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霞
父親大病了一場,手術(shù)后臥床一個月,身上插滿大大小小的管子。
因為插著胃管,父親只能吃流質(zhì)的食物,母親把青菜洗干凈,加上燉熟的牛肉,一起放到料理機里面打碎,然后加熱,盛到碗里,把這些湯湯汁汁,吸到又粗又大的針管里,再把它對準胃管的接口,一又一下,緩緩推動針管,反復重復這樣的動作,直到父親擺擺手表示吃飽了,母親這才坐下來,將父親剩下的飯吃掉。
因為做手術(shù)時氣管受損,父親暫時不能說話。他要表達自己的想法,有時用簡單的手勢,更多的時候,需要有人把他扶起來,半坐到床上,戴上老花鏡,握著筆在紙上慢慢寫。因為手術(shù)后身體恢復較慢,父親的手很無力,握筆的手總是顫抖,往往花費了很長時間,仍然寫不了幾個字,而且字體重疊,模糊,我們幾個女兒團團圍在一起,反復辨認,像猜謎語一樣。因為屢次猜不中,父親失去耐心,變得很生氣,他情緒激動就會咳嗽,咳起來身上大大小小的管子都跟著搖晃,很危險。母親趕快戴上自己的老花鏡,舉起父親寫字的那張紙,費力地猜上半天,有的能猜中,有的不能,父親這時反倒平靜下來,慢慢就睡著了。
因為無法下床,大小便無法自理,這讓愛清潔的父親很尷尬。每當有了便意,他便揮手,讓孩子們都離開,還要把病房的門扣上,屋子里只剩下母親時,他才會徹底放松下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身體卻仍然很虛弱,事事都需要依賴母親。那天,母親讓父親下床活動。父親很不情愿,母親再三哄勸,他終于嘗試著慢慢挪動身體,剛走了兩步,就變得氣喘吁吁,他想放棄,母親卻蹲下身子,拍著手鼓勵他:“來,再走一步,別怕,不會摔倒,再試試!”顯然,母親把父親當成了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我不忍父親太累,想扶他回到床上,不料,父親卻堅持站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瞅著母親,直到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不練了!”父親這才松了一口氣,乖乖地回到床上,他用手勢悄悄告訴我,如果不聽母親的話,怕她不高興。
有時,母親回家取日常用品,她離開病房時,會再三叮囑父親,讓他好好休息,自己一會兒就回來。可是,母親的身影剛剛從病房里消失,父親就不停地看時間,反復從窗口張望,后來甚至每隔10分鐘,就讓我們給母親打一個電話,問問她走到哪兒了。母親終于氣喘吁吁地趕回來,父親竟然像小孩子一樣高興,他在紙上寫:“我怕你不回來了?!蹦赣H就嗔怪他:“不回來?誰來伺候你這個老頭子!”
父親終于可以出院回家了,經(jīng)過這場病,他的性情大變,永遠像個小孩子一樣纏著母親。母親讓他吃藥,他便吃藥,母親讓他休息,他便躺到床上去,母親說下樓散步,他又乖乖地跟在后面。有時,父親也會表現(xiàn)得不太聽話,比如沒有吃完母親準備的水果,沒有喝下足夠的水,母親不高興,就說:“你再不聽話,我不管你了?!备赣H就會表現(xiàn)得有些害怕,趕快去吃水果,去喝水。我看了不忍心,埋怨母親對父親管束太嚴,父親反而對我說:“你媽最辛苦,我要聽話?!?/p>
有一次,親戚家的孩子結(jié)婚,我?guī)Ц赣H和母親同去赴婚宴。母親因為和別人說話,落后了幾步,父親堅持不肯坐下來,目光穿越嘈雜的人群,反復問我:“你媽去哪兒了?”神情十分緊張,直到母親走過來,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經(jīng)歷了一場人生的劫難之后,對于暮年的父親來說,母親是他的最怕,更是他的最愛,他唯恐一不留神,就失散了彼此。
父親不知道的是,那天,他的笑容,讓我感覺那么心酸。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緊緊牽著他們的手,我多么害怕,有一天會失散了這兩個世界上最親愛的人。
責編/樊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