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原
有志的兒子對平庸的父親這樣說:你希望我像你一樣嗎?那樣你不覺得難過嗎?爸爸,生命不應該是一次愚蠢的重復。
兒子說的也許不錯吧——生命是這樣。然而,死的重復也是愚蠢的嗎?
——摘自史小君日記
一
“我不喜歡蒼蠅?!?/p>
他揮開那只在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蒼蠅。他就愛說這種廢話,特別是對我說。好像我喜歡蒼蠅似的。可是我又特別喜歡聽他說話,包括說這種蒼蠅之類的廢話。
我倆躺在白色的細碎的卵石海灘上,陽光像一柄油彩刷揮來揮去。在我們身上涂抹上好看的顏色。他很需要陽光。他是那么蒼白而且瘦弱,雖然膚色白皙本來是樁優(yōu)點。橫放在灘邊,他顯得那么長。其實,他不過比我高上那么兩厘米。一米七一。他其實是個小個子:當然,是按現(xiàn)在的標準。他真的顯得很長。游泳時,他異乎尋常笨拙,手忙腳亂,但是很有勇氣。學游泳就需要勇氣,如同病態(tài)的蒼白需要陽光。他是乒乓好手,別的不行。
“我不喜歡蒼蠅?!彼终f了一遍。
如果我記得不錯。他說這話是第五次了。聽說海蒼蠅咬人,我拿不準這話是假是真。但我們這樣沐浴在陽光下,身上卻不知道讓什么鬼東西給咬了。蚊子肯定沒有,倒有幾個紅皰,癢得很。我知道自己身體很美,周圍的一些游泳的小伙子,眼睛總往我身上溜。我裝作全沒覺察。別人羨慕你,你的一錢不值的虛榮心會覺得滿足。我不潑他的冷水,哪怕他把同一句話再說上五遍。我不喜歡蒼蠅。誰喜歡?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吧。整整六年了。真的,我不喜歡蒼蠅?!?/p>
第六遍。什么六年。是六遍。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愛他。他長相平常,又是普通工人。工長不也是工人嗎?
“小君,你要聽故事嗎?蒼蠅的故事?!?/p>
我和他躺在渤海濱美麗的海灘上。我們剛剛從海里爬出來,身體還有些哆嗦;幸好太陽輝煌耀眼,藍天上只有微風和幾絲白云彩。
一只海蒼蠅粘乎乎地繞著我們,這算不了什么。我們不是享受著假日嗎,不是享受著大海的又潮又咸的濕氣嗎?還有,我們享受著微風、愛情和陽光。生活是多么美好??!
二
那一年,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下旬,天熱得叫人直想跳海。別亂想,我是說跳到海里去游泳,不是說去尋死。當時我們幾百個獨身工人擠在一幢新建的公寓大樓里。房間衛(wèi)生條件不好,蒼蠅、蚊子、臭蟲、老鼠再加上蟑螂,可以說五毒俱全了。不過習慣成自然:我們?nèi)疾辉诤?。我們鐵路的工作,有很多是三班倒班,工作十二小時,休息二十四小時。鐵路系統(tǒng)就像一部永動機,操縱它的人們輪換休息。它自身卻在一刻不停地運動。所以,白天在公寓里休班的職工相當多。
我們白天晚上都鉆在蚊帳里,不管睡覺還是看書或者下棋玩撲克。雙人蚊帳里四個人打撲克正合適。天那么熱,隔一層蚊帳簡直等于蓋層棉被。不透風,叫人喘不過氣來??墒俏米?、蒼蠅。沒有蚊帳可以要你的命。
那天奇悶奇熱。但我們終于沒有跳海。我打日勤,白天困得要命,夜里睡得也不安穩(wěn)。當我迷迷糊糊起夜解手回來,大樓突然顛蕩起來了。我扶住門楣站穩(wěn),扯開嗓子大喊:
“快起來!地震了!地震了?。 ?/p>
這時天還沒亮。是凌晨三點多鐘。樓內(nèi)一片混亂,人們穿著短褲跳出來,男人都赤著膊,女人們充其量多一件無袖背心,赤腳是不約而同的。看來,講究風度和廉恥是分場合的。不然。你永遠不能同時看到這許多三角花布褲頭兒。只有這時,我才那么深地體會到生命對于人們是何等寶貴。平時我們概念里的生命,不過是一個一個活動著的人,有的終生忙碌,也有的飽食終日。海城一九七五年地震后,遼寧的城市居民大都搬進臨時搭起的防震棚。在棚里做飯取暖睡覺,結(jié)果好多人家地震無事,地震后生非,煤氣中毒和防震棚失火使好多人喪生。這些人們因為怕死而死了。眼下這些人自然因為怕死而顧不上體面了。生命。生活。生與死。風度多少錢一斤?恥辱呢?
三
我們相識三年了,這是他頭一次講起A市地震。他在A市地震后的防震救災工作中立了功,但他從來不談A市。
“沒有什么好談的。A市?!?/p>
也許。他不談,我也不再問。那時我在另一個城市讀中專。那個城市的醫(yī)院里住滿了災區(qū)的傷員,城市街道上一下出現(xiàn)了上千拄拐的穿著隔離服的人。這些人的出現(xiàn),給城市染上某種無法理喻的色彩,壓抑。而且氣悶。
上級動員輸血給他們,我也激奮地擼起袖子。看著大滴大滴的紫色液體注滿二百毫升刻度的白玻璃瓶,我奇怪自己毫不緊張。我覺得自豪。全班十九個女同學,我是唯一的一個。我,一個女生和七個男生。一千六百毫升大概能救活一個垂危的傷員了吧?
動員開始時,領(lǐng)導明確宣布,得過慢性病的人不能夠輸血。我只得過腸炎。拉稀。我史無前例地氣憤:十八個女同學都得過慢性?。∧I炎啦,肝炎啦,肺結(jié)核啦……而且其中還有七個黨員。那時候能上學的多是黨員和團員干部,因為政治條件是資格。奇怪的是,她們平日都比我有勁。我是女同學中的輕量級?,F(xiàn)在怎么啦?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
四
天亮時,段長現(xiàn)抓了輛軌道車。我們二十五個通信工帶著兩筐(五十個)面包進了震中地區(qū)。通信線路中斷了。通信線路是中斷不得的。我們成了震后第一批進A市的救災人員。由于鐵路嚴重破壞,我們走走停停,直到天黑才進了A市。市區(qū)一片漆黑,只有一個什么工廠時時有火光沖上天空。這天下了一整天雨。天再亮時,我們醒了。震后的A市!
以后許多天,那幅悲慘的圖畫一直縈繞在我的面前,只要我一閉上眼。車站巨大的水門汀屋頂壓癱了四壁,就在那平展寬闊的屋頂下面,呼救聲時有耳聞。城市完全是座廢墟。舉目無一幢完整的房屋,到處是頹壁殘垣,到處是殘缺不全的尸體和慟哭失魄的人們。還有,型處是嗡嗡唱著的蒼蠅,它們?yōu)樘鞛亩鴼g呼?;钪娜藗冊跒樗勒叽箿I。這到底是人的世界啊。
我們整修站內(nèi)的線路,也和部隊的官兵一道,從倒塌的建筑物里往外扒人。有些人扒出來已經(jīng)死了。有的還能夠呻吟。我們的線手套很快露了指頭,指頭很快磨出了血。我們什么感覺也沒有,感官、神經(jīng)似乎都處于特殊的阻塞狀態(tài)。我背過一個坐骨粉碎的人,那其實只是一堆會嚎叫的肉罷了。那堆肉癱在我背上,死沉死沉的。我不知道他是否活了,也許我背的不過是具尚未發(fā)臭的死尸。想起我的雙手從身后把住他臀部那種感覺,我就從自己發(fā)病似的顫抖中聽到不規(guī)則的心跳聲。手套里露出的帶血的指頭周圍,常常有幾只綠豆蠅興奮地吮著傷處。我已經(jīng)無暇去轟開它們了。我是那么疲憊,嘔吐惡心得簡直像個孕婦。孕婦也是這么疲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