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郭輝
寫在北美的楓葉上
◎[加拿大]郭輝
異域詩箋/羅智斌圖
約克,泥濘是你的外套,冬日成冰,夏日飛塵,要花多少年,才能夠脫下來。
安大略湖用天藍色的圣水,洗滌你的眉頭和骨頭。
約克,你這野性的鄉(xiāng)巴佬,什么時候才能,光頭頂天,赤腳立地,站在北美洲皮貨堆積的土地上。
浣熊穿越了大林莽,嚴冬,使每一個腳窩都寒光閃耀。
約克,你偉岸的長矛和弓箭,能否在春暖花開時分,呼嘯著,洞穿歷史!
約克,你因維多利亞時代而胸肌發(fā)達。用一把長鍬,只一揮,便播下了黃金般的美譽與奇觀。
這野心、企求和欲望會聚的地方,多元性就是力量。
今日,神話般的約克呵,你拔下一棵最粗最壯最高最直的樹,栽種成了,令整個世界仰視的高度。
楓葉型的標(biāo)識上大寫著——多倫多!
河流變窄的地方,水草豐茂,黑雁一群群地飛過來飛過去,在尋找母性的花園。
小精靈般的種子,張開熟能生巧的語言,在河岸上打滾、撒野,把自己日漸膨脹的思想,一寸一寸扎下去,扎得深深,深深。
多么像法蘭西腹地,那一些大手大腳的好斗的兒子。
勇敢的水手呵,他們在故鄉(xiāng)的叮嚀里,用古藤結(jié)成的繩子扯起了風(fēng)帆和愿景。他們的笑聲、吼聲和歌哭,高過了海洋中拼命掙扎的風(fēng)暴!
踏著無邊的藍液體的神經(jīng),他們血跡斑斑的雙手,捉住了圣勞倫斯河的翅膀,飛升,然后落下,在一片陌生的沃土上,掘地成穴,臨水而居,開墾來自先祖的記憶。
呵,魁北克,那是一個偉大生命的血管,最為蓬勃的地段!
一代一代征服了死亡,見證了夢想中充滿奇跡的果核。
石頭的深處,開出鮮花。
血一般的楓葉,燃成浮雕。
魚群驕傲的鱗片,堆積成黃金的光澤。
但在一個寒冷將臨未臨的季節(jié),風(fēng)蜷縮在樹梢,寒號鳥,尚在初試喉嗓。
一堵土生土長的懸崖,竟然以鐵石心腸,出賣了主的意志。
多少年的辛勞和榮光,被一下扼殺了。
鋼鐵的鋒刃,全都摔碎在血光里,濺起孤傲的哀鳴。
不死的魁北克呀,血淚養(yǎng)育的河流,靈魂不會干枯,泥土中的浪漫,哪怕戴著比死亡還要沉重的鐐銬,也要呼吼,也要舞蹈!
一切都可以失去,但法蘭西的母語,早已砌進了城墻里,潛入了每一根骨頭中。
即便,千年的石頭會風(fēng)化,那些祖輩用白銀打造的語音,也不會失落,不會腐爛!
我為什么來到這里,斯庫卡?
小湖邊,那一座尖頂?shù)幕宜{色鐵皮屋,是不是百年前老勞爾鎮(zhèn)長一聲操勞過度的咳嘆,余音未絕?
我是萬里之外的異鄉(xiāng)人,斯庫卡。
綠草地上的圓亭子,黃燦燦的郁金香,還有老勞爾塑像上思想者般的和平鴿,都可以證明我是過客。
斯庫卡,你為什么慫恿一撥清風(fēng),給我的黑頭發(fā)加冕?
讓一粒游子魂,恨不得落地生根。
我像東方的一只小耳朵,在斯庫卡,貼在了北美格言式的壁畫前。
歷史如同當(dāng)年圓木,向我滾滾而來。
蓄著小胡子的年輕伐木者,拉著長鋸,拉開木材聚散地的春秋卷,給了我無盡的悠思。
呵,斯庫卡,街邊邊上,那掃著落葉與寂靜的少婦,是你的第幾代情人?
長長的彩裙,像風(fēng)車一樣旋轉(zhuǎn),玉琢般的手臂活色生香。
有韻律的美,有美感的勞動,為什么總是這樣意味深長?
湖底下那一片純藍是斯庫卡。
天宇中那一抹潔白是斯庫卡。
秋林里那一座圣城是斯庫卡。
沙灘上那一群不朽的童真是斯庫卡……
而我喲,為什么?為什么?只是一顆匆匆的鈕扣。
在斯庫卡的錦衣繡服上,剛剛縫起,又將脫落……
這個夜晚,我聽到寂靜在尋找迷失的路。
天使的籠子打開了,可憐的藍靈魂,要帶著溫暖的淚水回到家鄉(xiāng)。
在央街以西,在安大略湖以北,白蝴蝶們紛紛墜落,使轉(zhuǎn)黃的青草葉,光禿禿的樹枝,草蓬里黑雁和鴿子的氣息,突然間閃閃發(fā)光。
“我是沒有歸程的流浪者,一輩子,就為了乞討死亡和永生?!?/p>
這如同夢囈的細語,讓鋼澆鐵鑄般的超高CN塔,也止不住心旌搖蕩;叫加丁納博物館數(shù)不勝數(shù)的陶瓷,一齊睜開了惺忪睡眼。
當(dāng)金頂教堂,那仿佛患了自閉癥的鐘擺,終于敲亮了凌晨五點三十分。
我看見窗外的安大略,翻過身來,用一雙戴滿銀鐲子的手,攤開了——
自己巨大的驚喜和沉醉。
你黑亮的眸子,閃耀在白里透藍的晴空之中,仿佛青鳥,于柳絲掩映的天池里喋喋吸水,發(fā)出了夢幻般的輕唱。
這一雙還只看過藍天白云綠草紅楓的眼睛,多么愛。
你細細的像新鮮蔥白一樣的小指頭,你圓圓的比粉荷的花瓣,都要光滑細膩的小臉兒,怎么親也親不夠呀。還有小臉兒上,淺笑時綻放的兩朵蓓蕾,盛滿了最高度的純,盛滿了最深度的天真。
撫摸著你頭頂上的絨絨毛發(fā),熱烘烘的,暖融融的,有春風(fēng)草葉的律動。
不日,這兒將長出一片蓬勃的黑森林,黑森林下,無疑將生成,一座智慧的富于思想的生機四溢的大富礦。
多么愛。
你很少哭。哭的大部分因子,恍若是被天性中的鎮(zhèn)定和平靜刪除了。一旦哭了起來,是鬧吃。
你依偎在母親胸前,或是含著奶瓶的時候,就像是剛從餓牢里放出來的,一大口一大口地,吮吸著對成長的渴求,對人生的親密度。
愛呀,愛到骨頭里去了。
而你每每躺進小床,枕著輕柔的謠曲,潛入睡鄉(xiāng),時不時會狠狠地蹬腳,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是在長高,長大?
還是要踢開夢中的羈絆?
更多的時候,你嘴角邊,常常就漾開了絲絲笑意。像清風(fēng),像酒香,總是讓我們的眼睛我們的心,酩酊大醉。
愛呀,愛到血脈里去了。
你喜歡吮吸自己的手指,把玩你的小手時,你常會舔著我的指頭。
而當(dāng)我把老臉貼著你的臉蛋,一不留意,你的舌尖就會輕觸一下我粗糙的面龐。那么溫?zé)?,濕潤,柔和,一如靜水深流。
那是時光之刃,在心頭刻下的快樂,甜蜜,幸福,與恒久的記憶。
愛呀,愛在生命的最深處!
去白瑞一百多公里,去格雷文赫斯特小鎮(zhèn)兩百多公里,你端坐在嬰兒專用座位上,任車輪輾過紛飛的紅葉,一聲沒哭,一天沒哭,小人兒的大氣,淡定,處變不驚,讓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都失去了分量。
愛呀,愛得心都疼了!
終會有那么一天,你稚嫩的肩膀,將擠開大千世界的某一扇門。
把準(zhǔn)備作充分些,不只是享受風(fēng)景,還要面對風(fēng)雨、風(fēng)塵、風(fēng)暴。
不僅僅品嘗美好,更要品嘗酸甜苦辣、人間百味。
無論歲月怎樣變遷,記著,在你的身后,一直會有血親,對你——多么愛!
天地會變小,而你會長大。多少年以后,你將會對現(xiàn)在的一切,遺忘殆盡。
那時,我們或許因阿爾茨海默病而蜷縮在床頭。
那時,我們也可能去了天堂。
那時,盡管你已滿嘴英語,甚至不能用中文,喊出對我們的稱謂,但我們依然是
——多么愛!
多么愛!多么愛!多么愛!多么愛!
人類的河流,因此而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