某蓡T只剩我一個,相當孤獨。
新一代的才子進校,1981級有朱洪東、蔡毅,1982級有張稼文、文潤生等等。有一天我在圖書館見到蔡毅,我是于堅,我是蔡毅。相視一笑,搞個文學社嘛,不然大學太難玩了。又去找張稼文,大理州云龍縣農(nóng)民家庭的兒子,總是背著柴禾的樣子,他正蠢蠢欲動在班上搞文學社。別搞了,要搞就搞大的。秘密串聯(lián)后,取名銀杏文學社。就去找系里主管思想戰(zhàn)線的領(lǐng)導(dǎo)談,要求成立,遭嚴詞拒絕。而且又傳出話來,這個于堅,思想有問題,畢業(yè)時要弄到基層去好好改造。
不準搞文學,人生又有什么意義呢,根本不在乎。當時,張文勛先生擔任系主任,主管教務(wù),管思想的領(lǐng)導(dǎo)不同意,我們就去找他。張文勛先生當即表示支持,并同意當文學社的顧問。我們感動得一塌糊涂。我記得我們是在他家客廳談的,他住的房子很小,所謂客廳,也就僅容大家促膝而已,家里卻騰出個房間,獨成一個小圖書館,擺滿了書,狹窄的過道幾乎不可以轉(zhuǎn)身,我們默默翻看先生的藏書,這個永遠的圖書管理員為我們數(shù)列著他的家珍。
我們這一代人與今天的大學生不同的是,我們在進入大學之前,已經(jīng)完成了自學,經(jīng)歷過人生與社會,我在自學時代通過秘密的閱讀活動,知道了所謂大學是怎么回事,我對大學的理解是古典主義的,獨立自由的精神,天才的溫室,而不是思想和知識的禁區(qū)。某些時候,我確實對我的大學有些失望,我覺得我比它更像大學。但那一日,從文勛先生家出來,我對我的大學重新恢復(fù)了敬意,大學是通過具體的老師呈現(xiàn)出來的。我為作為這個大學的學生而自豪。云南大學有一個鐘樓,過去敲鐘是有專人的,到點,校工就爬上去敲響。我記得那一天我聽見鐘聲響起,像是第一次聽見,燦爛如秋天。鐘樓下,銀杏樹一片金色。
10月的一個夜晚,銀杏文學社舉行成立大會。那是浪漫主義的年代,激情、青春、友誼真實無比,沒有什么是虛擬的。會場里點著蠟燭,滿地都是同學揀來的銀杏樹葉。許多老師都來了,那位原來不同意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文勛先生代表中文系表示祝賀,并賦詩一首。同學朗誦詩歌,唱歌什么的,最后大家唱《友誼地久天長》。銀杏文學社于1983年成立,一直存在到今天。在當年,它是中國高校十大著名文學社團之一。散會,我們一伙人繼續(xù)唱著歌去學校大門外街道上的一家小酒館慶祝。我們摟肩搭脖,高歌著走去。
問:您參與創(chuàng)辦過詩歌刊物嗎?您參與創(chuàng)辦過詩歌報紙嗎?編印或出版過詩集嗎?
答:與云南大學中文系的另外幾位同學一起創(chuàng)辦了油印的詩刊《高原詩輯》。開始我的詩是通過手抄本在大學流傳,我還沒有考入大學,我的詩就在大學中文系一些同學里面流傳了。進入大學我的另一個手抄本也在同學中流傳。那時候沒有印刷的條件,所以我的詩集只有手抄本,自印詩集是在大學畢業(yè)以后。
問:當年各大高校經(jīng)常舉辦詩歌朗誦會,給您留下最深印象的詩會是哪幾次?
答:很多。我們也在山岡、河畔、公園朗誦。那時候朗誦會很日常,不一定要組織,隨時可以開始,只要有幾個人。
問: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人們最熱衷的一件事是詩歌大串聯(lián),您去過哪些高校?和哪些高校的大學生詩人來往比較密切最后成為好兄弟?
答:這個倒是沒有,我與大學生詩人的聯(lián)系主要是通信。許多人至今沒有見面。
問:當年的大學生詩人們最喜歡書信往來,形成一種很深的“信關(guān)系”,您和哪些詩人書信比較頻繁?在收到的讀者來信中有情書嗎?發(fā)生過浪漫的故事嗎?
答:許多詩人都有通信。我沒有什么浪漫故事,我的詩一開始就是反浪漫主義的。
問:在您印象中,您認為當年影響比較大、成就比較突出的大學生詩人有哪些?哪些詩人的詩歌給您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答:因為“文革”的遮蔽,詩歌在青春和民間孕育了巨大的能量,“文革”結(jié)束后突然爆發(fā),所以天才輩出。直到今天。中國當代詩歌的影響力還是來自這些作者。他們也是后來第三代的基礎(chǔ)、先驅(qū)。
問:當年,大學生詩人們喜歡交換各種學生詩歌刊物、詩歌報紙、油印詩集,對此,您還有印象嗎?
答:是的。交換過很多。經(jīng)常收到郵寄的刊物、詩集。
問:回顧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最美好的回憶是什么?
答:激情。光明。抵抗時代和孤獨的包圍。詩人之間唯作品。好作品不會被遮蔽,大家奔走相告。沒有人為發(fā)表、獲獎寫作。沒有小圈子。當時張書紳先生設(shè)立“飛天大學生詩歌獎”我還覺得非常新鮮,那時候基本沒有什么詩歌獎。這個獎是中國當時寥寥可數(shù)的文學獎之一,唯一的詩歌獎吧。頒獎成瘋是現(xiàn)在的風氣。
問:目前,詩壇上有這樣一種觀點,認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是繼朦朧詩運動之后、第三代詩歌運動之前的一場重要的詩歌運動,您認為呢?
答:可以這么說。大學生詩派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第三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出場。朦朧詩在20世紀80年代初如日中天,已經(jīng)成為主流詩歌,而大學生詩歌還在地下,《飛天》是大學生詩派的陣地。朦朧詩傳承自三十年代的小資風格和“文革”激發(fā)的意識形態(tài)隱喻,那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們已經(jīng)很不以為然,“詩到語言為止”(韓東),新的詩潮在大學涌動。一種“以物觀物”,存在主義、現(xiàn)象學的詩正在孕育。那時候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李澤厚的《美的歷程》風靡大學校園。朦朧詩那一代人基本沒有上過大學,他們來自“文革”時代的知識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已經(jīng)陳舊。我永遠尊敬朦朧詩一代詩人,在意識形態(tài)上,他們是先知先覺,但在美學上他們借助了一種陳舊的形式?!跋蠕h派”這個概念是在大學生詩派的時代開始的,而在第三代成為一種運動。
問: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的得失是什么?有什么感想嗎?
答:這很難說是有組織的運動。完全
自發(fā),詩人們在時代的節(jié)點上意識到某種新的時代精神,導(dǎo)致了寫作的大面積噴發(fā)。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是大學生。當時的大學生相當特殊,我想在世界教育史上或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大學生群體。一個班里面,同學之間,年齡相差10歲。大學生里面有很多思想者、革命家、詩人、戰(zhàn)士……我記得那時候雄辯非常普遍,我們討論從馬克思主義到荒誕派文學、老子、卡夫卡等等各種話題。
問:當年您擁有大量的詩歌讀者,時隔多年后,大家都很關(guān)心您的近況,能否請您談?wù)劊?/p>
答:我一直在寫詩。最新出版的詩集是《彼何人斯——詩集2007-2011》。
姜紅偉,1966年生,黑龍江海倫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學生校園詩歌倡導(dǎo)者,曾創(chuàng)辦《中學生校園詩報》。系中國八十年代校園詩歌運動歷史研究者,八十年代民間詩歌、校園詩歌報刊收藏者。
于堅,1954年生,云南昆明人。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我述說你所見》,文集《棕皮手記》《云南這邊》《還鄉(xiāng)的可能性》《印度記》《眾神之河》等十余種。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優(yōu)秀詩歌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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