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許先生騎車歸去了
東君
一九九一年秋天,或是更早一點,我,一個剛剛中了文學的毒、臉上迸出幾顆青春痘的中學生,懷揣著幾篇青澀文稿敲響了《簫臺》編輯部的門。沒人應聲。我看到門底下露出幾封信與雜志的邊角,也便將自己那幾篇裝進信封的稿子塞了進去。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了無音訊。我疑惑著,這稿子是否沒送到編輯手中。內(nèi)心由初時的惶然繼而變?yōu)閻澣?,最終也就釋然。一年后,一位文學社的同學告訴我,他看到我有一篇短文刊登在一本叫作《簫臺》的雜志上。我聽了,難抑興奮,隨即跨上自行車,直奔《簫臺》編輯部。換成一種較為文氣的說法,那是我第一次叩開文學期刊之門。給我開門的是一位個頭不高、氣度儒雅的中年人。當然是戴眼鏡的,當然是面帶笑容的。我自報家門之后,他讓我進里屋坐,并且告訴我,他就是主編《簫臺》雜志的許宗斌,發(fā)了我的稿子后,他曾托人打聽過我,但一直沒能聯(lián)系得上。他這樣說著,就從一大堆書刊里翻找到了刊登我文章的雜志,微微點頭說,你的隨筆里面有點林語堂的味道。一句話就道出了我的來路,讓我驚訝之余,又心生敬意。那時我性格內(nèi)向,話不多,許先生問了一些我的讀書狀況之后,我也只是作了簡略回答。臨別時,他又贈我?guī)妆尽逗嵟_》雜志。之后一年,我寫了一個小長篇《逃出荒城》,前面幾個章節(jié)還差強人意,我就謄寫出來,交給許先生過目。過了數(shù)月,許先生即作回復,說我的小說有幾分錢鍾書的味道,美中不足的是,文情語勢不夠連貫,因此建議我把后面幾個章節(jié)續(xù)上,再作些局部修改,如果可以,《簫臺》就將分期刊發(fā)。那時候,我的寫作激情已悄然轉(zhuǎn)移到現(xiàn)代詩上去了。重拾那個小長篇,忽然就沒了興致。這一擱,就是許多年。有一回,許先生在路上見到我,又問起我那個小長篇,我感到有些羞愧,就跟他撒了個謊,說我把原稿弄丟了。許先生說,他還把我的初稿原封不動地保存在文聯(lián)的檔案柜里,如果需要,可以徑直去取。我說,算了吧,都這么多年了,我已經(jīng)不想再在那個小長篇上多花心思了。再過若干年,我的小說相繼在《大家》、《收獲》等雜志發(fā)表,許先生跟我見面時說,東君啊,你中學時期的一部小說手稿還保存在我們的檔案柜里呢。我說,讓它爛掉吧。至于它后來有沒有果真爛掉,我也不得而知。
我算不得《簫臺》的見證者。但我必須承認,我曾受惠于這本小縣城的雜志?!逗嵟_》編輯部一度設在燈光球場(現(xiàn)在是樂清劇院)旁的斜樓里。樂清的文化人時常光顧那兒,夏也至,冬也至,神聊一番,過過嘴癮。大致如此。所以,那里通常被圈內(nèi)人戲稱為“聊齋”,也就是吳玄所說的“那個可以蹺著腳聊天的地方”。通過許先生,我認識了洪禹平、馬敘、倪蓉棣、瘦船夫、簡人等作家和詩人。再后來,外邊的人跟我說起《簫臺》就會問我,洪先生可好,許先生可好,馬敘可好,好像是在問我自家人的事。
洪先生從北京回來之后,“聊齋”是他每天必逛的地方。無他,因為那里有許先生。許先生平素稱洪先生為“洪老師”,有時則簡稱為“洪老”。洪先生的一些掌故,我大多是從他那兒聽來的。還有吳玄,一天不來“聊齋”坐坐就好像少了點什么,其實他來了也沒什么事,無非是廢話連篇。吳玄在那里講一些口沒遮攔的話,許先生也不以為忤,不同的是,他能化俗為雅,點石成金。如果有人在旁記下來,會是一篇妙趣橫生的好文章。許先生聊天時喜歡吃煙,跟他聊天的人大都也喜歡吃煙,彼此間的話題被煙霧罩著,游移不定;他們也不怕隔墻有耳,時常有談笑聲飄到門外。我曾經(jīng)在某個炎熱的夏日碰到一個極陰冷的人,沒說上幾句,我就走開了。但許先生不一樣,即便在寒冷的冬日聽他聊聊天,也能覺出暖意。許先生寫文章像閑話家常,說話也像寫文章,慢條斯理,輕松有趣。因此,只要他開口講掌故什么的,身邊的人都會靜下來聽他一席談,若是在酒桌上,大概是會讓人胃口大開或酒量大增。許先生的鬼故事講得尤其好。寫得也好。我記得有一回半夜讀他的一個篇名叫《車水》的小說,讀完之后,腳底下竟冒起了一股涼氣。
許先生是本縣著名的書癡,對他來說,家里最值錢的就是書,最不值錢的也是書。他因書而富,也因書而清貧。但有了書,他就仿佛有了一切。有人稱他為“藏書家”,他就會搖搖頭說,我還談不上藏書家,只是家里比別人多幾冊書而已。我早年曾想去他的“聽蛙樓”開個眼界,誰知他竟婉言謝絕了,只是給我翻看一本藏書目錄。我知道,許先生愛書,所以秘惜。如果有人要向他借書,他寧愿買一冊送人。我在一篇文章中妄稱他不借書的原因是“因為老婆說不借”。這當然是句開玩笑的話。沒承想有人居然正經(jīng)八百地跟他說了。許先生聽了,也沒見怪,只是一笑置之。我后來才知道,那陣子許先生的書房剛剛弄好,書堆得滿谷滿坑,有客來訪幾乎沒有轉(zhuǎn)圜余地,所以他都盡量閉門謝客。許先生的藏書與書房仿佛永遠是不成比例的。八十年代他就有藏書四五千冊,很難想象他一家五口與這些書是怎樣在一個四十平米的宿舍里和平共處的;九十年代他蓋了一棟小樓,終于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書房,十八平米,九個大書柜,庋藏萬余冊書,仍然顯得有些逼仄;之后,“聽蛙樓”藏書日多,再往屋子里塞,書房可能要變成紙庫了,因此,他又不得不在頂樓平臺添置了半間。許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不無風趣地談及理想中的書房:“藏書不須多,五萬冊可矣……書房和家人住宅分開,但相隔不宜過遠,約當怡紅院到稻香村的距離就好……”話說回來,藏書太多,也是一大負累。他跟我閑談時說自己常常碰到這樣的事:寫作時忽然想到某本書上有一段文字需要引用或印證,就在堆疊如山的書里面翻找,通常情況下,書到用時偏偏沒了影蹤;無奈之下,只好去書店里再買一冊。許先生坐在家里,總是被書環(huán)繞著;在單位里上班,也總是被書環(huán)繞著。記得九十年代末,我在報社上班,偶經(jīng)“聊齋”時,通常會看到許先生把買來的新書堆放在桌上、桌底或墻角,其原因就是家中已經(jīng)書滿為患,這些書已無上架的優(yōu)待了。不過,辦公室里的書積累日多,也不是個法子,怎么辦?家中只要找到一個可以“侵占”的地方,他就會用一輛“老牛車”分批馱運回家。他那輛自行車雖然破舊,但因為車頭放了幾本書,就跟別的車輛有了區(qū)分。每回看到他騎著自行車,載書而歸,我就會想起古代的一幅寒林策蹇圖。他那種悠然靜穆的神態(tài),不是開豪車的人所能企及的。
許先生把“主席”這個稱號奉還“文聯(lián)”之后,一如既往地過著清貧的生活。我想,他不是不懂生財之道,而是能而不為。據(jù)說他退休之后,便有一家大公司以年薪二十萬起底的高薪聘請他,他不干;有人建議他去寫那種“可以賺點錢”的書,他也不干。許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如果他像那些退休老干部一樣練練毛筆書法,好歹也能成為一位書法家,賣個好字價;再說,他有過學畫經(jīng)歷(早年他當“油漆老司”時,曾以有光紙影寫過整部《芥子園畫譜》),退休后重拾畫筆,大概也能成個畫家什么的。但許先生不然,他抱定了別人所輕視而他所看重的。說到底,還是因為“能而不為”,使他甘愿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耗在文字上。而他所從事的文字工作有大半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這些年,樂清一地,在他的主持下,出了不少地方文獻叢書。其中有些書經(jīng)他之手再作校訂,他連自己的名字都沒署上,自然地,他連一分錢的稿費都沒拿到手。但很多人心里都明白,許先生這一輩子就是以文字為樂,沒有希求別的什么。桃園書店的老板曾經(jīng)用手比劃了一下說,把許先生的著作與他主編的書一本一本堆疊起來,大概可以超過他本人的身高吧。
前陣子,我在桃園書店碰到了許先生。兩相見面,都微微有些吃驚。我發(fā)現(xiàn)他消瘦了,他也發(fā)現(xiàn)我消瘦了。我跟他開玩笑說,你飽讀詩書,人卻瘦了,不應該呀。許先生苦笑了一聲,說自己前陣子吃了西藥(一種消除胃菌的四聯(lián)藥),近來胃口不好,精神不佳,好像是哪里出了問題。我說,我的胃也欠佳,這陣子正在猛吃胃藥。無聊讀書,有病吃藥。無非是這樣了。那時,我們頗有點像電影里兩個頹廢而又寒酸的舊式文人,懨懨的,悵悵的,就談一些各自的病況。許先生要走時,我說,我可以開車送你。他說,不必了,我有車。我知道,他指的是那輛停在門外連小偷都不愿意偷的自行車。現(xiàn)在,許先生走了,我覺得用“駕鶴西歸”這個詞來形容,未免顯得俗氣。在我的想象中,許先生應該是騎著自行車歸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