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晚上九點,正是城里夜生活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突然接到父親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問我近來可好。我習(xí)慣性地三言兩語搪塞之后,便極不耐煩地勸他在家照顧好自己,天氣炎熱,防止中暑。深知這樣淺薄淡漠的關(guān)切有愧于心,于是在掛掉電話之前,又言不由衷地問父親此時此刻是在看電視,還是在屋前的白楊樹下納涼。父親的回答讓我羞愧難當(dāng):“家里太熱,沒心情看電視,我將地上打掃干凈,灑上清水,鋪上涼席,席地而眠,將電扇對著上半身吹,如此祛暑消熱。”父親說完,我分明聽到電話那端,傳出的呼啦啦的風(fēng)聲,風(fēng)里裹著燥熱,洶涌襲來。那一刻,我眼里有幾顆晶瑩倏然滴落。老家住的青磚瓦屋,年代久遠(yuǎn),墻體薄矮,四面透風(fēng),驕陽的照射和地面的蒸騰,著實不宜安裝空調(diào),所以這個想法,我自不必提。
幾乎是連推帶拽地,將父親帶到了我在城里的家中避暑。剛進(jìn)家門,一股涼風(fēng)迎面襲來,清涼瞬間盈滿全身。父親自進(jìn)家門之后就局促不安,生怕弄臟了地板,坐皺了沙發(fā),就連說話也一改往日的大喊大叫。
晚飯過后洗完澡,我將父親帶到次臥,打開空調(diào)勸慰道:“從今天開始,就在這里避暑,等高溫過去,你想回老家再回去?!备赣H悄聲問我開一夜空調(diào)要耗費多少度電?我像訓(xùn)斥小孩一般怒目圓睜:“是身體重要還是小錢重要?你只管享受便是,其他的不用你管!”見我有些慍怒,父親不再言語,欣然躺在床上,享受今夏第一份清涼。
第二天早上,我輕敲父親臥室房門,久久無人應(yīng)聲,推門望去,臥室內(nèi)并不見他的身影,空調(diào)不知何時已經(jīng)關(guān)閉,那部鈴聲巨大、用途簡單、價格低廉、體重敦實的“老人牌”手機(jī)也未帶在身上。我不禁嗤笑,父親初到城里,莫非也學(xué)會像其他新潮老人那樣,早起散步,舒心怡情了。于是我也不再多想,進(jìn)了廚房開始準(zhǔn)備早餐。
剛剛走進(jìn)廚房,便被從廚房窗戶看到的樓下情景,驚得目瞪口呆——衣著素樸的父親,正一手提著大大的黑色垃圾袋,一手在小區(qū)墨綠色的垃圾桶里翻揀尋覓,只見他將翻出來的一個個空飲料瓶往垃圾袋里裝,雖是清晨,但汗水早已濕透他的衣衫。不遠(yuǎn)處的公園里,三五成群的城市老人在舞劍,下棋,打太極,唱歌,跳舞,晚年幸福生活盡收眼底,而同樣年齡與之相當(dāng)?shù)母赣H,居然借著避暑的由頭,跑到城里一刻不閑地?fù)焓袄@兩道風(fēng)格迥異的景致,像是兩道閃電,將我內(nèi)心僅存的一絲榮耀,炸得四分五裂。父親的舉動,讓身為兒子的我,情何以堪?
父親興高采烈地背著滿滿一袋垃圾推門進(jìn)來,寶貝一般將那些撿來的瓶瓶罐罐帶到陽臺碼齊放好,洗去臉上的汗水之后過來同我打招呼。見我對他愛理不理,父親似有覺察,解釋道:“在家勞作慣了,不找點事情做渾身難受。”說完,他挽起衣袖信誓旦旦道,“我在這里避暑期間,一日三餐由我包了!”突然之間,我開始理解父親的心情,我雖是請他過來避暑消夏,但如果他不開心,那還不如讓他留在老家呢。父親每天都會變著花樣犒勞我們早已油膩負(fù)重的胃口,包餃子,蒸饅頭,搟面條,素菜葷菜協(xié)調(diào)搭配,活生生一頂級廚師的手藝。
父親每周都將陽臺上堆積的飲料瓶清理一次,并將變賣的錢交給我說:“這些雖然不多,但足夠我們每天消暑的電費開支了?!蹦且豢蹋业臏I水倏然滴落。殊不知,按照市場行情,聘請一位稱職保姆尚需不菲薪資,而父親,在用他素樸的行動告訴我,不要輕視任何可敬可佩的勞作,莫要忽視一分一毫的積累,親情從不需要等價交換,那些用勤勞汗水換來的些許財富,就像是這炎炎酷夏,那份深埋于心的安寧。而這份質(zhì)樸溫潤的親情,本就似這夏日雪蓮,飽滿瑩潤,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