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的影子
李遜
198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其主要中短篇小說見諸于《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等雜志,出版過小說集《坐在門檻上的巫女》《在黑暗中狂奔》、最新音樂隨筆《戴著口罩聽巴赫》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
城里生活慣了,會很驚異鄉(xiāng)下的影子,隨隨便便就搭在你的肩上,影子的熱度,和它柔軟的觸動,會在身上一點點地立體起來。那是一種沾上就不愿再走的物體,在周身緊附著,讓你跟這村子交錯在一起。
城里的影子很少對你這么友好,它總是一大塊一大塊黑麻麻地罩下來,有如千鈞壓頂,再逆著你的步奏突然抽走,把你眼前截然地變成黑與白兩個天地,讓你的視覺習(xí)慣于一種堅硬,身體和意志都錘煉得毅然決然,與這樣的太陽交流絕談不上有肌膚之親。
鄉(xiāng)村里的影子大概也不愿意到城里去,那里實在是太堵,連影子都要爭著地盤,一不小心自個兒就“沒影了”,不像這鄉(xiāng)下各影各的,所以才影出那么多的花式來。
留意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光影不是直接從天上投下來的,它們總是先要落在地里才生成,再一點一點地借著植物往高處攀長,把最平常的樹葉和枝干投出黑色的輪廓,高矮胖瘦地?fù)诫s在村子里,讓那老墻老門老巷道都有滋味起來。這個過程很慢,如讀著私塾的節(jié)奏,一句一句拖著腔地把自己張開,然后鄉(xiāng)村就長長地透出了它在這天的第一口氣,精神頭也就回來了。
偶爾你會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的光影美學(xué),竟然也不排斥畢加索,明明一幢泥坯老屋,卻呈現(xiàn)著遠(yuǎn)道而來的色彩和線條,該黃該紅毫不含糊,用的還全是原色,那樣凌厲的分割與對比,要是落在別處,多半是“裝”得要死了,但你對著面前的小戶人家只會有一股高興勁兒,即使表面上只撇了一下嘴角,心里也早已七咧八歪地笑開。尤其是當(dāng)街貼著的那些過時門神,被正午的陽光劈成陰陽兩面,無論看上去多么殘破,那喜慶的心性卻是實實在在的。這樣的視覺艷遇想必誰也無法拒絕。
當(dāng)然,鄉(xiāng)村的影子更多還是中式的細(xì)巧,疏密之間留著余地,透著一種話可以說盡事不能做絕的鄉(xiāng)村哲理,婆婆媽媽的可愛得要緊。你從它們中間穿過,突然會有擔(dān)心,這樣的光影會不會也瀕臨滅絕,需要像熊貓一樣保護起來。
珠三角的鄉(xiāng)村不缺少河流,土地富饒,季節(jié)的色彩也豐富,雖然不像北方那樣有變化。北方的農(nóng)家總是有一個籬笆圍出的很大的院落,顯得異常獨立,鄉(xiāng)村的布局也大抵是散放的。珠三角的鄉(xiāng)村通常是條形,沿著山邊或者河邊瘦過去。就算不見山不見河也能把它臆想出來,再貼著那臆想搭起房子,家家都挨著擠著,擠出一條窒息的巷道,這樣一來情緒就無端地收緊了,好像要抵達(dá)巷道的另一方,必要挺胸收腹。時間一長,你會覺得整個村子都在運氣,跟練功似的。這運出來的氣,配合著天上的風(fēng)卷云飛,便形成了層次豐富的光影變化。我每次走進這樣的窄道里,就禁不住地要往天上看,能讓呼吸變得開暢。這時往往會有幾朵白云從青色屋頂上跳躍而過,動作極快,瓦楞上的衰草也會詭黠地露出一絲笑意。
巷道彎進村,光影織成了一張縝密的網(wǎng),在各家的院墻上開開合合,青石板幽幽地生在腳下,仿佛置身于迷宮,這可能是鄉(xiāng)民最直覺地豐富空間的一種手段,絕非要節(jié)約土地那么簡單。一個橫豎都很寬敞,馬車可以任意呼嘯而過的大格局總是經(jīng)不起生活的玩味,讓人很快心生厭倦。只有被光影親吻過的鄰里鄉(xiāng)親,才能感受到老村的體溫。如果再開有一孔濕滑的水井,撿拾一些村里的閑言碎語,那就近于完美了。